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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古度老人

我們濮家祖上的事我了解得不多,知道是書香門第,家學淵源。同治乙丑年(一八六五),濮家出了“一榜雙進士”,就是兩個人同時榜上有名,皇上便賜了一方玉章。濮家立了祠堂,以祠堂匾上的十六字對聯為家譜:世守賢良思存方正,敬承德蔭克振家聲。可到了獨生子女時代,家譜這種傳代的排序漸漸少了。我們家族大概到正字輩以后就很少再有排名了。我們濮家曾是大家族,分布各地,有在江蘇的,有在河南和山東的,還有在四川的。濮家還和巴金先生有淵源。巴金原名李堯棠,濮家和李家早年有聯姻。巴金的奶奶姓濮,是我們濮家人嫁到李家去的。巴金先生童年受他奶奶的影響很深,最初的識字始于奶奶的啟蒙。巴金小說《家》里的“覺新”角色原型是他的大哥——李堯枚,他大哥的兒子李致是原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論排行我與他還是同輩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巴金先生的書和《曹禺戲劇集》在李致部長的主持下于四川出版。

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時,我爺爺把皇上賜的那方玉章捐給了政府,由此我爺爺被稱為“開明紳士”,一九五四年或一九五五年他還當過東城區人民代表,對他是很高的榮譽了。

我家祖上還有一枚印章,刻有“清白吏子孫”五個字。這枚印章是我們濮家家傳的,我父親在《藝術人生》節目中講過這枚章。“清白吏子孫”直譯是“清白吏的子孫”,可以理解為“做清白吏才能夠利及子孫”。這句話挺棒的,而且這章也刻得很好。關于這枚章,還有一個故事。我爺爺把它傳給了我父親,曾經就放在我父親的書桌抽屜里。我父親走后,我特意把“清白吏子孫”這枚章保存好,我很在意它。那年,尚長榮先生來北京,在梅蘭芳大劇院講京劇傳承,我要去幫襯,就拿著這枚章去了。我沒帶包,就直接裝在兜里頭。沒想到我拿的時候順手一帶,這章掉在地上,從中間斷成了兩截。我心里“噔”的一下——傳家的東西被我給了!請玉石大師蘇晉云先生幫我修復。他用骨粉什么的,以傳統工藝把的部位粘接上了,說:“這東西太寶貴了,一定要保存好。”可是就這么邪門,我想放在家里收藏好,可直到現在也不知道它藏在哪兒掖在哪兒了,一直就沒找到。那盒套我都知道是什么色什么樣的,但就是找不到。我在家里頭翻啊翻啊,火上來,舌頭都要起泡了。我想總有一天會找到的,它肯定在家里。蘇大師還幫我原模原樣地又刻了章,他是大師,刻得是一模一樣。原來的章是壽山石,有一些芙蓉的紋路。蘇大師找了個相近的石料。上面的獨角獸也是原模原樣的,整體比較接近于原來的樣子,挺好的。但是那枚章找不著,我心里一直有負罪感。我冥冥之中就覺得這是我父親對我的不滿意,這件事一直壓在我的心里。

我的爺爺

蘇大師復刻的“清白吏子孫”章就在我的書桌上,我時常看著它,便會想到我爺爺。我爺爺是十六字家譜中的良字輩,叫濮良至,字青蓀。他是光緒年間山東大學堂早期畢業生,在北洋軍閥時期出任過江西財政廳廳長,后來到遼寧的綏中縣做過縣長,當時正在賑災,他做縣長的時間很短,大概只有兩個月,我猜想可能因為他做縣長的時候日本人正在侵略東三省。后來他辭職到了北平。爺爺從政期間的記錄一直都很清廉。我聽說新中國成立后我爺爺的身份曾經可以被評定為偽官吏,但是他一直平安無事。按我父親講給我的話,爺爺任縣長時是很清廉的,而且只有兩個月就離開了。從這當中能夠猜測到他的人生態度。

印章“清白吏子孫”

我爺爺的齋號是“古度老人”,“古度”即無花果,無欲功名,有清高之情愫。四十年代我爺爺辭職后便賦閑在家,以變賣字畫為生,拉扯著一家人。家里現在還有他留下來的王雪濤的《雞冠花》,枝干挺拔,素凈極了。

據我父親講,我爺爺從不置房產,意在不給兒女后輩留下不孝孽債。他非常知道老式年間家族傳承興衰中間的教訓,他也許是警惕這個東西,所以新中國成立后他就跟著我父親住,住在我母親所在的銀行分配的宿舍。當時按照人口分的,還算寬綽。爺爺愿意跟著他們過。

