01 俄烏沖突與德國突變
這場沖突,是冷戰結束后世界最大的地緣政治危機,也是“二戰”以來歐洲最大的地緣政治危機,它正在點燃歐洲國家的政治激情。
俄烏沖突的爆發打破了歐洲與俄羅斯之間的默契,核心是德國與俄羅斯的潛在關系。為什么這么說?
這要從《明斯克協議》說起。2014年2月,烏克蘭政府軍與烏東親俄勢力發生流血沖突,引起了頓巴斯戰爭。4月,在德法斡旋下,雙方簽署了停戰協議,即《明斯克協議》。
這項協議文件的簽字方是歐安組織、俄羅斯政府、烏克蘭政府及烏克蘭東部頓巴斯地區政府的代表。你會發現,這項涉及歐洲安全及俄羅斯核心利益的協議,是德法和俄羅斯主導的,美英被邊緣化了。雖然歐安組織包括美英,但是這個組織最初設立時,美國是反對的,如今它的領導權主要在歐洲。
《明斯克協議》被認為是德法撇開英美獨立處理歐俄關系的重大外交成就。同年6月,當時法國借紀念諾曼底登陸70周年之際,邀請俄羅斯、德國、烏克蘭首腦在諾曼底就烏克蘭局勢進行磋商。這種協商方式被高調地冠以“諾曼底模式”之名,可見德法頗為看重這一獨立外交成果。
同時,《明斯克協議》還是德俄默契關系的延續,核心是默克爾與普京的穩定關系。要知道,頓巴斯戰爭爆發后,克里米亞危機就爆發了,美國在3月立即對俄羅斯做出了經濟制裁。在這種局勢下,德法與俄羅斯協商化解了這場地緣政治危機。雖然歐盟也制裁俄羅斯,但是德法特意把最關鍵的能源和金融制裁剔除了。
在俄羅斯問題上,歐洲要比美國更溫和。因為德法不希望與俄羅斯徹底決裂,以避免遭遇巨大的地緣政治危機與經濟沖擊,進而在安全與外交上更加依賴美國。德國要比歐盟更溫和。默克爾主張有限制裁俄羅斯,不能危及德俄的能源貿易。在2014年,歐洲30%的天然氣依賴俄羅斯,法國是18%,意大利是20%,而德國是40%。
默克爾來自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與普京的私交不錯。更重要的是,她執掌德國16年,奉行的是艾哈德、科爾及聯盟黨一貫以來的“第三條道路”。“二戰”后的德國長于經濟科技,弱于政治軍事,歐盟的地緣政治事務更多依賴法國。默克爾的執政風格很“德國”,她穩定、務實、謹慎,奉行折衷主義,努力在美國與俄羅斯之間、在歐盟與俄羅斯之間尋找平衡。
2011年,德國與俄羅斯開通了北溪一號天然氣管道,該管道途經烏克蘭,是德國天然氣的生命線,這次制裁也不會關閉它。2018年,默克爾與普京推動北溪二號天然氣管道項目。管道的設計特意避開了烏克蘭、波蘭,由俄羅斯經波羅的海海底直通德國。從中可以看出,默克爾更加信任俄羅斯,而不是烏克蘭。
但是,當國際局勢日趨對立,折衷主義逐漸無路可走。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反復敲打德國,批評默克爾在俄羅斯問題上喪失原則。他指責,美國領導的北約每年為歐洲防務支付大量的費用,德國不僅佯裝制裁俄羅斯,還與俄羅斯“通氣”。特朗普要求北約盟國增加軍事支出,希望德國軍費增加到GDP的2%。但是,默克爾不愿意妥協。特朗普便下令撤走了2000名在德國的駐軍,同時制裁了參與北溪二號天然氣管道項目的德國能源企業。特朗普任期內,德國與美國的關系迅速降溫。2021年,歐洲議會也要求歐盟終止北溪二號項目,但默克爾依然反對。
外界批評默克爾沒能抑制東歐的威權主義和西歐的民粹主義,這威脅著歐洲的價值觀與政治安全。就連她自己也認為,僅做可預測的改變,不實施大刀闊斧的改革,歐盟可能在內外部政治動蕩中走向分裂。
2021年德國大選,“求變”是主旋律,聯盟黨敗北,朔爾茨領導的社民黨將聯盟黨踢出局,與綠黨、自民黨聯合組閣。“默克爾式穩定”正隨著默克爾的退出而降溫,穩定的德國政治將要發生改變,而普京感受到的是巨大的風險。
朔爾茨內閣剛剛組建,在外交上便向俄羅斯及一些國家發出了強烈的信號。德國政府對北溪二號按下了暫停鍵。對普京來說,最大的不安來自烏克蘭加入北約的可能性大大增加。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后,普京就擔心烏克蘭通過北約來奪回克里米亞和烏東地區。過去默克爾對烏克蘭加入北約及歐盟構成一定的牽制。但是,隨著默克爾臨近退休,這種牽制越來越弱。
