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啟重還是見到了郎森星的球長，當時他正準備將一部分“雙性活性酶”送往“葉綠1號”進行排列。不是召見而是拜訪。球長體魄偉岸，須發皆白，長發過腰，面容安詳，毫無權勢者的傲然之態。以云啟重的想法，這位球長簡單裝扮一番就是一位高個子的圣誕老人。

球長對云啟重施以郎森人最為隆重的禮節，雙手貼臉，然后雙臂伸向云啟重。云啟重暗笑：“在郎森星，難道誰的頭發最長誰就有資格當選為球長嗎？”

澤說球長想和他一同前往。云啟重說他的意思就是想去剪彩吧，現在不行，等一切工作就緒了，再做這件他認為很有面子的事吧，現在只能是參觀。他的話也只有澤能聽明白。澤忽閃著眼神，模樣俏皮得可愛。球長的隨從中有幾人探頭探腦地盯著澤，顯然他們認為澤的表現有些異常，澤很快就恢復了常態。

隨著防護罩的打開，云啟重帶領眾人進入他的作品——“葉綠1號”，他們懸浮在其中，云啟重猶如看到了自己的心臟，原先的質點連接現在成了盤根交錯的管道，仿佛進入微觀世界看到了人體組織中的毛細血管。他的模型被如此膨脹，但構件質感毫無疏松之感。如果有人指著某處問云啟重那是什么，他肯定無法回答，因為所有的結構已擴張到他無法用感官識別的地步了。五十名工程人員在等待他的指令。好在模型上都有詳細的編碼，在他的指揮下，工程人員有序地進行繁瑣的酶體排列。這項工作極為單調，以至于那位至尊的球長認為沒有什么可看的，提前回去了。

云啟重疲憊地回到郎森星，看見那位球長坐在控制大廳等著，儼然一副一切就緒就等剪彩的樣子。

他餓得想發脾氣，心想：“你再至尊，我是地球人，怕你什么？”他這種念頭使得他對即將的事件產生厭倦心態。這一切澤都看在眼中，對球長說云啟重需要休息，隨后讓人把云啟重送了回云。

云啟重的情緒穩定下來。真的餓嗎？他突然覺得那是個借口，他剛才的態度也絕非是自大。如果一切順利，那位球長的剪彩就等于宣告他此行的終結。對郎森星的深情厚意他固然是沒有的，內心深處又拒絕回到地球，然而那里有他所愛的人。

澤走了進來，云啟重想從她的雙眸中找到一點明示。澤沉默良久，“為你思念的人做出選擇吧。”

“愛是存于意念中的，當它付于現實的時候，或許有你意想不到的敗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完美。這是說到哪兒了？我是水中望月，自尋煩惱罷了。地球不是我心靈的故鄉，但我的毛發，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屬于地球，還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吧！”

那面巨幅的顯屏中央，一個靜態的灰色球體懸浮在深藍色的太空中，那就是“葉綠1號”。屏幕左上角顯示著它圍繞郎森星運行的軌跡。

在那群人中，云啟重看見游，像是見到久別的朋友，云啟重向他點頭微笑。游投過來的笑，如果說那是笑，真的很難看。他臉上的表情好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扯動的皮肉。

這是四十億郎森人等待的同一時刻。

球長讓云啟重啟動“葉綠1號”的運行狀態。他懷疑自己是否聽錯，這位至尊的球長不是一直等待著剪彩嗎？他從沒想過用某種形式來滿足自己的成就感，但球長不容拒絕的要求又喚起潛在他心中的欲望。

四周一片靜寂，他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喚：“去吧，你還等待什么？那是屬于你的榮耀！去面對現實吧，你的心血，你的努力不能永遠存在虛幻中。”

現實給云啟重開了一個玩笑。他啟動“葉綠1號”——那個灰色的球體像是愣在了那里，隨著時間的流失，它仍無絲毫反應，哪怕它眨眨眼、冒股煙也是對云啟重莫大的安慰。

他失敗了，至少那個灰球沒有任何動作可以證明。他感到自己在主演一幕鬧劇，從地球到郎森，他的理想，郎森人的寄托，他完成的是對自己的諷刺。四周還是那樣的靜寂，但他的腦海中響起一陣陣唏噓之聲，仿佛在責問他這就是四十億郎森人共同期待的高光時刻嗎？

