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蟄伏在黑夜的海面上，隨著風(fēng)躍起、跌落。而遠處藍紫色的月亮，正在加速地融化。“快，時間不夠了”，她心想。

黎施麗不知道為什么她會在這里，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個世界仿佛馬上要被毀滅，但她執(zhí)著地要沖進最后的光波里，仿佛這樣才能拯救自我。

咸腥味的海風(fēng)迎面撲來，帶著刺骨的冰碴，刮得臉上生疼。浪花在她的腳下躍動，就這樣，她開始全力地奔跑，每一朵浪仿佛為她而來，為她而生，帶著她不停地往著月亮奔去。而她背后的世界，正逐步被未知的黑暗吞噬，融化為一團虛無，回望一眼，都令人壓抑得無法喘息。只一眼，她就失去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只能靜靜地站在原地，任由自己被黑暗的未知所吞噬。

毫無疑問，這次的測試又失敗了。

黎施麗像往常一樣雙手環(huán)膝、蜷縮在冰冷的金屬座椅上，緊閉著雙眼。微卷的黑發(fā)微微隆起，帶著細密的汗珠，她深蹙著眉頭不斷地囈語，顯然是陷入了一場噩夢。

“叮”，一聲清脆的鈴聲將她從夢魘中喚醒了過來。

在四周一片寂靜的黑暗里，發(fā)散著藍光的電子屏幕正一如既往地閃爍著。

“第326次測試已經(jīng)結(jié)束，你的心理問題越來越嚴重了，評定為A-2危險級。已申報直系主管，重新評定你是否能繼續(xù)勝任當(dāng)前工作。“

負責(zé)主導(dǎo)心理評測工作的是AI機器終端LI，早在2030年就大規(guī)模應(yīng)用于教育、科研、統(tǒng)計、心理、設(shè)計等多個領(lǐng)域。尤其是全面水世界之后，它直接替代了大量關(guān)鍵性的人類崗位，成為了許多人的老師、同學(xué)、同事……人們有句俚語：它不在某處，它卻又無處不在。

怎么突然又想到那去了？果然心理問題越來越嚴重了。

“想要分享一下你這次的夢境嗎？”LI突然出聲問到。屏幕也轉(zhuǎn)為柔和的暖光，令干燥陰冷的空氣溫暖了不少。

AI始終是AI，電子羊難道會做夢嗎？黎施麗看著純白的屏幕，堅定地搖了搖頭，用手撐著從椅子上緩慢地爬了起來，似乎剛剛的夢境已費勁了全身力氣。

這不是她第一次做夢，她相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深受夢境困擾的痛苦遠比想象的大，而依靠LI已無法給出相應(yīng)的答案。在前幾次和LI的探討中，AI根本不理解她的夢境，繼續(xù)分享已無意義，并不能解決她的心理問題。

在簡單緩解了下噩夢帶來的虛弱感后，她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漆黑的心理測評室。

門外是一覽無遺的白色長廊，不帶一絲累贅的裝飾，甚至一扇窗戶都沒有，兩側(cè)的房間門也與背景融為一體，令人無法分辨。

這種設(shè)計不帶絲毫情感與想象，能減少誘發(fā)人們心理疾病的機率、也杜絕為自殺者創(chuàng)造任何'機會'。黎施麗大腦此刻還停留在剛剛的夢境中，這是她第三次看見海了。她面無表情地往走廊深處的電梯走去，目的地是她工作的主要活動區(qū)域，18F，自然培育室。

全透明的電梯映著外部霧氣朦朧的天，哪怕是白天，太陽依舊被厚厚的霧氣籠罩，十分昏沉、壓抑。一條條半透明長橋鏈接著遠處薄霧里各式不同的摩天大樓，只有燈光顯示著有人類在使用……現(xiàn)在外面的自然空氣已無法直接呼吸，人們?nèi)粘３鲂兄饕揽窟@個長廊——「行走倉」，由當(dāng)初預(yù)見水世界即將到來的FOREST森嶼公司所創(chuàng)。它也是黎施麗所在大廈的所有者，是這棟大廈所有人的老板。

