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啟重帶著喜悅、彷徨和遺憾離開里基尼斯,回到離開三個月的家,多了一層灰塵和刺鼻的霉味。在別人眼中,這里不像家,在他心中也根本就不存在家的概念。
他是孤兒,孤兒院是他記憶的開端,靠政府養大,努力讀書,靠才干拿著一份豐厚的薪水,但因為理想,他省吃儉用,沒時髦的衣服,面帶菜色,備受鄙夷的目光,時常引來同事的嘲笑。事實上他很帥的,還有一頭濃密的頭發,所以他們的鄙夷和嘲笑皆是因為對他的嫉妒。
那個時候,他總想著攢錢大干一場,可是忍受的一切又將能換得什么?是個換算不好初等數學的傻瓜嗎?他把信念化為智慧的資本,卻從不賣弄資本追求異性。他當然有性的欲望,卻沒有因為孤獨而視它為丑惡,認為那是最為高尚的情感與形體的統一,所以他從不輕舉妄動,僅抱著一種朦朧的幻想進入理想的憧憬。
他信屬大自然,認為一切的背后都有一個完美的方程,自己就是那中的一個未知數或未知數上的冪,是激進的直線,是優美的弧線,是封閉的有始有終的圓圈。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思想帶著濃厚的宗教色彩。
而今,他的理想開始在現實中誕生。“度碟花”就是他理想的催化劑,讓他忘乎所以地興奮。亞西、古羅、元狼他們純真善良的面孔在逐漸淡去,已如昨日夢中。
此刻,他想到了曲夢瑤,和她的結局是怎樣的呢?是優美的弧線,還是激進的直線?
他斜依在床上,胳膊枕在桌邊,右手托腮,感到近來又瘦了。捏了捏桌上那個落滿灰塵的煙盒,空的。他回憶四個月前最后吸的那支煙,想找到一點感覺。他把煙盒揉成一團奮力扔向門邊,忽然眼睛被什么東西抓住了。
一封信,就躺在進門的地方。顯然是從門縫中塞進來的。他“啊”了一聲跳下床,頭頂著門撿起信,“是誰的信?給我的信嗎?”他極力控制速度,展開信,先看信尾,——奇奇。
云啟重:
您好,我來還錢,你不在,就留下此信,感謝你的幫助。
奇奇
2078年5月20日
奇奇?他當然知道奇奇,她還什么錢?曲夢瑤?曲夢瑤就是奇奇?曲夢瑤就是奇奇呀!云啟重激動得手有些發抖,捧著那片紙一躍回床上,連看數遍,仿佛每個字都化成了曲夢瑤。
“她分明在向我暗示她就是孤兒院的‘奇奇’呀,可當時她為什么不說呢?對,一定是因為當時事情來得太突然,又事隔多年,憑面相哪能輕易認得出來呢?我不是也沒有認出她嗎?更沒想到她改了名字。”
“你既然來了,又沒見到我,好歹留下一個地址啊!”
他把信翻來覆去看了又看,都沒有找到地址。更讓他懊惱萬分的是,信尾留的日期就是他走后的第二天。如果當時再多一分憂豫,他就會見到她了,可現在,人海茫茫何處尋她?絕好的機會卻如此錯過。
他頹廢地躺在床上,眼睛呆滯,上面好像有人走動。視覺與大腦徹底脫離,精神也游離軀體之外,他仿佛在什么地方走著,先是海邊,后是沙漠,暖烘烘的陽光照得他產生一種朦朧的貪婪的欲望,他被潛意識支配著朝一個方向走,突然身后傳來一陣稀奇古怪的聲音,一群怪獸面目可憎地跟在后面,嚇得他拼命狂奔,最后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追上來,然而它們對他秋毫無損,徑直超越而去,一條條粗壯的腿從他頭上跨過,一個個干癟的或渾圓的屁股顛動著越來越小,為什么這些怪獸都沒有尾巴?沙漠的邊緣是另一個世界,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風,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焦臭味,把天比矮的摩天大廈破爛不堪,橫空的高速公路像一道道虹。
走在城市的邊緣,尋找能辨別城市的標牌,幾株讓人感覺時代久遠的枯樹,上面還爬滿了螞蟻、蜘蛛與蝸牛,這就是這里唯一的生機,人呢?人都去了哪兒?在那里,在一片低洼的地方,一群人在用十分原始的方法熬著什么,突然他看到一具沒有下顎的人頭骨被人隨手扔了出去,他惡心得如同吃了一團頭發,忍不住問:“你們在干什么?”
“你們為何殘殺同胞?”
“不是同胞,他們榨干、耗盡了地球上的一切能源,我們要生存,我們需要油,需要潤滑我們關節的油,就只有用他們來熬油了。”
他明白了,沒有吃驚,沒有恐懼,好像他也是參與者。在這群智能機器人面前他已經不能以“人”自居。
木然片刻后,他慌忙逃離了城市的邊緣,卻又一腳踏空,跌進一個巨大的螞蟻窩中,剎那間螞蟻就爬滿了全身,一層摞一層,他僵立在那兒看著螞蟻在自己身上蠕動,他想,如果是食肉蟻,自己將化為一具白骨。他掙扎著喊了一聲什么,醒了。
四周一片黑暗,汗水浸透了內衣,腦袋嗡嗡作響,無法估計時間。想到那群沒有尾巴的怪獸他禁不住笑了。重整思維,回到現實。眼下沒有可以飛行的隱身衣,總覺得一切都在變得飄渺起來,甚至覺得這種活法有點無聊。
他又害怕那片刻的想法,認為自己不該如此輕易失去斗志,更不該有這種依賴,畢竟已經得到“波地百合”,理想已邁出堅實的一步,更何況當初不是也曾拒絕“眼珠”的贈送嗎?如果拒絕變成現實呢?
他當然會后悔,甚至懷疑為里基尼斯人做出的犧牲是否值得,雖然這與他獲得的在因果上產生矛盾,而且與他認為的道德準則也不相容。
此刻,他需要一支香煙安撫疲憊的心靈,就去了以前常去的店,路是熟悉的,店鋪也是熟悉的,但店主把他當成路過的陌生人,連個眼神都沒有。
售貨機吐出的香煙是他從沒見過的品牌,它像灰塵、唾沫、像死去的生命一樣證明這三個月的變化。
夜隱著瘋狂的騷動,與他的心境沖撞,產生共鳴。他忽感到黑夜有著白天所沒有的可愛,他能從黑色的猙獰中輕而易舉地得到一份安詳。他快樂地回到小屋,盡情地吞吐久違的氣味,思維重新活躍起來。
“我好見忘!‘隱形、飛行’我不是有四種方案嗎?笑話,沒有‘眼珠’,我難道就不活了嗎?”他用笑聲振奮自己。
“話又說回來,那個‘眼珠’以前又是怎么知道我需要的東西呢?她現在還能捕捉到我的思維嗎?”他記不清以前是否考慮過這個問題,甚至忘了她是何長相,記憶中僅有一雙游魂般的好像能看透萬物隱私的眼睛。
門悠然而開,門外映出一個人的輪廓——女人的。他的血液猛地沸騰起來,“是曲夢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