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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變形記

第1章 系統(tǒng)中的蟲子

1944年11月,迪卡唱片公司發(fā)行了一首由旗下歌手埃拉·菲茨杰拉德和墨跡斑斑樂隊合作的單曲[1]——《每個人的人生里總會落雨》(“Into Each Life Some Rain Must Fall”),該曲一舉登頂美國著名的公告牌音樂排行榜,從此開啟了“爵士樂第一夫人”與傳奇音樂制作人米爾特·加布勒(Milt Gabler)長達數(shù)年的合作,成為音樂史上的一個里程碑。在這一音樂里程碑的一個世紀之前,奧斯曼帝國蘇丹阿卜杜勒-邁吉德一世創(chuàng)辦了海雷克皇家地毯加工廠[2],專為他建在博斯普魯斯海峽沿岸的多爾瑪巴赫切宮供應精致的絲綢地毯。這些奢華的地毯采用了有史以來最精細的編織手法,每平方英寸[3]能達到3 000~4 000結(jié)。再往前大約60年,時間來到1781年10月19日,不列顛冷溪衛(wèi)隊的查爾斯·奧哈拉(Charles O'Hara)準將披上了他那件與眾不同的猩紅色制服,大步走上弗吉尼亞約克敦的戰(zhàn)場,將查爾斯·康華里(Charles Cornwallis)中將的軍刀交給了美國大陸軍少將本杰明·林肯(Benjamin Lincoln)。[4]

令人難以想象的是,這三個橫跨三個世紀、看似毫不相關的事件,卻有一個驚人的共同點,那就是它們都仰賴著昆蟲養(yǎng)殖的巨大生產(chǎn)力。埃拉·菲茨杰拉德每分鐘78轉(zhuǎn)唱片上的蟲漆、被織進蘇丹的絲綢地毯的絲線,以及用來給準將的制服上色的胭脂蟲紅,都來自一些微小的無脊椎動物分泌物,并已進入全球商業(yè)流通領域。[5]在印度東北部、奧斯曼帝國以及墨西哥南部的鄉(xiāng)村地區(qū),男男女女都在勤懇地養(yǎng)殖紫膠蟲、家蠶和胭脂蟲,這些蟲子的分泌物為以上產(chǎn)品提供了原材料。

正是昆蟲與人類之間的伙伴關系造就了埃拉·菲茨杰拉德的蟲膠唱片、蘇丹阿卜杜勒-邁吉德一世的絲綢和查爾斯·奧哈拉準將制服上的胭脂蟲紅。我們在不知不覺中也繼承了這種關系。數(shù)千年來,這些六條腿的蟲子既是我們親密無間的伙伴,也是我們鬼鬼祟祟的室友。普通人的家庭中寄宿著大量昆蟲。2017年,加利福尼亞州科學院的昆蟲學家米歇爾·特勞特溫(Michelle Trautwein)和她的同事進行了一項橫跨五大洲、歷時5年的調(diào)查,其范圍涵蓋了從市區(qū)高層建筑到鄉(xiāng)村平房等各類住所,他們得出結(jié)論:“我們的生活完完全全與和我們同住在一起的昆蟲密不可分……從秘魯鄉(xiāng)間的農(nóng)舍到巴黎的公寓,你曾住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充斥著這些小生命。”[6]

在一項相關調(diào)查中,一組科學家戴著頭燈和乳膠手套,在北卡羅來納州羅利的50戶家庭中進行了徹底的調(diào)查。[7]他們搜尋了廚房角落、供電線或水管等通過的槽隙、地下室、壁櫥和空調(diào)通風口,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一萬多種昆蟲,以及無數(shù)的蜘蛛、蜈蚣、馬陸和其他節(jié)肢動物。這些神出鬼沒的動物無所顧慮地和它們毫無防備的人類房主住在一起。

盡管這些發(fā)現(xiàn)會激起一些人的好奇心,也會引發(fā)另一些人的擔心,但它們對昆蟲學家和進化生物學家來說并不出乎意料。在地球上的每個角落,昆蟲都一直與我們?yōu)榘椤N覀円黄鸪燥垼ㄓ袝r,我們互相以對方為食),我們一起四處行動,有時我們還共享床鋪。這種與昆蟲的不間斷的互動貫穿于人類的各項活動之中。1748年春天,16歲的喬治·華盛頓跟隨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野外調(diào)查團隊長途跋涉,穿過謝南多厄河谷的蔥蘢森林。這位初出茅廬的學徒、未來的美國總統(tǒng)沮喪地發(fā)現(xiàn),他的床上經(jīng)常只是“鋪了一小堆稻草,沒有床單,除了一條破舊的毯子外別無他物,而毯子上布滿了重量是其兩倍的害蟲,像虱子和跳蚤等”[8]