我爺爺個兒高,很清瘦,留著一撮胡子。他不茍言笑,我基本沒見他笑過,他喜靜,寫詩抄詩度日。我記得冬天爺爺穿的是老式的棉袍,穿一雙氈鞋,裹腳布要厚一點才能把它給撐起來。

我爺爺是喜歡我的,他要是教訓我的話,只是卷起報紙打我屁股,那就算很厲害了。我記得他曾經在北新橋給我買過一雙皮鞋,因為我父親特意囑咐說要買大一點,這樣能多穿一年,所以我穿著那雙鞋走得磕磕絆絆。他總怕我摔跤,一路上幾次三番把我拎起來,說:“買這么大的鞋子,孩子怎么走路。”那時候都這樣,做衣服也要多窩邊,做大一點,穿合身了也舊了,生活要勤儉。

這張照片是我父親三四歲時拍的全家合影,最小的男孩是我父親

我小時候跟著奶奶睡覺,早晨一起來常看見她坐著念經,搖搖晃晃在那兒念,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干嗎。她給我們準備的最好吃的早餐,就是用桃酥泡成的白米粥。隔三岔五地,早上要是吃這個,就說明我奶奶心里高興。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我奶奶去世了,她患甲狀腺腫大,所以脖子很大。她去世比我爺爺早。

一年之后我們去給奶奶上墳,為了這件事我爺爺生了氣。當時我四大伯是裝甲兵政治部主任,是師級干部,我們就從他家出發往八寶山走。那時候哪兒有公共汽車呀,路旁也沒有現在這么多房子,甚至沒有柏油馬路,我們就一直走。我爺爺一個人走在最前面,那時候我很小不懂事,但我知道爺爺生氣了。多年后我曾經問過為什么,我記得我父親說是他們都覺得要移風易俗,只鞠躬就行,可爺爺堅持要按老式祭掃方式,要燒紙錢什么的。在家里沒說通,所以一路上就不高興地走,爺爺走在前面,不說話,別人都在后面跟著。四五站的路程,我小,走得很累很累。

我家在東城的內務部街。內務部街,顧名思義,是北洋政府的內務部所在,美其名曰“街”,并不走公交車,只是條胡同,現在是條只能單行的胡同。這條胡同里有著名的北京二中,有時胡同還來小汽車,因為巴基斯坦大使館在胡同中間,時常會有外事活動,大伙就看新鮮。姜文拍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總政五號大院,就在這條胡同的東口,我家在胡同的西口第一個門,那也是我人生的起點。打從記事起,我家就在那兒,內務部街三十六號。那是個日式的兩層小樓,大概曾經是個日本人開的咖啡店,東山墻上留有廣告舊跡,一九四九年后是我母親所在的銀行宿舍。五十年代爺爺奶奶和我們都住在那里,我們和爺爺奶奶一間,我奶奶因為要帶我和我姐就睡在雙人床,我爺爺睡一單人床,我父親我母親住在另一間。外邊還有個小陽臺。我家住樓上,樓下還有兩家——李大爺和田大爺,都是我母親在銀行的同事。李大爺原來給銀行做飯,會做西餐,后來去東德大使館做飯。田大爺一直在銀行工作。那個日式小樓里就住著我們三家。

我的奶奶

改革開放初期,大伙兒都做柜子,比如大衣柜組合柜,可我爺爺那年頭的組合柜是裝書的木箱,可以摞起來。我爺爺的書箱就是個老式的組合柜,上有“古度齋藏書”幾個字。書箱里有《資治通鑒》、全套《三希堂法帖》,還有他抄的詩和寫的詩。不過我小時候天賦一般,學習成績不太好。

我爺爺一九六〇年去世。他把書箱留給我父親了,現在還在我父母的房子里。

大概是因為我爺爺留下的印象,我對二十世紀初的舊式年間家族文化有體會。比如《家》這部話劇是曹禺先生根據巴金的小說《家》改編的,我演長子覺新。體會那個年代的生活挺難的,包括解釋梅表姐和瑞玨之間的關系,但是我對這些有些感覺——穿上長衫大褂,往那兒一坐,我心里就會想到我爺爺年輕時會怎樣,他也是大家族的長子。第一幕要演覺新抉擇時的那種慌張,被媒妁之言的婚姻弄得緊張得不行,倆弟弟攛掇他快逃,逃跑不就完了嗎?但是他不敢逃,因為祖輩在這兒,家族文化在這兒,他就忍著。在巴金筆下,這個大哥擔當著家族的延續,他必須忍字當頭,所以巴金敬重這個大哥,因為他得扛住這個家族的傳承,放兩個弟弟走,支持兩個弟弟去追求光明,而他自己讓家族、讓老太爺不失望,以孝悌之心對待兄弟和長輩。他心里雖有新青年之向往,但卻有超越不了的那個時代的局限性。

我爺爺的書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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