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喜悅,他要讓一個人知道。在這里他是他們的精神教父,但還輪不到他發號施令。他站起來的時候,腳底一軟,險些摔倒,長久的一種坐姿,下肢又酸又麻,帶有快感的痛苦,任何細微的動作都要先付出一筆精神代價。他的身體不再像思維那樣敏捷,這是身體衰老的敗相。他的思維很快就躍到另一個興奮點上,挪動碎步,喊著“卡羅拉多”的名字走了出去。
卡羅拉多應聲而出,恭敬地站在那里。他等的就是這一聲召喚,他是西何忠誠的助手之一,對西何頂禮膜拜。西何把他們從無知的混沌引領到智慧的感知,這是生命的重塑,他們的想象不再滿足腳下的一方土地,仰望天空,看到的就不再是靜止的宇宙,視覺被拉動著深入到一種主觀,就真切地感受到力量與欲望的存在。
西何對他們說,這就是創造的源泉。多么令人倍感激情的一句話啊!喚起了他們欲望的觸角。卡羅拉多時常感到他的軀體像一棵沐浴在陽光下的蓬勃發芽的樹。他是激情澎湃的,因為他能幸運地走到所崇拜的人身邊。
西何要見的人是克曼。他初到這個島國,看他們都是一個模樣,這比較令他苦惱,只好當一個聾啞之人,謹慎地模仿他們的生活習性,模仿他們的語言,直到在習慣中把這群鼠類當人看待時,一切才變得清晰起來。
那個時候,這群鼠人收集地球人類的垃圾已歷經數載,生存的本性,使他們知道如何利用垃圾,但這種利用是原始的,改造是朦朧的。不過,粗看起來他們的家園已初具模樣。出海收集根本就輪不到他這樣的年長者,他只定期參加簡單的勞作。那一段時間,如果不是壓在心底蠢蠢欲動的計劃,他真的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的鼠人了。
有一天,他聽到鼠王——克曼的名字。在這之前,他是一個沉默的老者,他不能多說,不敢多問,更不可能做得出類拔萃。在他的想象中,馬埃塔古拉就應該有克曼這樣的一個人物。于是,那些垃圾一經他的手,功用和模樣就變得鮮明起來,他的椅子是最舒服的,他的工具是最有功效的,他住的地方響起了古怪而又美妙的聲音,他用四個輪子的鐵架殼代替雙腳,神奇地快速運動。在一次次的驚訝中,他的名字就慢慢流傳開了。
有一天傍晚,一個鼠人告訴他,他們的鼠王——克曼來看他了,此該就在門外。西何等的就是這一時刻,但眼前的情景有些滑稽。為什么是克曼來見他,而不是他去見克曼?他遲疑地向外走,早就想好了要把他最好的東西送給克曼,包括那輛有四個輪子的鐵架殼。
什么聲音游絲般地鉆進他的耳膜,他驚覺自己骨子里竟然有這種賤性。這是一個瞬間,驚覺一閃而過,沒留下痕跡。他原以為為王者當有王者風范,或是有超凡的智慧,或是庸碌無為卻是性情暴戾,如果都沒有,至少也是身軀肥大,如一堆肉物,總之,必有區分常人的地方。
他錯了,克曼和一個普通的參加勞作的小工無異,體格不算健壯,甚至有些佝僂,隆起的前額和鼻子在一個平面上,鼻下幾根稀疏可數的胡須長而硬挺,貼著兩腮向外縱伸,仿佛會在某處突然彎曲下垂。把那對圓而小的眼睛頂開了距離,于是他的眼神就顯得漠然了,黑得深邃了,不過是內容的空洞,所以并不顯得傲慢。他和他的子民一樣,胡須和兩顆暴露的門牙使他們看起來還像鼠類,克曼身軀佝僂但努力使步伐穩健,像是急于擺脫從爬行到直立的最后過渡,雖然這種過渡早在多年前就已經結束。
西何又錯了,克曼的確不是傲慢的,但他眼神的空洞顯然掩飾了他思想的深邃。克曼走進西何的房間,沒有表現出好奇。他轉過身盯著西何,目光雖不奪人,但審視的姿態暗蓄后勁,像陳年的老酒,在這種沉默中,就連他的影子都令人窒息,那兩顆門牙顯得更加突出。
西何突然害怕了,害怕那兩顆銳利的門牙隨時暴發出原始的野性撕咬他,仿佛克曼身上彌漫著皮爾南多和斯蒂文的影子。
克曼的嗓音像個男高音,沙啞,略有些渾濁,富有磁性,吐字的節奏有力度感。
他說:“我知道我們現在的變化,可是我們的生活是盲目的,你是我尋找到的第一人。”
他的問話沒有西何設想的那樣復雜,可以看出他的想法是超前的,心情是急迫的。西何意識到這正是他等待的契機。他想,在他之后不會再有第二人了。
他已經熟知他們的禮節。這個時候,他應該直起屁股上的尾巴抖動幾下,表示對鼠王的感激。他有尾巴卻是假的,更調不動哪塊肌肉使那根假尾巴動起來。他的老相恰到好處地幫他掩飾了一切,他伸手抓住尾巴左右晃動了幾下,說:“我尊敬的鼠王陛下,我十分榮幸成為你尋找到的第一人,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更多地看到過地球人類,是他們的思想和行為觸動了我,你肯定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清楚今天的我們和祖先的天壤之別,更清楚我們進化的趨勢,最終要和祖先告別,歸入地球智慧生命的行列,和地球人一樣。就像你所言,我們的生活是盲目的,是因為我們智慧過于閑置,這是一種資源浪費呀!以我們目前的智慧,不應該只滿足于人類的垃圾,要創造新的生活首先要認識世界,這就需要知識和思想。”
西何想好了,如果克曼問他怎么會和地球人類有接觸,他就說是當年參加出海收集垃圾,一艘垃圾船因故障降下來檢修,他好奇地鉆了進去,沒來得及出來,垃圾船就飛走了,為了生存他如何裝扮成人類混入他們的社會,又如何歷經數載千辛萬苦地回到這里,殘缺的一個腳指頭就是證據。
克曼果然問了他,西何抓住了這次契機,此后和克曼頻頻接觸。他的謊言成了展現思想的借口,沒人懷疑他這么多的奇思妙想是從何而來的,只覺得他無以倫比的偉大,令人膜拜。
就這樣他循序漸進地準備著。這些年來,他利用那套處理系統,把收集來的思想不斷發展、完善,灌輸給挑選出來的那批忠誠的追隨者,把他們放之于地球人類中,也算是人杰。對他們培訓時,他預先留下一個空檔,為他們日后認識新數理概念作鋪墊。
現在,周學旭的時空觀念和數理理論的成熟即將把他的成就推至到巔峰,流這點鼻血又算得了什么?他不再怕暴露野心,他曾經對克曼說過,生命要靠智慧征服世界,靠欲望創造歷史,霸主永遠不是唯一的,他們不能一直生活在人類的垃圾中,要像地球人一樣,進入宇宙文明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