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金子項又消失了。周科取出一瓶泉水,腦海中忽然閃現出南茲戴爾的一個動作,那個動作田軼言的一個助手也做過。他把泉水和湖水滲在一起,像模像樣地左右晃搖了一番,兩種水是互溶的,看不出變化。他繼而只用幾滴湖水而加大泉水用量,仍沒有任何變化,包括湖水的顏色。周科笑了,這種沒有變化其實就說明了一種變化,這點淺顯的道理他還是懂的。比如一滴血滴進一盆水中,肯定再看不到紅色,但現在這瓶互溶的液體仍是淡藍色。他的笑因為沒有內涵,所以只能是簡單意義上的開心。不過對他而言,能想到這層道理已經不容易了,他畢竟不是西何的追隨者。
他看不懂傳送給水資源管理中心的數據,那些奇怪的符號天書似的,他根本沒想過能從那里得到什么結論。這一天,他做完工作,覺得渾身懶洋洋的,走出戶外活動了一下,不知不覺就走出這片茂盛的樹林。他遠遠看到那座湖,也許因為那是使他脫胎換骨的地方,他心里有種莫名的興奮。湖水微波蕩漾,泛著一層深藍。他來到湖邊,空氣濕漉漉的,雖是清新,偶爾卻隨風送來一種淡淡的怪味,有點像他水喝多后打的飽嗝。他忽感到內急,躲到樹后痛快淋漓地解了一泡小便。
這里無人,他無須回避誰,如果在馬埃塔古拉,他早就拉開褲子尿了,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算是一個文明人了。尿液泛著泡沫沿著樹根順地勢彎彎曲曲歡快地流向湖邊。他彎著腰看著那些淌進湖中的泡沫覺得它們像一群自由飛翔的小鳥,他想笑,可是他沒有機會完整地笑出來。前一秒鐘還是淡藍的湖水,突然間湖面長高了,漲成一個無比巨大的奶酪。他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看清了,那無比巨大的奶酪實際上是由體積松散的泡沫組成的。但是怎么會這樣呢?他只不過灑了一泡尿,帶泡沫的尿液就那么地流進了湖水中,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在驚恐中不停地自責。
這時泡沫開始迅速消退,也是轉眼的功夫,巨大的奶酪不見了,好像就要恢復湖面的原始狀態,然而并沒有就此結束,湖水肯定經過了原始狀態,但只是瞬間的沒有終止的“經過”,水面由藍轉而變成褐色,且水位迅速下降,仿佛湖底有一個通天的窟窿,致使湖水轉眼間干涸,最后在湖中央只剩下一小洼褐色的亮晶晶的液體。湖水干涸了就只能稱為盆地,而圍繞在盆地邊緣的樹木則顯得不倫不類了。
他腦子一片空白,實在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啦,還會發生什么?就這樣結束了?他突然感到害怕,預感到不會就這樣結束的。他爬起來,倒退著離開湖邊,猛地轉過身卻一頭撞在一棵樹上,他也覺不到疼痛,只想盡快離開這里。可是身后好像有一股拉力,他用盡全力沒命地瘋跑,可是那種吸力像章魚的手始終就抓著他的后背,雙腿好像連著一根皮筋,總是相互制約著。終于,他爬進了那座監控室,躺在地板上有了一絲安全感。他不相信自己的一泡尿竟然有這樣大的威力,可是事實就發生在他小便之后。他想這只能是一種巧合,天大的巧合。
如果還能發生點什么,他就能確信那種劇變與他撒尿無關,然而真的就這樣結束了,外面一切如常,平靜得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他睜開眼看見金子項不知何時蹲在他的頭旁邊,那張滿是坑洼的大臉顯得極為丑陋。他坐起來,吃力地說,湖——湖沒有了。從他一爬進屋,金子項就發覺這個可愛的傻瓜受到了極度驚嚇,而且也知道周科不是一個會開玩笑的人。直到他聽清了并確認了周科的話,他愣住了,也糊涂了。
他和周科一前一后來到監控器前,數據測控不再是動態的,屏幕上只顯出一個符號。他再抬頭看看視屏畫面,笑道,我第一次看明白這些數據,這是一個零字符。湖水沒了!湖水沒了關我們屁事?又不是你我的錯。嘿嘿,這下子夠水局的人忙活了。他轉過腦袋,笑瞇瞇地問道,你今天怎么跑到那里去了?周科實話實說,包括他在樹后面撒尿的細節。他希望金子項能發表點評論,能給他證實點什么,比如說,啊,這與你的尿液無關。可是金子項聽完,只給了他一個有點下流的笑容。金子項說看來今天哪也去不成了,等水局的人來調查吧,正好今天我也想休息一天。
