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科在這個他不知名的沙漠城市中做了一名育林工。那天,他繞著湖邊穿過一片茂盛的樹林,遠遠看到一座沙漠中的城市,他覺得眼熟,他來到人類的世界,唯一見過的也只是在數天前他逃離的那座城市,背景都是大漠滔天的黃色,建筑的整體輪廓也都有向中央收攏的趨勢,相似卻又有所不同。他想,人類的城市可能是一個模式的。他不懷疑自己仍是堅強的,但也知道從沙漠中活出來已經是奇跡,沒有理智的堅強顯然并不意味能像設想的那樣活下去,現在他再也不幻想能看到大海的邊緣了。能看到大海又能如何?他自己都不知道馬埃塔古拉在哪個地方!走進人類社會是他唯一的生存希望。
克科站在林邊猶豫著,他知道向前邁出一步意味著他不是選擇了天堂就是倒霉地掉進地獄。不論他是主動還是被動離開馬埃塔古拉,他現在的猶豫比起那時的冒昧就是心智上的進步。
突然響起一陣聲音,他嚇了一跳。他判斷不出聲音源自什么地方,仿佛周身都被那種噪聲包圍著。他聽過噪音,現在聽到的不同于以往那種單一的、刺耳的噪音,慢慢地他就感覺出像是什么人在說話。他躲到樹后,探頭向外看。那聲音沒有了,不一會兒,從他右側的林中跑出來一個人,對著他指手劃腳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丝埔痪湟矝]聽懂。他現在能聽明白才是怪事??丝婆み^頭,已是走進的那個人硬是剎住了腳步,顯然是為克科的丑樣感到驚嘆。就這一眼,那人就明白了自己就是再會十種語言,也別指望和這個丑得復雜的人對話,眼前的這個人不僅丑得令人不可理解,而且也判斷不出這人屬于哪一人種。這個和他沒法交流的流浪漢讓他失去了興趣,他想轉身回去,可是又有點不甘心。
克科聽不懂他剛才說些什么,但看出來這人和田軼言那些人不同,對他應該是沒有惡意的。他知道自己的外表和人類已經沒有多大區別,只是五官搭配上過于獨特罷了,這只有兩種結果,一是帥呆了,另一是丑斃了。以他原有的審美觀點,他至今還算得上馬埃塔古拉數得著的美男。來到人類的圈子里就不同了,他必需接受殘酷的現實。如果這是一種代價倒也罷了,可是一來他沒有刻意想去換取什么,二來他徹頭徹尾是被動的,所以代價無從可言。他心里難免有點不平衡。
兩個人面對面傻站了一會,克科心里還是有些顧慮的,擔心對方發覺他是冒牌貨。那人覺得克科的面相丑得嚇人,好在不是那種兇悍的丑。他用手比劃著問克科叫什么名字,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克科和田軼言接觸多日,雖不懂他們的語言,但已掌握了幾個基本日常用詞,而且他發覺自己好像在語言方面特有天賦,不知是否與他們馬埃塔古拉人的進化有關。他用手作波浪的形狀,說自己叫克科,是流浪到這里來的。他說著還用手胡亂指了一通。那人感到自己聰明極了,這么容易就和這個丑人交流上了。他把克科的名字聽成了“丑鵝”,心想還有這么怪的名字,如果是外號也不會自己叫自己呀!大概是叫周科吧!他試探地問道,你說你叫周科?克科點點頭。那人說他叫金子項。從此,克科的名字就成了周科。
金子項是這里的育林工,他原有一個副手,嫌這里的待遇低,而且忍受不住城市邊緣的寂寞,跑了。金子項早就上報主管,可是城里的人誰愿意到這里來呢?這里的收入還不如垃圾工。審報幾次,主管煩了,說你有本事找就自己找吧!金子項氣炸了肺,心想,你滿城的人都找不到一個傻斃,我成天貓在這旮旯里找誰?
其實金子項的工作根本就沒有什么勞動強度,不需要掏體力,他監控四個P8型機器人,所有的具體工作他只需要輸入一個口令,從播種到養護,P8們就乖乖地去做了。他倒不是嫌薪金低,真正讓他受不了的是太拴人,現在只他一個人,更是一步也離不開。除了每天每隔三個小時向水資源中心和育林管理中心傳報監控數據(監控也不需他來操作,全是自動記錄)。剩下的時間就閑得只有學驢叫了??次浵伾蠘洌恍械模@里的螞蟻非同一般,一旦上樹就是一種病害。閑急了,他就想著系統什么時候能出點差錯好讓他來糾錯一番。準確地說他只相當于在意外情況下的一個糾錯功能,可是系統也有自動糾錯功能,所以他糾錯的是系統無法糾正的。
從到這里至今,他都不明白他能糾錯什么,什么能需要他來糾錯。他不是不明白主管的心思,多一個等于再養一個閑人,問題是編制是兩個人,他只拿一個人的薪金,既然落不著那一份,話已是那樣說了,憑什么不再找一個來?
