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濮存昕:我和我的角色
- 濮存昕
- 2486字
- 2023-08-16 16:48:38
三 《烈火金鋼》小粉絲
雖然是人藝的孩子,演員夢卻不是從小就有的,我曾經是個瘸子。我兩歲時得過小兒麻痹癥,學名叫脊髓灰質炎,是一種病毒性傳染病,會導致神經性的肌肉萎縮。在我們那個年代,還沒有研究出預防這個病的疫苗。兩歲時,我在幼兒園出現了發燒感冒的癥狀,機警的老師想到我床邊的一個女孩剛確診小兒麻痹癥,趕緊把我送去醫院檢查,結果還真是這個病,好在因為發現及時,治療還見效。北大醫院正在研究中西醫結合治療的方法,我算走運,治了四十來天,病情算是給控制住了。塞翁失馬,福禍相倚。我作為成功案例“觸電”上了鏡,新聞電影制片廠拍了我康復的新聞紀錄片。兩歲上鏡,是不是這輩子當演員的兆頭?可惜現在膠片找不到了。
雖然我沒有就此癱瘓下去,但也不算全治好,留下左后腳跟著不了地的缺陷。出院時醫生說,只能等孩子發育到一定歲數再做整形手術。所以,在幼兒園階段,我只能踮著腳走路。我當時在宣外大街西側的人民銀行康樂里幼兒園上全托,很少能回家。關于幼兒園,我的記憶不多,只記得有個女老師挺漂亮,愛美,穿有跟的紅皮鞋,我喜歡看她坐在那兒伸出的好看的腳。她對我很照顧,老帶著我曬太陽。
但到了小學就有點兒麻煩了。小學就在內務部街相鄰的史家胡同,據說這條胡同以抗清英雄史可法家的祠堂命名,我上的史家小學就建于這座祠堂的舊址,北京人藝的宿舍院兒也在這條胡同。人藝子弟全在史家小學上學。誰的爸爸、媽媽演哪出戲,扮什么角色,學校老師都門兒清。學校還經常請人藝演員到學校做報告,我父親也是受邀的演員之一。
一上小學,我就得了“濮瘸子”的外號。我不能腳踩平地走路,上體育課接力跑,沒有人愿意帶既不能跑又不能跳的我入伙,所有人都拒絕我:“不要他,不要他,要不我們肯定會輸。”我聽了又生氣又傷心,無奈只能在操場的臺階上看他們開心地奔跑,羨慕他們,也恨自己的命運,甚至埋怨父母讓我得了這個病。學校有些光榮的事也沒我的份兒,比如國家外事活動給外賓獻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鍛煉。我父親說他有一次透過窗戶看我拄拐上學,一出樓門,我就把書包往胸前一挾,收起拐杖,鍛煉用壞腿走路,他很心疼。大概五十年后,我參加了一個在云南大山里拍的電視節目《同一堂課》,遇到一個被同學們嘲笑的女孩,她的頭發被父母剪得短短的,大家都叫她“男人婆”。她很想參加節目,鼓起了勇氣來報名,但是小伙伴們笑話她,使她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她很難過。我摸著她的頭看著她,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九歲之前我拄著拐杖走路,被人嫌棄,自尊心被傷害,曾經達到想自殺的地步。我對她說:“很多得世界冠軍的女運動員都是短頭發,不要理他們。”她聽了之后笑得真燦爛。那一刻,我想我也體會到了父親當年的心疼。
父母因為我的腿疾一直很內疚。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做了整形手術,是積水潭醫院的榮國威大夫幫我做的。拆完全包的固定石膏一看,腳能放平些了,腳跟著了地了,剎那間,我知道我可以裝得與常人無異了。打那以后我就拼命校正自己,走路時盡量把步子走穩,好讓別人看不出來。二〇一九年,我參加央視的《朗讀者》節目,讀了一段老舍先生的《宗月大師》,以老舍先生對宗月大師的感恩之情表達我對榮大夫的感恩之情,榮大夫是第一個幫助我改變命運的人。沒有榮大夫,我這個殘疾的孩子的人生一定是要改寫的。榮大夫為我做了手術之后,我慢慢開始跑,還慢慢開始打球,喜歡各種體育活動,什么都會點兒,以至到今天仍是個滑雪、馬術運動的愛好者,而且在舞臺上演到今天。
雖然做了手術,但“濮瘸子”的外號仍然在叫著。于是我盼望著上中學,換一個地方,換一撥同學,甩掉“濮瘸子”的外號。但是手術后,兩條腿力量還是不一樣,我平時走路可以讓人看不出來,但快走或跑起來還是露餡兒。同學說:“你走道怎么還不太穩當?”我說:“沒有呀,是地不平。”“地不平”又成了我的第二個外號。沒辦法,我仍舊刻苦地練病腿,讓它變得有勁兒。可以說,在一生中,我的注意力就在這條腿上,在學校時為了練腿我參加各種運動。人家不讓我加入,我就在邊上等著,一逮著缺人的機會我就上。我甚至去和女生玩跳皮筋,那是男孩子一般不玩的游戲,女生們歡迎我參加,因為我個兒高、腿又長又軟,“大舉”的時候別人夠不著,我一抬腿就夠著了。總之,我就是想多參與,因為不行,所以特別想顯得自己行。
我還敢跳房呢!那時我們家小樓伸出一個陽臺,陽臺下面一邊是樓下李奶奶家住的屋子,另一邊是我們小學校的后院。一次上學要遲到,我就從陽臺上翻到學校平房的屋檐上往下跳,下巴頂到了膝蓋上,差點兒沒把舌頭咬下來。太懸了,一想都后怕。騎自行車也出過好幾檔子事。之所以常騎車還撒歡,就是想模仿《烈火金鋼》里的肖飛買藥,想象自己騎著三槍牌單車、腰間別著二十響駁殼槍,還戴著禮帽,整個一孤膽英雄。我騎的是母親的女車,車牌上有個鉆石圖案,據說是德國貨,倒輪閘,閘靈極了,小孩子手小,捏不好手閘,正好倒腳蹬子來剎車,倍兒管用。如此苦練車技,就是為了和胡同里的孩子比試比試。人騎在自行車上,腿不好看不出來。你腿好,論騎車,你還未必比得過我。剛學會騎車那陣子,癮大,我都騎瘋了,后來還敢手撒把地騎,兜風的范圍也越來越廣,順著原來環行四路汽車線兜一圈北京內城都沒問題!這樣瘋騎,出事也就難免,有一次因為騎得太猛,人和車追尾,撞到卡車拉的腳手架上,險些送命。回來也不敢跟家里人說,暗自胸口疼了好幾天。
這都是小時候的淘氣事兒。也虧著淘,自卑心反而沒那么強烈,即使是在體育課上跑接力賽,人家不要我參加,恨得我牙根癢癢,可睡一覺,又沒心沒肺地玩開了。后來想想,小時候多吃點兒苦、遇點兒難,后頭的苦和難就不在話下了。多少年后,我媳婦說了一句話讓我一直記著:“多虧你腿不大好,要不你不知會怎么狂呢。”我一琢磨,她這是夸我呢,說明我別的方面都優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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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生從內務部街開始,沒離開過燈市口,上小學和中學都在這里,誰想我后來的媳婦家住燈市西口,空政話劇團也在燈市口,自然結婚后也住在燈市口,最后我工作的人藝在燈市西口以北兩百米,再后來我買的房子在離燈市口很近的東四。說來說去,我這一輩子,離不開燈市口了。

我一直喜歡騎自行車,在交通擁擠的城區,騎車有時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