看著薄霧里的太陽，她想起小時候曾經(jīng)也是見過太陽的，那更像是一條帶著火舌的小狗，輕輕地舔過她的臉頰，帶來熱辣辣的疼。令人感受到一種單純的快樂，一種溫暖切且炙熱的快樂、一種再也無法重現(xiàn)的快樂。

“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過太陽了。”正望著窗外發(fā)呆的黎施麗背后突然響起了一個男聲，嗓音略帶了點疲憊，似乎屬于一個老人。

突然的發(fā)聲嚇了黎施麗一跳，她完全沒注意電梯里還有別人。

循聲望去，這聲音來自一位戴著眼鏡的年輕男人，一個五官平常、看起來十分普通的亞洲人。他的右袖佩戴著醫(yī)生專屬的紅色十字袖章，應(yīng)該也是從60F的心理治療層出來的。

“哈哈，不用這么謹慎。”男人坦然地看著黎施麗，突然從嚴肅的表情切入了一個略帶詼諧的笑臉，“我只是感慨一下，這種天氣看多了，真想令人自殺啊，不是嗎？”

“想不想自殺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上來就說自殺的心理醫(yī)生可能需要去做一下精神鑒定。”

“我是第三艦隊督管的三級心理醫(yī)生，魏明武。看起來你的心理例行檢測沒通過，對吧？”

“通過與否是由ai那邊上報給我們的主管，雖然你是心理醫(yī)生，但是我沒有給你報告的義務(wù)吧。”

“你是黎施麗，對吧。“魏明武感覺這次溝通不會太順利，他揉了揉頭，放松了一下表情道：“take easy，放輕松，沒必要對心理醫(yī)生這么大敵意。”

他坦然的看著黎施麗，雙眼透過眼鏡很平靜，看起來絲毫未被激怒。“你的病例已經(jīng)被LI上傳給全世界的心理醫(yī)生交流平臺了，你是十大病例之一。我今天就是為了你的病癥而來的，因為你的情況太特別了，當(dāng)然，不止是我，肯定會有源源不斷的人來與你接觸。”

黎施麗滿臉止不住的驚訝，她沒想過自己的病癥能困難到登上十大病例，因為這可并不意味著是什么好消息。

“找我又有什么意義呢？我也不清楚我的病癥是什么。”她皺著眉頭，“我并不是危害極大的瘋子，你們是不是評估錯了，我要向86F舉報你們。”

魏明武看見她警惕的眼神和不斷摩挲手腕的手指，擔(dān)心引發(fā)她的躁狂癥，只得暫時后退一步，留給她足夠的安全空間。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的病癥是有解決辦法的，但是一切取決于你愿不愿意跨出那步，我們對于你的疾病治療是很有信心。”

“叮咚，18樓到了，電梯即將開門。”此刻電梯恰好抵達。黎施麗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沖了出去，而那個自稱魏明武的心理醫(yī)生還在極力勸說著。“我們真的能解決你的問題，你所有的病癥都不是單一出現(xiàn)的，我們仔細研過…”

還未聽清男子剩下的話，黎施麗頭也不回地徑直往走廊深處走去。

18F，自然培育室。這里整層都是糧食的種植養(yǎng)育區(qū)域，負責(zé)整棟大廈的口糧。雖然很辛苦，但是居住人口較少，生活場景單一，舒適度反而更高。

遠處綠色的小麥夾雜著小鳥的鳴叫，在這安靜且自我的環(huán)境里，黎施麗才找到熟悉的安全感。

然而舒適的感覺并未持多久，突然就有一股無名的風(fēng)卷了起來，夾雜著小麥起舞，形成一股股麥浪，對著黎施麗迎面而來。小麥甚至變成了無限延伸的手，不停地抓取著她，想把她包裹起來！

