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我翻譯的西班牙名著《小癩子》經(jīng)過修改和重譯,先后出過五六版。我偶爾也曾聽到讀者說:“《小癩子》,我讀過,頂好玩兒的。”這正合作者《前言》里的話:“就算他(讀者)不求甚解,也可以消閑解悶。”至于怎樣深入求解,我國讀者似乎不大在意。我作為譯者,始終沒把這本體積不大的經(jīng)典鄭重向讀者介紹,顯然是沒有盡責(zé)。
《小癩子》的讀者假如忽略了作者《前言》,很可能“不求甚解”,只讀來消遣。如果細(xì)讀《前言》,準(zhǔn)會發(fā)現(xiàn)里面有許多文章值得深入求解。
《前言》和小說本文都算是癩子的話,不過筆墨略有不同。小說本文質(zhì)樸而簡潔。《前言》雖然也沒有詞藻,語言卻更為文雅。短短的第一節(jié)里就兩次引用經(jīng)典上的名句。小說本文是癩子向一位貴人敘述自己的身世,從他自小挨餓受苦的種種經(jīng)歷,直到長大成人,娶了大神父的姘婦而交上好運。《前言》里卻隱藏著一位作者。《前言》其實是作者的議論,面對廣大的讀眾,不僅僅面對一位貴人。直到末一節(jié)才轉(zhuǎn)為癩子本人的語氣。
作者開宗明義,指出這部作品是寫非常的事,而且是向來沒人注意的。他認(rèn)為這種事該有人寫,不讓它埋沒。讀者嗜好不同,識見不同,說不定有人會對這類事情很欣賞,也很重視。他以作者的身份說,如果寫了書只給一個人看,就沒幾人肯動筆了。寫書不容易;下了一番功夫,總希望心力不白費,讀者會看到書里的妙處而加以贊賞——也就是說,看到他的創(chuàng)新,了解其中的意義和價值。
《小癩子》是西班牙十六世紀(jì)中期出版的。當(dāng)時文壇盛行英雄美人的傳奇,渲染無敵的勇士,無雙的佳人,崇高的品德,深摯的愛情等等,而神奇怪誕的魔法師、巨人、怪獸、毒龍之類多方作祟,造成故事的悲歡離合。到六十年代末期,繼騎士小說而盛行的是田園小說,寫超塵絕俗的牧童牧女談情說愛。《小癩子》不寫傳奇式的英雄美人,不寫“田園”中的牧童牧女,而寫一個至卑極賤的窮苦孩子。他伺候一個又一個主人,切身領(lǐng)略到人世間種種艱苦,在不容他生存的社會上一處處流浪,掙扎著活命。這里沒有高超的理想,只有平凡的現(xiàn)實;而卑賤的癩子替代高貴的偉大人物,成為故事主角。
卑賤的人物進(jìn)入文學(xué)領(lǐng)域充當(dāng)主角,不從癩子開始。就以西班牙本國來說,近五個世紀(jì)以前,一四九九年出版的《賽萊斯蒂娜》雖然以富家公子和名門閨秀的戀愛為主題,主要角色卻是為男女雙方撮合拉纖的賽萊斯蒂娜。這個狡猾的虔婆盡管卑賤,卻是社會上的重要人物。人人都知道她,很多人——不論貴賤都有求于她。她行業(yè)雖賤,卻很吃得開。有錢有勢的“風(fēng)流人物”,老老少少都是她的主顧;而她所利用的女人又都甘心受她剝削。堂吉訶德說過:在治理得當(dāng)?shù)膰遥l是最少不了的行業(yè)。癩子和賽萊斯蒂娜可大不相同了。他只是一個吃不飽、餓不死的叫花子,他的故事無非偷嘴撒刁、挨打挨罵。他主人把他的作為講給旁人聽,他們聽了就哄然大笑,為打罵他的主人助勢幫腔。癩子在社會上只像螞蟻一般,誰都沒把他放在眼里。正如他自己說的:癩子如果餓死了,誰也不會再想到他。他的死活都沒人在意,他的心情當(dāng)然更沒人顧念了。