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夢瑤站在落地窗前。云層淤積,空氣濃稠,亮起來的燈海時隱時現,刮進來的風吹不動她濕漉漉的長發。
風鈴響了起來,被風揚起的睡衣卷住她的手臂。她抬頭凝望,看著看著就覺得風鈴的顏色有些偏冷。她記得有一枚從沒用過的口紅,可是記不得是誰什么時候送的了。她用口紅輕輕地涂在風鈴上,很仔細,沒有一處遺漏。藍色的風鈴漸漸披上一身淡紅的艷裝,但她很快就失望了,稍遠一點看,風鈴的顏色顯得臟。
她取下風鈴,打算洗掉涂上去的顏色,然而絲線斷了,風鈴“叮叮當當”碎了一地。她懊悔地站在那里,心情像灑落的雨滴。她找來一個紙盒,撿起風鈴的碎片放進去。她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
這是她休息的第一天。兩天后,她將離開地球,隨同先遣試驗部隊,成為進駐月球的第三批拓荒者。她沒有因為能從另一個地方看到太陽而興奮。月球改造的最終目標就是為了人類大規模移民。一年前,第一批先遣者歷經艱辛完成了人造引力及人工大氣層的改造,第二批先遣部隊正順利地把月球冰湖改造成淡水資源,這一使命不久也將完成。
就在云啟重離開的第三天,她接到調令,她被選入第三批先遣試驗部隊,同時晉升為上尉軍銜。如果在平時,即使她工作比現在還要出色,五年內都不可能有這種晉升機會。在她眼里這種晉升只不過是一種交換的代價或資格應急罷了。她欣然同意,并不僅是因為作為一名軍人,要服從命令,她更想知道如果云啟重說的是事實,那么帝國組織與“月球改造計劃”究竟存在什么樣的關系。
這次調遣緣于那位姓岳的工程院士對總部提出配備一名助手的要求。信傳通過勤務處上報給總部,那個時候她就有了預感,她的專業就是電力資訊工程。她當初從隸屬七二一零部隊的“光-I”基地抽到月球計劃總部勤務處就是因為她準確、快捷的工作作風。她的綜合素質完全符合那位院士提出的要求,總部很快就把她定為最佳人選。
應該說他們是月球改造的最后一批先遣試驗部隊,也是第一批月球移民。他們將在月球上建立人類第一座宇宙磁能電站,功率是地球目前電力單位總和的二分之一,太陽能只作為附屬的配額電力資源,他們的使命以他們定居的開始而告終。
也只有他們清楚“那里比地球更適合居住”是他們永遠達不到的目標,所有的承諾只不過是動聽的謊言。人類可以改造自然,卻制造不了自然。大自然是精致的,它博大的品性與寬容的胸懷像一位慈愛而又嚴厲的母親,人類的文明在它面前如同一個劣跡斑斑的頑童,永遠是粗糙的幼稚的。
他們也知道,除了人們向往的陽光普照,所有的生存環境都是人工的,他們將活在一個假相中,活在一份無法排遣的孤獨中,就像一個沒有生命本質的“劇中人”。在別人眼中他們是幸運兒,是關注的焦點,但更像關在玻璃籠中的一個待作試驗的“寵物”,這是他們第一批移民所要承受的苦難。以后會怎樣?只有他們的后繼者才知道。
曲夢瑤想了會兒,確實沒有可收拾的行李了。即將開始的生活是供給制的,除了工作,一切都無需操心,總部在動員會上說,新家園將逐步淡化金錢觀念,只要用心工作就可以盡情享受生活。
“那兒的天空比這里的純凈。”她記不得這是第幾遍對自己這樣說了。窗外完全黑了下來,她感到陣陣涼意,那臺空氣凈化器某個部件肯定出了故障,發出的嗡嗡聲,像傷心人的哭泣,聽起來讓人心煩。
第二天晚上,三千五百名先遣人員,其中女性一百四十名,陸續匯合到總部指定地點。次日凌晨四點,曲夢瑤和另外一些人接到通知,他們將乘坐第二國家航天基地的“天潮”號航天飛船,前往“月城”太空基地,作短暫停留后飛往月球。
次日早上七點,曲夢瑤這一行二百多人乘坐軍用飛機準時到達深處內陸的航天基地。“天潮”號已昂首待命在那里,銀色的機身久經風塵磨擦,光澤十分精細,頭大尾小的機身主體像一個射出膛的炮彈,圓溜溜的機頭,力感強勁。如果你精確地計算,就會發現,“天潮”號尾部展開的機翼的體積,正是機身主體在尾部縮小的體積。