不一會兒,外面就響起了空氣被攪動的轟鳴聲,兩人腳下一陣輕微的顫動。周科嚇得直往后躲,他以為遲遲沒發生的終于發生了。金子項不屑地說,水局的人來了,他們當是災難,可對我們屁都不是。轟鳴聲漸漸小下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亂七八糟的腳步聲,有遠去的,也有正在走近的,腳步聲中夾雜著激憤的對話。
接著就沖進來一群全副武裝從頭到腳罩著金屬盔甲的士兵,他們守住室中的幾個位置之后就僵尸般地站在那里了。再接著上來幾個西裝革履的人,那種爭吵的噪音就是由他們制造的。金子項小聲說,看見么?那兩個走路像猩猩的人是族爾星人,據說那種叫水什么的酶是他們提供的。周科不知道族爾星人是什么意識,只能感覺是某個地方的人,就像他們馬埃塔古拉人一樣。金子項和周科好像不存在似的,那幾個人徑直走到那排監控器前,又繼續吵開了。金子項氣憤地說,他們不把我們放在眼里,我們還當他們是一堆狗屎呢。突然他再次壓低了聲音說,我們的頭來了。這時從外面匆忙進來兩個人,其中一人走到他們面前,審視著周科問,你就是周科?很好!周科不明白他說的“很好”是什么意識。林管局的人走過去和水局的人低聲交涉。有人點頭,有人搖頭,免不了又一陣爭吵,仿佛水局的人都很亢奮,隨便一句什么話能斗起嘴來。
周科小聲問金子項,那人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很好又是什么意思。金子項拍著他的腦袋說,傻瓜,當然是我告訴他的。接著得意地說,不論好事還是糟糕的事,他的話都后綴這個詞兒,這是個人習慣,你就把它當成一個句號看吧。小傻瓜!
終于他們的爭吵平息下來。林管局的人把兩人叫過去。其中一人問金子項究竟是怎么回事,金子項說當時他在值班,事情變化得太快,至今他都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不過事發時,周科剛好在現場,他是第一目擊證人。周科不能完全同意他的說法,他根本不知道金子項是什么時候回來的。那人又問周科去那里干什么,周科說他當時只是散步,隨便就走到了湖邊。他把當時的情形一字不差地說了一遍,和對金子項說的沒有任何出入。水局的一個人問道,你當時真沒看到別的什么?你躲在樹后真的是為了撒尿?那人繼續提醒道,是否出現過異常現象,比如不明的人或異常的物。周科如實回答了。顯然,周科作為第一目擊證人,同時也具有重大嫌疑。這時有人從錄像中看到周科的身影,他們雖然喜歡爭吵,意見總難以統一,但從那兩段周科被嚇得坐在地上和隨后發瘋奔跑的鏡頭中取得了難得一致的觀點,認為事件與周科無關,他在場純屬一次巧合。
但是他們很快發現金子項在說謊。根本就沒有金子項值班的證據,那段時間他在什么地方,雖然他改口說在城里,但這個時候除了周科,沒有人相信,甚至有人認為是金子項在嫁禍周科。金子項覺得是天大的冤枉,他有口難辯,哭笑不得。可是怨誰呢?
這時兩個衛兵抬進來滿滿一桶褐色的膠狀物,水局的人惱怒道,豬腦,叫你們是去取樣的!一個衛兵說,就這么多。他下面的話大概是說,還是全弄來省事,免得到時候你們來回折騰我們。畫面畢竟不同于實物,水局的人看著那桶褐色的丑陋不堪的膠狀物肯定是糊涂了。他們都知道湖水衰變,但總不至于只剩下這么一點吧,而且是看不懂的東西。他們撅起屁股彎下腰,圍著那只桶,困惑不解地看了半天,始終不明白是什么因素使湖水衰變成這種樣子的。
看著那桶莫名其妙的東西,看著那些人的困惑,周科心里突然涌起一陣快感。他變成今天這種模樣,他內心深處是拒絕的,他痛恨的根源就是那片湖水,而今他們感到了災難,他豈能不幸災樂禍?
衛兵把那桶東西抬走了,水局的人打了一個手勢,讓人把金子項帶走。金子項一把抓住周科的手說,你對他們說,這事不是我干的,你能證明的!周科說,我相信你,我寧愿讓他們相信是我干的。他倆手握得像生死兩離的患難兄弟,對話像臺詞。可是沒人聽他們的。林管局的人無奈地說,還是一起帶回調查吧,周科來歷不明。
周科覺得這句話比說是他干的更可怕,仿佛看到了那間囚禁他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