他一生的經(jīng)歷不值得史籍記載,他切身的感受只有自己本人知覺。作者別有見地,讓癩子自己敘述身世,并講出他的感受。這就是作者所謂“也許一向沒人知道”的“非常的事”。因為癩子的身世只在他本人才有意義;他的感受也只有本人才體會親切。《小癩子》是自述體。由一個社會上無立足地的小人物講自己一處處的流浪生活,確是作者創(chuàng)新。他首創(chuàng)了“流浪漢小說”。各國文學(xué)史上一致把《小癩子》稱為“流浪漢小說”的鼻祖。
究竟什么是“流浪漢小說”,解釋并不一致。一般說來,“流浪漢小說”都以“流浪漢”為主角。“流浪漢”指無業(yè)游民。他們出身微賤,沒有家產(chǎn),沒有行業(yè),往往當(dāng)傭仆謀生,卻又沒有固定的主人,因為經(jīng)常更換。他們或是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或是無業(yè)可就,到處流浪,茍安偷生。有的是玩世不恭,有的是無可奈何。他們與國家的法紀(jì)和社會秩序都格格不入。可是他們并不公然造反,只在法網(wǎng)的邊緣上圖些便宜,如欺詐訛騙、小偷小摸之類。流浪漢從來不是英雄,他們是“非英雄”或小人物——不過“非英雄”或小人物不專指流浪漢。
流浪漢小說可以借主角的遭遇,揭露社會上各個角落的齷齪,諷刺世人的卑鄙;也可以借主角的為非作歹,一面寫良民愚蠢可欺來逗笑取樂,一面寫歹徒不得好下場來警頑勸善。反正這種小說的內(nèi)容都寫這個很不完美的現(xiàn)實世界——徐文長《歌代嘯》楔子開場所謂“世界原系缺陷,人情自古刁鉆”。而流浪漢都看破這個世界而安于這個世界。
按照一般文評的說法,流浪漢小說都是流浪漢自述的故事。流浪漢故事如果由第三人敘說,就不是流浪漢小說。自述的故事如果主角不是流浪漢,當(dāng)然也不是流浪漢小說。
西班牙十七世紀(jì)出版的著名流浪漢小說如馬德歐·阿萊曼的《古斯曼·德·阿爾法拉切的生平》,又如克維多的《騙子堂巴勃羅斯的生平》(即中譯本《騙子外傳》),都用為非作歹的流浪漢充主角。前者側(cè)重于警頑勸善,后者側(cè)重于逗笑取樂,兩書都是自述體。法國勒薩日的流浪漢小說《吉爾·布拉斯》借西班牙為背景,暴露和諷刺當(dāng)時的法國社會,充主角的流浪漢是個玩世不恭的奴才,小說也是自述體。英國奈希寫了英國最早的流浪漢小說《不幸的旅行者,或杰克·維爾登的生平》(一五九四年),也把為非作歹的流浪漢做主角,側(cè)重于諷刺和滑稽。笛福的《摩爾·弗蘭德斯》也是流浪漢小說,盡管主角是女人,稱不上“漢”;小說旨在暴露社會的陰暗,也有懲戒的意味。這兩部英國小說也都是自述體。以上所舉,都是人所熟知的流浪漢小說,都和《小癩子》一脈相承,作者都受《小癩子》的影響。
這類小說不僅都用自述的體裁,結(jié)構(gòu)上也有相同處——都由一個主角來貫穿全書的情節(jié)。流浪漢到處流浪,遭遇的事情往往不相關(guān)聯(lián)。他一生的經(jīng)歷并沒有亞里士多德《詩學(xué)》上所講究的“統(tǒng)一性”或“一致性”,而是雜湊的情節(jié)。主角像一條繩束,把散漫的情節(jié)像銅錢般穿成一串。這種情節(jié)雜湊的結(jié)構(gòu)是流浪漢小說所共有的。