盡管華盛頓的描述讓人想起了幾千年來蟲子啃咬被褥的情景,但他的一些歐洲祖先并不認為與虱子和跳蚤同處一個屋檐下是件讓人煩心的事情。有時,讓這些六條腿的蟲子寄宿在人身體上的行為是神圣的象征。在中世紀極為臭名昭著的一次暗殺之后,害蟲和美德的結(jié)合被生動地展示出來。1170年12月29日,侍奉英格蘭國王亨利二世的四名騎士在主教座堂祭壇的石板臺階上謀殺了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馬斯·貝克特。貝克特的遺體那夜被留在冰冷的教堂里。第二天,侍從們?yōu)榱藴蕚湓岫Y,從他身上將衣服一一脫下,分別是一件披風、一件亞麻布祭服、一件羊毛大衣、幾件斗篷、一件本篤會長袍和一件襯衣。最里面的一層是“用粗毛布做成的緊身衣,這在英國還是第一次見到。無數(shù)的寄生蟲(虱子)附在死去的主教身上,寒冷刺激了它們的活動,他那件粗毛布緊身衣隨著蟲子的活動而上下翻動,如同鍋中的沸水一般,(與此同時)旁觀者中時而爆發(fā)出哭聲,時而又傳出笑聲,他們悲傷的是失去了一位領袖,高興的是得到了一位圣人”[9]。貝克特會搭上蟲子的翅膀飛往另一個世界。

在基督教虔誠的編年史中,貝克特這種被蟲子寄宿的現(xiàn)象并不罕見。英國哲學家大衛(wèi)·休謨(David Hume)講述了天主教圣人羅伯特·貝拉明(Robert Bellarmine)是如何“耐心而謙恭地讓跳蚤和其他可惡的害蟲在他身上覓食的。我們會上天堂,他說,這是對我們歷經(jīng)痛苦的回報。但是這些可憐的人啊,只會享受當下”[10]。這些例子重新詮釋了“整潔近于虔誠”這句格言。對正直的人來說,骯臟的身體為大量神圣的六條腿的蟲子提供了一個安全的避難所。

從宗教到世俗生活,昆蟲也是我們表達欲望的渠道。在伊麗莎白時代的英國圣公會牧師約翰·多恩(John Donne)的詩作《跳蚤》中,帶有情色意味的詩句展示了這一形象。一個年輕人被一只長著翅膀的蟲子迷住了,這只蟲子叮他的肉,然后又跳到他愛戀的女人身上去叮。詩節(jié)中充滿了肉欲的意象:“它先叮我,現(xiàn)在又叮你,我們的血液在它體內(nèi)融合。”[11]這對男女的體液在這只昆蟲的體內(nèi)匯合。這只蟲子的內(nèi)臟變成了他們的“婚床……躲藏在黝黑的富有生命的墻院里”。正如一句古老的格言提醒我們的那樣,邀你吃飯就是為了求愛。

此類場景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都讓物種之間的界限變得更模糊。我們無法脫離昆蟲單獨存在。這種習慣性的親密關系有助于解釋為什么蟲子經(jīng)常被用作決心、生產(chǎn)力和適應力的象征。公元前7世紀,古代日本有個別稱叫作“秋津洲”(意為蜻蜓洲)。“秋津洲”是“蜻蜓”和“島嶼”兩個詞結(jié)合到一起的產(chǎn)物。這個名字是由神武天皇起的,他把古代大和國比作交尾的蜻蜓。在日語中,蜻蜓也被稱為“勝蟲[12]”,意為“必勝蟲”,因為蜻蜓捕食能力強,相當勇猛。[13]它們被塑在劍柄上,繡在披風上,刻在胸前的鎧甲上,醒目地展示在頭盔上,以象征一名武士戰(zhàn)場上的堅韌和家庭生活中的和睦。[14]

昆蟲的行為為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等亞伯拉罕系宗教提供了類似的靈感源泉。在《箴言》(6:6)中,賢明的所羅門王建議:“懶惰人哪,你去察看螞蟻的動作,就可得智慧。”《古蘭經(jīng)》(16:68—69)的經(jīng)文宣稱:“你的主曾啟示蜜蜂:‘你可以筑房在山上和樹上,以及人們所建造的蜂房里。然后,你從每種果實上吃一點,并馴服地遵循你的主的道路。’”