2020年,澤連斯基領導烏克蘭獲得了北約“增強伙伴國”地位。2021年6月,烏克蘭武裝部隊司令在“增強伙伴國”周年紀念會上稱,烏克蘭加入北約不僅將有助于增強烏克蘭的防御能力,也有助于北約自身的壯大。烏克蘭外交的戰略目標是進一步有效利用這一地位,并最終成為北約正式成員。默克爾卸任后,普京選擇先發制人,俄烏沖突爆發。
到這里,你會發現,默克爾是俄羅斯與歐盟關系的脆弱支點。克里米亞危機后,默克爾與馬克龍在俄美之間的局促空間里謀求歐盟利益最大化——地緣政治穩定、能源安全與獨立外交。《明斯克協議》是他們看重的獨立外交成果,北溪二號是他們渴望爭取的能源安全。但是,默克爾卸任后,俄烏沖突爆發,搖搖欲墜的德俄、歐俄關系破裂。
這也是美國想看到的。這一邊,在俄烏沖突上,拜登表現得極為淡定,他要做的就是順水推舟,策略是“以烏制俄”“以俄控歐”。考慮拜登的初衷:首先,拜普視頻會上,雙方可能交代了底牌,避免俄羅斯與美國的直接軍事沖突;其次,美國不直接出兵,安排澤連斯基流亡,烏克蘭陷入危局或戰爭,消耗俄羅斯國力;再次,加大對俄羅斯的經濟制裁及政治對立;最后,敲打德法“通俄”,貫徹他的聯合西方戰略,強化對北約及歐洲的領導權。如此,成本最小、收益最大。那一邊,只要美國不直接出兵,普京也愿意開啟這場政治豪賭。當然,這并不是說拜登策動了這場戰爭。筆者認為,拜登的選擇,戰略上是對的,策略上是錯的。美國需要利用其他策略避免這場戰爭,但拜登無力無心這么做,而是選擇了因勢利導。
所以,這場戰爭,普京與拜登最初的預設可能是:俄美各取所需、德法受挫憋屈、烏克蘭吃虧流血。但是,戰火開啟后,形勢卻不是人能控制住的。俄軍行動進展不及外界預期,澤連斯基政府抵抗意志強烈,國際民眾紛紛要求歐美支援烏克蘭、嚴厲制裁俄羅斯。這時,歐美國家立即加碼,迅速扔出“金融核彈”,對俄羅斯啟用SWIFT制裁。
最開始,德國并不“積極”,試圖阻撓歐盟啟用SWIFT制裁俄羅斯,明確表示不給烏克蘭提供致命性武器,只是敷衍式地投送了5000個鋼盔。但是,進攻戰打響的第三天,德國的態度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德國政府迅速改變了對俄戰略,甚至改變了國際戰略。
朔爾茨宣布向烏克蘭提供1000枚反坦克武器和500枚“毒刺”型地對空導彈。同時,朔爾茨還宣布建立1000億歐元國防基金,將把國防預算提升至GDP的2%。他強調:“在歷史的轉折點,德國需要建立一個高效、高度現代化、先進的聯邦國防軍,以保衛我們的自由和民主。”[1]
這場戰事將正在謀變的德國政治和還有所顧慮的朔爾茨往前推了一把。俄烏沖突爆發后,德國民意洶涌,超過10萬人走上柏林街頭抗議。過去一貫反核的綠黨(執政黨之一)強烈要求降低德國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甚至不惜重啟國內核電站運行。
這被認為是歷史性的改變。“二戰”后的德國,經濟崛起、科技強勁、政治示弱、軍事自弱。德國是一個不善變的國家,如今,他們開始謀求政治強音、軍事崛起,軍費投入提高到之前特朗普建議的水平。這場戰爭降低了默克爾的歷史地位。有人批評,正是默克爾的過度謹慎與短視助長了普京的野心,執掌德國16年的她完全可以提高德國的防御能力,降低歐盟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甚至,有人制造了兩個名字來解釋德國的這種轉變:“張伯倫·默克爾”與“丘吉爾·朔爾茨”。
在后默克爾時代,德國需要走出默克爾主義的舒適區,必須在歐洲內部政治沖突與國際地緣政治邊緣化上更有作為,以更好地延續社會市場經濟,以及將其拓展到歐洲一體化之路上。但是,德國人和其他歐洲人需要警惕德意志曾經那股可怕的激情政治。這場沖突觸發了歐洲人對安全的擔憂,點燃了歐洲人被“二戰”熄滅的政治激情,也正在改變國際地緣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