因為流浪漢小說都由一個主角來貫穿雜湊的情節(jié),所以同樣結(jié)構(gòu)的小說漸漸就和流浪漢小說相混了。歷險性或奇遇性的小說盡管主角不是流浪漢,體裁也不是自述體,只因為雜湊的情節(jié)由主角來統(tǒng)一,這類小說也泛稱為流浪漢小說。例如英國菲爾丁的《棄嬰湯姆·瓊斯的故事》,主角既非流浪漢,小說又非自述體,作者還自稱遵照《詩學(xué)》所講的結(jié)構(gòu),可是這部小說因為由主角貫穿全書情節(jié),也泛稱為流浪漢小說。甚至班揚的《天路歷程》、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都泛稱為流浪漢小說。一種文體在流傳推廣的過程中,免不了各式各樣的演變。弗洛霍克在《流浪漢體小說的觀念》一文里指出,“流浪漢體”離開了西班牙也就改變了性質(zhì)。例如法國的吉爾·布拉斯,英國的摩爾·弗蘭德斯等,他們和饑餓線上掙扎求生的流浪漢處境不同,心理也不同,偏離了“流浪漢”原始的定義。其實,小癩子和他本國的后裔在心理上也并不相同。例如小癩子對侍從的溫情,顯然是一般流浪漢所沒有的。反正一種文體愈推廣,愈繁衍,就離原始命名的意義愈泛愈遠(yuǎn)了。
《小癩子》在流浪漢小說里是特殊的,不僅因為是首創(chuàng),還另有獨到。它篇幅比任何別的流浪漢小說都短,可是意味深長,經(jīng)得起反復(fù)品嘗。作者不僅設(shè)身處地,道出癩子的心聲,也客觀寫出癩子的為人;不僅揭露并諷刺癩子所處的社會和他伺候的一個個主人,也揭露并諷刺癩子本人,而且作者也嘲笑了自己。
《前言》的末一節(jié),以癩子的口吻為“苦命的窮人”吐一口氣。出身高貴的公子何德何能,占盡便宜?出身窮苦的就沒有活命的權(quán)利嗎?他“歷盡風(fēng)波,安抵港口”,全靠自己奮斗,不是坐享現(xiàn)成,這不是可以自詡嗎?
法國十八世紀(jì)作家博馬舍的名劇《費加羅的婚禮》第五幕第三場里,費加羅說:“你是一位大貴人,就自以為也是大天才了!靠你的爵位,好不神氣!你憑什么這樣享福呢?不過是托賴爹媽生了你!如此而已!”勒薩日《吉爾·布拉斯》第十卷第十章里,西比翁說:“我要是自己做得下主,準(zhǔn)生在頭等貴人家……不過爸爸不是自己挑的。”《小癩子》是十六世紀(jì)中期的作品。假如博馬舍劇里的話敲響了革命的警鐘,那么,出版較早的《吉爾·布拉斯》里也有同樣的話,而十六世紀(jì)的《小癩子》里早有這種議論了。有趣的是,發(fā)議論的費加羅和西比翁,和癩子同是流浪漢一型的人物。
如果細(xì)讀《前言》,就不會忽略小說本文里那些俏皮而微妙的譏誚。例如小癩子講他父親——一個磨房工人偷麥子吃官司的事:“他據(jù)實招供……為正義吃了苦頭。他是《福音》所謂有福的人。我希望上帝保佑他上了天堂。”小癩子這么說,可算是天真未鑿,但作者卻借來挖苦了《圣經(jīng)》上的話:“為正義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堂是他們的。”小癩子的父親從軍身亡,他的寡母無家可歸,“決心要依傍著有錢的人,自己也就會有錢。”這話原是西班牙諺語:“和好人為伍,也就成為好人。”“好人”和“有錢人”是同一個字。癩子和他媽媽把諺語這么理解,很自然也很合理,正是他們從生活里體驗出來的。癩子依傍了大神父,不就有錢了嗎?有錢人不就是好人嗎?作者弦外之音很清楚。小癩子又伺候了一位教士。他說這位教士的吝嗇:“不知這是天生的,還是穿上道袍養(yǎng)成的。”