稍作休息,八點整,人員登機完畢。二十分鐘后,“天潮”號緩緩垂直升空,升到兩千米的高度后,機身在五秒鐘內由平行地面調成仰角四十五度,瞬間的加速,人們承受超重的壓迫,隨著艙內引力平衡的啟動,人們很快就像乘坐電梯一樣安穩了。
寬大舒服的座位,足以讓你有躺在床上的感覺,每張坐位的前方都有一臺瀏覽器,通過它可以看到你時刻身處的地外空間的全景。天空漸漸變藍,藍得透明,藍得使人想止住呼吸。突然一個火熱的光體跳進眼簾,曲夢瑤知道那就是太陽。也許因為不是直接看到的,她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激動。天空很快就由藍變成深藍直至變成透明的無邊無際的黑色。這時的太陽顯得更加耀眼。
乘務員輕盈的步伐,柔美的聲音,動人的面容,給沉悶的旅途增加了一道亮麗的風景。
曲夢瑤戴上耳機選了那首名為《昔日重現》的英文歌曲,這是她鐘愛多年的一首歌。
一個老頭從前排逐一尋找過來,衣著隨便,挾著一個半舊不新的黑色公文包,躬著腰,像一個趕晚了會場找不到座位的人。他出現在這種場合,簡直讓人懷疑他上錯了地方。
他在曲夢瑤面前停下,打了一個手勢,示意曲夢瑤摘下耳機,“年青人,選中你,我真的十分抱歉。”
曲夢瑤愣住了,不等她思索,老頭又說:“我姓岳,叫我岳井城吧,總部選你當我的助手,我替你感到委屈,你太年青,可這是沒辦法的事,總部老是把時間扣得死死的。”
曲夢瑤這才明白過來這位唐突的老頭竟是她的新上司——那位姓岳的工程院士。她忙禮貌地讓出坐位,說:“岳院士,您請坐!對我來說,在哪生活都是一樣的。”
“我人老了,在地球上待夠了,不過你這樣也好,保存一些留戀,免得有一天你也厭倦地球。”他看到曲夢瑤身邊只有一個一尺見方的精巧的行李包,開心地笑道:“哈哈!你的家當也這么少,難怪選你!看得出來我們是同一類人,用腦不用手的人,我們合作一定十分愉快。”
他說登機后才知道她也在這趟航班里,他找她找了好一會兒,從后排找到前排,又從前排找到這里,好在總部給的資料中有她的照片。
他口喝,要來一瓶飲料。乘務員極盡周到的服務,令他看不習慣,認為工作嘛就應該直來直去,那些花里胡哨的舉止大可不要,省時省力又省心。
岳院士年近六十,他蓬刺的頭發甚至比他至今獨身更能證明他對科學的狂熱,他是一個快樂隨和的老頭,有科學家的直爽,也有市井之民的嘮叨。
岳井城原來是研究統籌科學的,三十八歲后突然對天體物理和太空建筑工程感了興趣,他說轉行后的感覺就像娶了一位夢中情人,很美妙。這些年來他靠執著支撐著孤獨中的快樂,歲月沒有給他留下太多的滄桑,當他意識到自己開始老的時候,就漸漸厭倦所處的環境,他不是一個墨守成規的人,一直認為生命是精神與形體的統一,是從一種具體跨向一種抽象,為此,他開始尋找新的生活空間,尋找后半生的支點。
他接觸“月球改造”計劃不是偶然。十五年前他的導師王品元就參與了“月球改造”計劃的審議,那時他對自己的未來就有了一種憧憬。七年前,王品元意外身亡,他作為國內知名的太空建筑專家,對天體物理又有極深的造詣,他理所當然地接替了導師。幾年來,他引以為豪的就是月球引力改造技術就是采用他的模型設計。
時間在他沒完沒了的嘮叨中流失了兩個小時。他突然指著那面十五英寸的示屏說:“看見嗎?太空中的一堆鐵——‘月城’號,目前我們人類最大的太空基地,正在靠近它的是垃圾清障車,專門清除火箭、衛星碎片和星際隕石碎片的工程車,你知道,這些年人類在太空拋下了許多垃圾,不要小看它們,它們可是潛在的危險因子,2074年,I德國的‘水母’號飛船,剛飛出地球大氣層,就被一個巴掌大的碎片洞穿機體,后果是可想而知的。那些星際碎片對垃圾商人可是值錢的寶貝,它們大部分屬于CI碳質隕石,是目前我們研究太陽結構的最佳質體,不是為了這筆超值的財富,他們哪能這么熱心當清道夫?”