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連天花板上都是小麥。伴隨著令人窒息的摩擦聲，仿佛整個空間都被小麥填滿了。她環(huán)顧四周，貌似避無可避了。

小麥一步步的逼近，迅速把她包裹了起來！緊隨而來的一種強烈的窒息感，令她就像沉入海底的溺水者，甚至無法發(fā)出一聲吼叫，就悄無聲息地被海浪淹沒了。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她能感覺到自己不斷地被顛來倒去，但是卻無法掙脫出一絲松快。

前面突然亮起了一道微弱的白光，像邀請般發(fā)出了信號，她雖然無法移動，但是能感覺到那里就是她要去的方向，是唯一能解救自己的方向。

近了！越來越近了！

她的身體正好被動著往白光移動著，她相信唯一的自救方法就是在被拖進更深的黑暗時，抓住這道白光。就在她快與白光擦肩而過時，她將所有力氣聚于指尖，向著白光猛得抓去。

“快住手！黎！黎！“熟悉的女聲突然響起，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她緊緊抱住。

黎施麗這才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以極其詭異的姿勢在地板上爬行著，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爬到中央樓梯位置，正探著身子往下，幾乎快要掉下去了，好在后背被一個金發(fā)女子給抱住。

女子年齡不大，是她的同事兼好友瑰拉，從小就跟在黎施麗的身邊長大，在18F自然負責(zé)繁殖和培育。

“你的精神問題是不是越來越嚴重了？你這樣可不行，得趕緊接受治療！”瑰拉看著半邊身子都幾乎要掉下去的黎施麗仍舊心有余悸，如果不是剛剛自己快速沖過來抱住了她，那么她看到的只會是一場悲劇……

黎施麗起身后搖了搖頭，“我的病癥已經(jīng)被上報給主管了，A-2級，遲早會被趕出18F。”突然她一臉苦笑，因為她想起了一個更慘痛的事實，“只是不知道會不會被流放治療，聽起來A-2已經(jīng)觸犯到精神流放協(xié)議了。”

聞言，瑰拉的臉色微微一變。精神流放協(xié)議的恐怖是所有人都不想提及的，能達到流放等級的基本都被視為有極大的危害性和傳播性。也就是說，黎施麗的精神疾病可能會引發(fā)傳染效應(yīng)。

黎施麗看出瑰拉臉上的擔(dān)憂和害怕。但是她無法改變自我的現(xiàn)狀，她知道，昔日的好友遲早會因為這件事而離她遠去，始終得靠自己去面對無法遏制的幻想和瘋狂。

“我其實知道你并沒有太強烈的求生欲望，但是請你相信，這都是源自于你生病了。“瑰拉突然開口說道。

她用手指向前方栽培土里的一顆向日葵。那是黎施麗花了很多時間終于栽培成功的成果。“但是我知道，以前的黎是熱愛生命的。你曾說過，你非常喜歡陽光的味道，你喜歡觸摸植物，你喜歡喂養(yǎng)動物，你一直是認為生命本身因存在而偉大，每一條生命都有生存的必要和意義。”一邊說著，瑰拉的臉上逐步浮現(xiàn)著微笑。“你一直是我視為媽媽般的存在，你的存在和理念，也是我一直活下去的信念。”

“那只是以前的我，現(xiàn)在的我真的很累很累。我非常想不做噩夢好好地睡一覺。如果無法實現(xiàn)，我不介意人為地讓自己再也無法做夢……”黎施麗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打斷了。

因為此刻的瑰拉緊緊地抱住了她，柔軟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讓她再也無法說出后面的話。

此刻，她的腦海里突然想起了那個醫(yī)生說的話。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的病癥是有解決辦法的，但是一切取決于你愿不愿意跨出那步，我們對于你的疾病治療是很有信心”

“對不起，我又讓你擔(dān)心了。”她感受著瑰拉的顫抖，緩緩抱住了她。對于這個女孩，她實在是不舍得放下。

“我的生命，也許還能被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