這話可以是混沌的孩子不由自主的猜想,但也是作者老實不客氣唾罵教士。小癩子的第三個主人窮得經(jīng)常挨餓。他死要面子,卻不要臉,讓小癩子討飯養(yǎng)活他。這也表示作者對“上等人”所謂“體面”作何評價。第四章篇幅極短,卻皮里陽秋,全是諷刺之筆。幾個女人把小癩子介紹給一個墨西德會的修士,說是她們的親戚。什么親戚呢?當(dāng)時文獻(xiàn)里常講到修士的“侄女”或“外甥女”等“親戚”,實際上是姘婦。這個修士不喜歡唱圣詩的男孩子。“喜歡”是什么意思?“不喜歡”又是什么意思?末句“還有些這里不提的小事”,只為“不提”,更令人猜疑他怎樣欺負(fù)了小癩子。至于那個兜銷免罪符的主人,他只讓小癩子親眼看到他偽造圣跡,愚弄善男信女。小癩子跟著這個主人吃了什么苦頭,后來跟著畫手鼓的主人又受了什么折磨,書上只一筆帶過。小癩子漸漸長大成人,為駐堂神父賣水四年,吃飽穿暖,攢錢買幾件估衣,穿得很像樣,就扔掉飯碗,當(dāng)了公差的傭人。吃這碗飯也許油水不少,只是風(fēng)險太大,經(jīng)常提心吊膽。“一個人要發(fā)跡,得為皇家效力”;癩子“為皇家效力”,雖然職司是最低最賤的,也證實這句話畢竟不錯,他從此日子好過了。恰好薩爾瓦多的大神父要為自己的女傭人找丈夫,癩子當(dāng)選,就此豐衣足食。我們讀了癩子的遭遇,能體會他的感受,并看到他那些卑鄙的主人在當(dāng)時社會上混得很活躍。
作者了解并同情癩子,可是他和癩子之間顯然是有距離的。這部小說是一串逗笑的趣事。小癩子偷嘴撒刁盡管情有可憫,終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是可憐蟲,卻也未免可笑——連他自己聽到主人形容他的行徑,一面啼哭也忍不住失笑。小癩子小時迫于饑餓,身不由己。他吃飽以后走什么道路就由自己選擇了。他把賣水用的騾子交還駐堂神父是他自決的第一步。癩子未必因為駐堂神父剝削了他而不干那買賣。他只是人大心大,一看自己穿得很像樣,覺得有了本錢,可以找更好的買賣了。但是擔(dān)驚受怕的事他也不干。他知道最好的買賣是“為皇家效力”。他鉆營到最低賤的一個職司,那得意勁兒從話里洋溢出來:“我至今還當(dāng)這差使,為上帝并為您效忠盡力。”他娶大神父的女傭人并不是受了蒙騙,而是因為計較到這一來對他只會有好處。他明白自己是做開眼的烏龜,遮羞的丈夫,可是笑罵由人笑罵,吃飽穿暖、攢錢養(yǎng)老是活命的根本。他早打定主意要依傍有錢的人,所謂“與好人為伍”;這是他的處世箴言。所以他干脆對大神父打開天窗說亮話,讓大神父明白該怎樣相待。據(jù)他自己說,他們?nèi)谧酉嗵幍煤苋谇ⅲ驗樗梅€(wěn)自己的老婆多么正經(jīng)——也就是說,不正經(jīng)。誰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會用一個指頭遮臉,說他老婆和全城的女人一樣正經(jīng)——底子里就是說,反正女人沒一個正經(jīng)。作者對癩子的善于妥協(xié),茍活偷安,并不著一辭,只由癩子自己敘說,而譏誚盡在不言中。