隨著“天潮”號的靠近,他們的視野中,有六艘太空船從不同的方向向“月城號”靠攏。
岳井城嘆道:“我敢說沒有幾個人能知道我們國家究竟有多少個地面航天基地。”突然又不滿地說:“看看這寬敞的過道,可以當競技場的跑道,這沒用的空間多么浪費啊!差不多就是四比一的比例了。”
“月城號”像一只模樣丑陋的大蜘蛛,烏溜溜的,仿佛它體內流動的是黑色的血液,星星點點的光澤,顯出了它質感強硬的各個關節。越靠近它,越感到自己幾乎像一個可以忽略形體的細胞。
半隱著的月球,占著一半的視野,泛著一種食物香氣的黃色,亮得很隨意也十分誘人。比月球更深遠的地方,幾顆色彩動人的星球,似懸似飄,宛若散落天際的樂符。再遠處就是一盞盞冷色的天燈了。
也只有這個時候,你才能深刻地感受到“曉星殘月”究竟形容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意境,一旦跨入它真實的空間,這個形容距離美的詞匯就顯得矯揉造作了,客觀的表述往往也只能是對感觀的無情踐踏。
“天潮號”最先游弋到“月城號”的腹部,柔性對接完畢,他們被連艙輸送,經過引力失衡地帶,有片刻失重的飄逸感。這個瞬間,才沒有夢般的感覺。
呼吸、能量、甚至體溫,都有鐵質的味道,它們被精確地計算與控制著,在這個連人的微笑也快要成為一種制造品的地方,任你再大的激情,最終也會像一縷輕煙飄散。
除非你對寂寞與孤獨有備而來。岳井城就是這樣的人。他挾著半舊不新的黑色公文包一路走在前面,顯得迫不及待,好像旅途的終點才是他心靈的故鄉。
女上尉的美麗顯然是不可缺少的,它就像一個佐證,人類面對機器時代的最后掙扎,真實的,自然的,溫熱的生命美是最堅固的防線,這是冰冷的機器永遠代替不了的,它也讓這批“先遣者”聯想起一段段生活的影子。人活在欲望中與活在記憶中,在這個時候都顯得同樣美好。
素質訓練,包括體能與心理。十人一組,進入催眠狀態后,虛幻的場景中,激發體能極限,并強化這種細節記憶,心理情緒的抑制近乎是摧殘的。
岳井城很在狀態,似乎一下子年輕了許多。至少在他看來那是對自己的證明。他從沒想過自己能站在雪山之顛,體驗嚴寒、體驗原始以及那令人為之狂熱的極限速度。徒步沙漠之域,皮膚脹裂,仿佛要燃出一團火。眼前晃動的那片綠洲是海市蜃樓。一切都變得十分機械,意識好像與脈搏連在一起,一種無休止的運動,能量場的循環,力量的源泉,形象得如同一臺“嗷嗷”怪叫的蒸汽機。
他挺過來了,這種訓練不是淘汰制的,以他的年齡,興奮、意外,還有那么一點驕傲都是可以理解的。
曲夢瑤感到身后的那個世界正遠離她而去。離開前,應該讓人轉告云啟重,這是人之常情,當然,可以不明說她去了什么地方,鐵虞,希望他有好運吧,德國情報局應該有他的消息了。她這樣自言自語,仿佛是一個旁觀者的陳述。友情像籬笆的影子,所有的牽掛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