時間再推后一點,螞蟻和蜜蜂被人們視為辛勤勞動的典范。英國的曼徹斯特曾是工業(yè)革命時期的紡織制造中心,該市的議會紋章上就出現(xiàn)有勤勞的蜜蜂,而市政大廳的平臺被稱為“the Bees”(意為“蜜蜂”)。[15]同樣,莫桑比克商業(yè)協(xié)會聯(lián)合會頒發(fā)“年度最佳企業(yè)家獎”時提到,“之所以要制作一座螞蟻雕像,是因為這種昆蟲因不知疲倦地工作而享有盛名”[16]。出于同樣的原因,美國海軍工程營(C.B.)被稱為“Seabees”(意為“海上蜜蜂”),他們也將蜜蜂看作堅持和勤奮的象征。美國海軍工程營在為太平洋戰(zhàn)區(qū)的盟軍行動安裝軍事基礎設施方面,發(fā)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他們的口號是“先把困難的事做了,那么做不可能的事只需再花上點時間”[17]

18世紀日本武士的頭盔,帶有蜻蜓造型。蜻蜓被稱為“必勝蟲”,象征著戰(zhàn)爭中的勇猛與和平時期的沉著

圖片來源:Courtesy of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蜂巢甚至為理論經(jīng)濟學家提供了一個現(xiàn)成的模型。荷蘭出生的哲學家和政治經(jīng)濟學家伯納德·曼德維爾(Bernard Mandeville)因其兩卷本的《蜜蜂的寓言:私人的惡德,公眾的利益》[18]而揚名。1705年,曼德維爾首次將這個比喻以寓言詩的形式發(fā)表,后于1714年,他又在其基礎上加以更為深刻的闡述,出版了一本書。曼德維爾的觀點頗具爭議,他使用社會蜂巢這一延伸隱喻,得出正是個人的惡行,如傲慢、追求奢靡的行為,帶來普遍的財富和社會福祉。

獨裁者和政治家也依賴昆蟲的形象。拿破侖·波拿巴建立帝國后,選擇徽章時并沒有用波旁王朝王室的象征——鳶尾花,而是選擇了足智多謀的蜜蜂。[19]同樣,普魯士政治家奧托·馮·俾斯麥也希望有和昆蟲一般嚴謹?shù)纳睿骸叭绻夷苓x擇再活一次,我想成為螞蟻。你看,這些小家伙生活在一個完美的政治組織下。為了過一種有益的生活,所有的螞蟻都必須勞作;每一只螞蟻都勤勤懇懇,服從紀律,秩序井然。”[20]

鐵血宰相在蟻群中見到的精確性從社會網(wǎng)絡向下延伸到個體解剖結(jié)構的層面。昆蟲的身體是形式與功能的完美結(jié)合。英語中的“昆蟲”一詞來源于拉丁語insectum,它從希臘語?ντομον(éntomon)直譯過來,意思是“切片”。事實上,所有的昆蟲都是從幼蟲或若蟲期發(fā)育成成蟲的,成蟲的軀體由頭、胸和腹三部分組成。三部分結(jié)構是它們最明顯的特征之一。

此外,昆蟲還有堅韌的半透明外骨骼,為它們的身體提供堅硬的外部支架。這樣的結(jié)構對體形小的生物有很多好處。外骨骼和騎士的盔甲一樣,可以作為對抗敵手的保護罩。但外骨骼不會隨著它們的成長而變大。為了適應長大,昆蟲會蛻去舊的甲殼,長出新的甲殼。最開始,新長出的甲殼是具有延展性的,如同濕漉漉的混凝紙一樣,一段時間后,殼會變硬。因為引力對體形小的昆蟲作用很小,所以這種進化策略是有效的。然而,要是把昆蟲放大到人的體形,它的身體很快就會被自身外殼的重量壓扁。這種剛性護套之所以能起作用,是由于其有內(nèi)置的彈性點。所有昆蟲都有三對有關節(jié)的腿,而這差不多定義了昆蟲所屬的更大的節(jié)肢動物門,這一類別下還包括蜘蛛、螨蟲、蜈蚣、馬陸和甲殼動物(如螃蟹、龍蝦、小龍蝦等)。節(jié)肢動物的希臘語是arthro(意為關節(jié))和pod(意為腳或腿)的結(jié)合。