作者在《前言》里說,著作不容易,下了一番功夫,總希望心力沒有白費。他不是為錢,卻是希望有知音欣賞,至少能有人閱讀。他引用“榮譽培育了藝術(shù)”這句名言,舉出追求榮譽的幾個實例,笑自己未能免俗。他不顧觸犯當(dāng)權(quán)得勢的教會和宗教法庭,或許也略似兵士沖鋒陷陣,只為博得贊賞。宣教師原該不圖榮譽,可是仍然醉心榮譽。槍法并不高明的武士聽了油嘴光棍的恭維,樂得忘其所以。這本小說是否真有價值,能博得行家贊賞呢?作者似乎并不敢自信。好在他不是謀利,只求作品有知音欣賞;作品公之于世,自己就隱藏起來。《小癩子》出版至今已四百多年,作者究竟是誰,經(jīng)許多學(xué)者鉆研,還是考證不出。
有的說,《小癩子》是胡安·德·奧泰加神父學(xué)生時代的作品,因為思想上似有共鳴,而且據(jù)說神父的斗室里藏有他親筆寫的《小癩子》草稿。可是這部“草稿”誰也沒有親眼看見。究竟有沒有這部“草稿”?是草稿還是手抄的現(xiàn)成書稿?沒人可以證實。
長期以來,很多學(xué)者認(rèn)為《小癩子》的作者是曾任西愛納總督、西班牙駐教廷大使狄艾果·烏爾達(dá)多·曼多薩,因為他喜歡用通俗文字寫些逗趣的詩文。可是在他晚年,有人把他的游戲筆墨編纂成集,并沒有收入《小癩子》。
又有學(xué)者以為作者是詩人塞巴斯田·德·奧若斯果,因為他有依拉斯摩思想。還有其他文人由于同一原因也被人當(dāng)作這部小說的作者。依拉斯摩提倡人類的理性,頌揚基督精神,反對宗教的教條和儀式。《小癩子》里雖然偶爾也挖苦《圣經(jīng)》上的話,并取笑教廷的免罪符,卻只像中世紀(jì)小說那樣諷刺教士不守清規(guī),貪圖享受,沒有慈悲心腸等等,并沒有宣揚依拉斯摩主義。各種推測還很多,不一一列舉。
現(xiàn)代西班牙文論家阿美利科·卡斯特羅又提出新見,認(rèn)為作者是西班牙十六世紀(jì)的“新基督徒”,這種人是猶太人后裔,曾飽受當(dāng)時社會的歧視壓迫而心懷怨憤。但小癩子雖然飽受壓迫,《小癩子》的作者并不像飽受壓迫的人。他筆下也沒有怨苦憤怒,只有寬容的幽默。從許多推測里只能猜想作者是敢于發(fā)表新見的開明人士。
也有人考證小說寫成的年代,用作旁證來考訂作者。可是小說第一章里提到的亥爾維司之役有兩個,一是一五一〇年,一是一五二〇年。末一章“神武皇帝陛下”進(jìn)駐托雷都也有兩次,一是一五二五年,一是一五三九年。一五四〇年托雷都因年成不好,下令驅(qū)逐流氓乞丐。小說里寫小癩子看到街上的叫花子受鞭打,不敢再討飯,可見小說寫在這個法令實行之后。但所有這些考證只能說明作者不是某人,而不能證實作者究竟是誰。最近《海島》雜志(文學(xué)及人文評論)上有論及《小癩子》的文章,稱這部“珍貴”的作品為“尋覓爸爸的孤兒”。
只有一點可以證實。《小癩子》雖是自述體,作者卻不是癩子本人,因為癩子是傳說里的人物。早在歐洲十三世紀(jì)的趣劇里就有個瞎眼花子的領(lǐng)路孩子;十四世紀(jì)的歐洲文獻(xiàn)里,那個領(lǐng)路孩子有了名字,叫小拉撒路(我譯作小癩子)。我們這本小說里,小癩子偷吃了主人的香腸,英國傳說里他偷吃了主人的鵝,德國傳說里他偷吃了主人的雞,另一個西班牙故事里他偷吃了一塊腌肉。倫敦不列顛博物館藏有一部十四世紀(jì)早期的手抄稿DescretalesdeGregorioIX,上有七幅速寫,畫的是瞎子和小癩子的故事。我最近有機(jī)緣到那里去閱覽,看到了那部羊皮紙上用紅紫藍(lán)黃赭等顏色染寫的大本子,字句的第一個字母還涂金。書頁下部邊緣上有速寫的彩色畫,每頁一幅,約一寸多高,九寸來寬。