死魚眼般的灰球懸在那里十分搶眼，它似乎很樂意被這樣欣賞。云啟重羞愧得無地自容，腦袋像烤箱，手心已經汗濕了。他曾設想過成功后的喜悅，那是淚水伴隨著的喜悅，現在他的眼睛也的確濕潤了。恍如夢境的感覺，他甚至不愿從噩夢中醒來。

他緩緩向后退，雙腿像灌了鉛，艱難地轉過身。人群沒有散，一個都不少。這是對他的安慰？對他的鼓勵？還是他們陷入絕地之中的期望？這是在夢中嗎？為何他們的面容是那樣的清晰？如果不是在夢中，那么他們就是畫中人吧！他獨自走出去的時候，心境就像街頭藝人拉著破舊的二胡上的一根弦。

事情并非是云啟重想象的那樣糟糕，事件很快就出現了轉機。澤帶來了檢測結論，數據顯示雙性活性酶與擴展后的“葉綠體逆組”不能銜接反應。

云啟重激動得掌擊額頭，當時怎么就沒想到原始模型發光正常就足以證明他的理論是正確的呢？問題就出在擴展上。多么愚蠢的一個人啊！一個五尺六寸高的成年人能穿上一件嬰兒的衣服嗎？他早應該想到的，一時的疏忽搞得他焦頭爛額。

但他還是小心地問澤，真的能這樣肯定嗎？澤說這是游和那六位科學家的結論，相信他們應該和相信她一樣。

游說他們對此事深表歉意。

“這么說我錯了，但我沒有失敗，錯在我那一時疏忽。”云啟重昂起頭看著游，游的笑容不是那么難看了，如果不是他那讓人拒絕的光頭，云啟重肯定上前擁抱他。

既然郎森人不可能去改變城市布局，云啟重仍采用第一方案，只是“葉綠體逆組”的模型不再被膨脹擴展，改用蜂窩復式結構，像蒼蠅的眼睛。他的“三維立體復制”可謂大有用武之地了，模型膨脹是神來之筆也好，敗筆也罷，保證他設計的完整性和原創性是云啟重最希望的。

云啟重投入了更大的熱情，以更精細的過程完成原始模型的制造。當他看到它們被復制出來的時候，猶如看到孔雀開屏一般美妙。它們集結完畢被送入預定軌道。“葉綠1號”被他們銷毀了，它曾經的存在，在它消失之后變得恍惚起來。

云啟重還是站在了那里，面對那面中央屏幕，有一瞬間，他有些膽怯，雖然他確信這一次能成功。

“葉綠2號”發出一圈柔和的七色光暈，隨著光暈的擴展，它漸漸強烈、耀眼，化為一團直白的光球。郎森星灰暗的天空慢慢地變得凈朗，郎森星的大地蘇醒了，所有的生命仿佛都有片刻的靜止，人們心靈深處升騰起一陣暖意，每一個人都想多看看對方，就連那些植物都盡情地享受呼吸的自由，相互轉告“這世界亮了”。如果你置身那中，你不會懷疑沐浴的是生命之光。

沒有掌聲，沒有歡呼，他只想找一個依靠獨自流淚。他已遠離喧囂、功利的世界，在這里品味空靈與孤獨，愛與所想，一只空杯，那就是愛人祝福的美酒，再何需親吻！

云啟重站在熟悉的艙體中，微笑著說：“把我傳回地球，傳錯了地方，你們負責把我找回來。澤，你知道那個地方。”

澤沉默無語。

“就這樣告別嗎？讓我擁抱你們吧！”他展開雙臂擁抱游，說雖然他的笑容還是那樣難看，但他的光頭不再讓他拒絕，他會記住他們的。他看到澤的眼中有一滴淚珠，頗感意外。他更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離別的傷感。

“朋友，記住，文明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