周科當然不會知道這里面的彎彎道兒,只想著金子項的好,讓他有了落腳的地方。工作確實簡單,他只要熟記金子項指點給他的操作步驟,工作基本上就能應承下來了。當天晚上,金子項就迫不及待地去了未城城里。
他哪能想到這里仍是未城!那些天他其實是在沙漠中兜了一個二百七十度的圈子。金子項一走,他倒像是這里的主人了,安全感、舒適感,擋也擋不住地包圍過來??粗鳳8們還有那些不會說話不會動的樹木,他有一種低看一切的感覺。這里的食物很可口,不再是以往那種發霉的爛烘烘的味道。看似簡單的食物,吃在嘴中,卻有一種綿長的不可思議的奇妙感受。每次等他弄明白吃的是何物,他都要感嘆人類在飲食方面的創造力神奇得無法形容。如果說他開始喜歡人類社會,那么肯定是因為他已經愛上了人類的美味。
以后會是什么樣,他真的不敢想,總之現狀讓他有那么一點滿足。還能怎樣呢?并不是說美味的食物拴住了他的心,這是人類的社會,數天前他還在牢籠中呢,能活到現在而且主人般地坐在這里簡直是僥幸活下來之后的又一個奇跡。現在他考慮是什么原因促使自己在體形上發生了這種劇變。就像考慮當初是如何來到未城一樣,總是難以得到一個令自己信服的答案。不過他清醒地記得自己的劇變是發生在走出沙漠之后,也就是說發生在那個湖邊。最值得懷疑的就是他曾經喝過的湖水。
他很快就發現,這里與水資源管理中心有關的監測對象正是那片湖水,他不懂那些數據所表示的意義,但是他能看出來往水資源管理中心傳送的數據與育林工作沒有直接關系。幾天后,金子項從城里返回,他溜了一圈,對周科的工作表示贊許。他認為周科是忠實可靠的,是讓人絕對放心的。這樣他就為自己經常外溜找到一個很好的借口。有一天,周科問他,水資源管理中心與他們的工作有什么關系。金子項想了半天,說好像沒有太大關系,這是林場的安排,他們之間有什么協議,我是不知道的。按理說,我們養林、灌溉苗種只管用水就行了,可這是上面的安排。不過,據說那湖水不是一般的水,好像是什么含有“水酵酶”的沙漠用水,不像一般的水那樣被蒸發,這種水遲早會成為通用水源的。周科問他這種水現在能否食用?金子項已經失去了談話的興趣,說大概不能吧!
周科心里多少明白了一點,在他身上發生的奇特反應一定與這種不會被蒸發的水有關。他想,這肯定是偶然性的,但他能提前完成進化,說明這種水大概能夠破解馬埃塔古拉人進化之迷。由此他聯想到自己為何會被弄到人類社會,應該說有這方面的原因。他想到三個人,父王、南茲戴爾和矣果。南茲戴爾和矣果沒有膽量這樣做,他真的不愿再往下想了,他承受不了對父王的懷疑。他想再見到田軼言,并不是想向他炫耀自己還如此美好地活著,而是讓田軼言告訴他所有的答案。當然,他還要帶去一瓶水。
即便金子項告訴他這里就是未城,他也不會知道這里就是曾經囚禁他的那個城市的邊緣地帶。他樂于一個人呆在這里,充分享受一份完整的感覺,金子項的存在就顯得有點多余了,當然他現在沒有權利讓誰走開。事實上,自從他來到這里,金子項就很少露面了,他把周科當成了一個可以供他隨便奴役的傻瓜。
傻瓜也需要吃的。金子項不是一個心眼壞的人,在他盡情玩樂的時候,還能想到周科,他不會考慮周科的口味,每次回來只是按自己認為好吃的給周科帶回一堆食物。而周科在這方面沒有任何挑撿,他覺得吃著人類的食物,放的屁也比原來的有滋味。有一次,金子項回來給他帶回幾條面包、一大堆快餐罐頭、休閑肉干和一箱上等泉水。他見周科對著一小瓶發藍的水發呆,叫道,嘿,科子,你別喝那湖水,你死了我找誰去呀!
周科問他那湖水和普通飲用水究竟有何不同,金子項說,這是科學家們的秘密,我哪能知道?他懶散地躺下,蹺起腿,瞇起眼,嘴里嚼著肉干,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他想這個傻瓜怎么會問出他這個聰明人想不到的問題呢?最后他的總結是,聰明人一般不會考慮無聊的沒有現實意義的問題,所以他想不到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