全本書頁下緣一組組的畫里好像都是當(dāng)時流行的故事,抄寫者畫來作為裝飾的。從那七幅速寫里,可以知道故事的梗概。第一幅瞎子坐在石凳上,旁邊有樹,瞎子一手拿杖,一手端碗。小癩子拿一根長麥稈兒伸入碗里,大約是要吸碗里的酒,眼睛偷看著主人。畫面不大,卻很傳神。第二幅在教堂前,瞎子一手拄杖,一手揪住孩子的后領(lǐng),孩子好像在轉(zhuǎn)念頭,衣袋里裝的不知是大香腸還是面包,看不清。第三幅也在教堂前,一個女人拿著個圓面包,大概打算施舍給瞎子。孩子站在中間,伸一手去接面包,另一手做出道謝的姿勢。第四幅里瞎子坐在教堂前,旁邊倚杖,杖旁有個酒壺,壺旁有一盤東西,好像是雞。瞎子正把東西往嘴里送,孩子在旁一手拿著不知什么東西,像剪子,一手伸向那盤雞,兩眼機(jī)靈,表情刁猾。第五幅是瞎子揪住孩子毒打,孩子苦著臉好像在忍痛,有兩人在旁看熱鬧,一個在拍手,一個攤開兩手好像在議論。第六幅大概是第五幅的繼續(xù)。孩子一手捉住瞎子的手,一手做出解釋的姿態(tài)。左邊一個女人雙手叉腰旁觀,右邊兩個男人都伸出一手好像向瞎子求情或勸解。第七幅也在教堂前,瞎子拄杖,孩子在前領(lǐng)路,背后有人伸手做出召喚的樣兒,大約是找瞎子干甚事。
莎士比亞《無事生非》第二幕第一景里引用了小癩子的故事。英國學(xué)者曾提出疑問,認(rèn)為莎士比亞未必引用了《小癩子》這本小說,因為一五三五年英國出版的《趣事妙語集》里已有這個故事。
不僅小癩子是民間傳說里的人物,就連靠他討飯養(yǎng)活的侍從和兜銷免罪符的混蛋都是傳說里的人物。連第三章里寡婦送葬號哭那一節(jié)也有藍(lán)本。小癩子頭撞石牛,和瞎子同吃葡萄,哄瞎子撞石柱等情節(jié)都早有傳說了。
小說家從傳說故事取材是常有的事。例如我國明代小說《水滸傳》里的三十六天罡,據(jù)周密《癸亥雜識》續(xù)集,宋末元初龔圣予《宋江三十六人贊》和三十六天罡的姓名綽號基本相同。宋江等人的故事,街談巷語也早有傳說。元代《大宋宣和遺事》已講到劫取生辰綱、楊志賣刀、宋江殺閻婆惜等故事,元代雜劇里也有李逵、燕青、武松等為主角的雜劇。又如我國明代小說《西游記》里的孫行者,也早在前代文獻(xiàn)里出現(xiàn)過。南宋刊行的話本《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里有個猴行者,使一條金環(huán)杖,幫唐僧上西域取經(jīng)。楊景賢撰《西游記》雜劇里唐三藏一行人經(jīng)歷的磨難較多,出現(xiàn)的角色和《西游記》小說里的更近似而并不相同。這都說明小說家采用現(xiàn)成的資料——不論歷史性或神話性的。
這并不是說,寫小說只需把傳說里的人物故事貫穿起來,便成小說。小說家還需從材料中精選提煉,重加充實,重新?lián)辉欤拍芙o人物生成骨肉,賦予生命。《小癩子》的作者叫小癩子生于某城某鎮(zhèn)某一地點,父親某某、母親某某都有名有姓。他父親干什么行業(yè),他八歲父親吃了官司從軍陣亡又是哪一年、哪個戰(zhàn)役的事。這樣,小癩子就固定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時期、某一個地點、某一個社會階層內(nèi),借得了歷史的背景、地理的真實、社會環(huán)境的氣氛。他怎樣找到一個個主人,又怎樣離去,都有來由。那些主人都是他親身伺候過來的。所有的事情都在一定的環(huán)境里自然發(fā)生。因此,他伺候的瞎子和一般瞎子不同,不是傳說里的瞎子而是一個特殊的瞎子。他歷次偷吃挨打由他講得頭頭是道,千真萬確,一樁樁都成了特殊的事。比如他和瞎子同吃葡萄是在盛產(chǎn)葡萄的地區(qū),正當(dāng)收葡萄的季節(jié),施舍給瞎子的葡萄已經(jīng)過熟,主仆倆同吃的情景歷歷如真。又如小癩子遇到送葬號哭的寡婦正當(dāng)他伺候第三個主人的時期,恰好他們住的房子是陰慘慘的,他們主仆挨餓過日子,這一段現(xiàn)成的故事穿插在這個環(huán)境里就覺天衣無縫。
戲劇性結(jié)構(gòu)的故事“從半中間敘起”,這是古羅馬詩人賀拉斯的名言。我們這位熟悉經(jīng)典的作者在《前言》里所說“不從半中間起”,想必是針對這一句話。他要寫出癩子的全貌,主張從頭講來。作者在這點上自有道理。癩子是他處境的產(chǎn)兒,他的為人由他從小的經(jīng)歷造成,也是他一個個主人熏陶出來的,他經(jīng)歷的道路影響他抉擇的道路。癩子是餓怕了的,會利用一切機(jī)會填滿肚子。他懂得“體面”不能當(dāng)飯吃,窮苦人活命要緊。他沒有余力講究什么“體面”。他要安居樂業(yè),攢錢養(yǎng)老,得依靠有錢的人。癩子的經(jīng)歷從頭講起,能使讀者親眼看到他逐漸長大,從小叫花子到他成為大神父姘婦的丈夫。這又是由他自己敘述的。前后種種遭遇在他的意識里當(dāng)然融和在一起,是一個整體。他的全貌不但全面,還很具體。
小說家往往在小說里出頭露面發(fā)議論。《小癩子》的作者卻不親自出場,他有議論可以推給癩子。例如第一章小癩子聽他的異父弟稱他爸爸“黑鬼”,暗想:“他瞧不見自己,倒躲人家。”這是小孩子能見到的。下一句“像他這種人世界上不知該有多少呢”就超出了小癩子的識見。可是敘述者不是作者,所以該算是癩子的議論吧。下文說,窮苦的奴才為愛情偷東西養(yǎng)婆娘,何怪教士修士……那一節(jié)顯然不是小癩子的話,那是他長大以后的識見。作者在故事里不露臉也不出聲,只讓癩子敘說。讀者只聽到癩子在面前講述——都是老實的招供,話里本相畢露,叫人識破了他而暗暗失笑,竟忘掉那全是作者的刻畫和諷刺。這都表現(xiàn)了作者爐火純青的藝術(shù)。
作者在《前言》里說自己筆墨粗陋。這無非指他用修辭學(xué)所謂通俗的話,而不用高雅的“詩”的語言辭藻。他并沒有用下層社會流氓乞丐的口語來敘述。瞎子教小癩子的黑話,書里一句都沒有出現(xiàn)。作者只憑語言簡潔生動而取得真實感。
小說結(jié)尾“我那陣子很富裕,正是運道最好的時候”,其實是極不光彩、極為可笑的處境。《前言》里癩子要向那位貴人講的,就是他怎樣走到了這個地步。所以故事到此,正該結(jié)束;這樣的結(jié)束也含蓄不盡。可是受人喜愛的作品往往會有人續(xù)寫。
早在一五五五年,有無名氏續(xù)寫了第二部,在比利時出版。第二部的開頭接在第一部末尾,寫癩子酗酒成習(xí)。在第二部里,癩子為了謀利,從軍遠(yuǎn)征阿爾及爾,航海遇風(fēng)船沉,他喝足了酒,入水不死,變成一條魚。他變了魚在海底的遭遇,或許影射真人真事。他遇到人間無處存身而潛入海底的“真理”女神,后來又回到人間。第二部也有諷刺意味,但荒誕不經(jīng),成了浪漫式的冒險故事。
一六二〇年巴黎出版了《小癩子》的另一個第二部。作者盧那是居住巴黎任翻譯和教師的西班牙人。他寫癩子酗酒,入海不死,由漁人網(wǎng)出,當(dāng)作海怪展覽斂錢。癩子后來又當(dāng)叫花子,經(jīng)歷許多艱苦。兩個續(xù)本都寫出時運變化無定,癩子保不住還得隨著他的運道而升沉;在這一點上,續(xù)本倒是貫徹了流浪漢小說的精神。
《小癩子》的第一部大約一出版就大受歡迎。一五五四年的一年里,三處——布爾果斯、阿爾加拉和比利時都出了書。三個版本互有異同。據(jù)考證,原版(一五五三年或早于一五五三年)已遺失。遺失的版本可能不止一個,因為上述三個版本都不是從同一個版本傳下來的。
一五五九年宗教法庭取締有害書籍,《小癩子》列為禁書。一五七一年,有些開明的神學(xué)家主張放寬禁令,出些刪節(jié)本。一五七三年出版了人文主義者美洲事務(wù)大臣維拉斯果刪節(jié)的《小癩子》。維拉斯果在引文里說:《小癩子》這樣一本生動有趣的小說,有它的價值,也深受讀者喜愛。國內(nèi)禁止發(fā)行,國外仍在翻印,不加刪節(jié)地仍予再版。刪節(jié)本把譏刺墨西德會修士和兜銷免罪符的第四章和第五章全部刪去。其他許多干犯教會的章節(jié),例如第六章寫駐堂神父剝削謀利,第七章寫大神父不守清規(guī),也許當(dāng)時見慣不怪,都輕輕放過了,只刪掉攻擊教士的個別詞句六處,例如第一章何怪教士修士為情婦和私生子謀利一句,第二章不知吝嗇是否穿上道袍養(yǎng)成一句。兩個續(xù)寫的“第二部”也全刪掉。
刪節(jié)本只在國內(nèi)重版,國外翻印的還是未經(jīng)刪節(jié)的本子,如一五八七年米蘭的翻印本,一五九五年和一六〇二年比利時的翻印本。意大利、法國、英國、荷蘭、德國先后都出了譯本,譯文都根據(jù)未經(jīng)刪節(jié)的版本。西班牙國內(nèi)直到一八四四年,《小癩子》才恢復(fù)原貌。近來有許多關(guān)于《小癩子》版本的考證,這里不一一敘述了。
《小癩子》原名《托美思河的小拉撒路》。《新約全書》的《路加福音》里有個癩皮花子名叫拉撒路,后來這個名字泛指一切癩皮花子,又泛指一切貧兒乞丐。我們所謂癩子,并不指皮膚上生癩瘡的人,也泛指一切流氓光棍。我國殘?zhí)莆宕鷷r的口語就有“癩子”這個名稱,指無賴而說;還有古典小說像《儒林外史》和《紅樓夢》里的潑皮無賴,每叫作“喇子”或“辣子”,跟“癩子”是一音之轉(zhuǎn),和拉撒路這個名字意義相同,所以我譯做《小癩子》。
這個譯本所根據(jù)的原著是何塞·米蓋爾·加索·貢薩雷斯的校注本,布魯蓋拉經(jīng)典叢書版(一九八二年)。一九七八年出版的拙譯《小癩子》根據(jù)富爾歇·臺爾博司克的校訂本(一九五八年)。承西班牙友人瑪麗亞·里維斯女士和胡安·布迪艾爾先生贈送原著另兩種版本。我把幾種版本對照比較,選擇了現(xiàn)在根據(jù)的本子。英國倫敦不列顛博物館的康韋先生曾不憚其煩,為我找到上述英國十四世紀(jì)手稿上七幅有關(guān)小癩子的速寫。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王央樂同志贊成我把這部翻譯加上序言出版,并審閱全文。這里一并致謝。
楊絳
一九八五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