一對顫動的觸須是昆蟲身上最容易辨認的特征之一。這些延長了的傳感器給了昆蟲空前的靈活性。君主斑蝶那纖細的探針發(fā)揮了不可思議的作用。在哥白尼革命之前的1.5億年里,遷徙中的君主斑蝶就形成了以太陽為中心的生存方式。它們接收太陽發(fā)出的信號,用觸須上的內(nèi)部探測器作為太陽羅盤,引導它們在秋季離開美國北部和加拿大南部。[21]這種內(nèi)置的導航系統(tǒng)可以讓它們向南飛行2 500英里,一直到達墨西哥中部的越冬地。

昆蟲的運動由一對復眼引導,歐洲頂尖的機器人工程師團隊將其稱為“集成了光學和神經(jīng)的設計杰作”[22]。這些多面的球體由許多微小的小眼組成,即一組由支持細胞和色素細胞包圍的光感受器。它們使昆蟲能夠感受到的波長范圍大大低于人類肉眼所能感受到的波長范圍。在電磁波譜的低端,蜜蜂能夠分辨人類看不見的紫外線。[23]半球形復眼還能讓昆蟲有近360度的視野,這讓它們在追趕獵物或逃離捕食者時占據(jù)明顯的優(yōu)勢。

對許多昆蟲來說,靈活的捕獵動作和驚心動魄的特技表演都是在空中完成的。大多數(shù)成蟲有兩對翅膀,其特征是有柔韌的膜質(zhì)組織,并由堅硬的翅脈作為支撐。昆蟲是唯一會飛的無脊椎動物。昆蟲的翅膀可以把它們帶到高處,為它們提供保護,幫助它們吸引配偶,并及時警告潛在的捕食者。[24]如蝴蝶家族成員中的蛺蝶科(Nymphalidae),它們甚至使用翅膀上凸起的翅脈作為耳朵。有翅昆蟲非凡的靈活性和機動性讓它們可以去往各種棲息地,接觸各類食物來源,這是地球上大多數(shù)動物(包括我們?nèi)祟悾┧麎m莫及的。也有一些昆蟲沒有翅膀。無翅昆蟲包括跳尾蟲和蠹蟲。[25]某些蜘蛛(昆蟲的蛛形綱表親)可以織出網(wǎng),形成一個“氣球”,并讓這個“氣球”充當降落傘。這樣它們就可以乘風而行,從而避開捕食者或挪動位置。

就科學事業(yè)而言,將人類與其他物種區(qū)分開來似乎是一項相對簡單的任務。然而,當我們開始研究如何進行分類時,事情就變得復雜多了。大約2 500年前,柏拉圖試圖解答“人是什么?”[26]這一問題。他回答:“有兩只腳,沒有羽毛的動物。”犬儒派哲學家第歐根尼對此開了個玩笑,他把一只雞身上的毛拔光,再把這只咯咯直叫的禿毛雞帶到雅典的柏拉圖學園,宣布道:“這就是柏拉圖所說的人!”面對這樣的嘲笑,柏拉圖別無選擇,只能修改他的定義,加了條“有寬而平的指甲”的限制項。

柏拉圖的學生們試圖給這種“拍腦袋”的描述增加一定的精確性。[27]亞里士多德寫于公元前4世紀的《動物志》是西方世界已知的第一部對昆蟲進行系統(tǒng)分類的著作。這位古希臘哲學家對昆蟲的觀察在當時是準確的,但也存在一些錯誤。例如,他認為一些昆蟲可以通過露水、木頭、腐爛的泥土或糞便自發(fā)地繁殖。四百年后,羅馬自然哲學家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將他37卷本《博物志》(Historia naturalis)中的第11卷獻給了昆蟲。在評論這些多樣而又微小的“被造者”時,老普林尼寫道:“在大自然的所有作品中,昆蟲最充分地展示了它無窮無盡的創(chuàng)造力。”[28]1601年,菲利蒙·霍蘭翻譯了老普林尼的作品,并將“insect”一詞引入了英語世界。[29]

霍蘭這個簡潔的稱號出現(xiàn)在昆蟲研究的非凡創(chuàng)新階段。阿爾布雷希特·丟勒于1505年繪制的《鹿角蟲》,是歐洲歷史上被臨摹得最多的自然研究作品之一。丟勒是很有影響力的德國藝術家,他創(chuàng)作的這幅水彩畫因在空白背景下細致描繪了一只威風凜凜的甲蟲而成為標志性作品。事實上,早期現(xiàn)代“自然研究”[30]的實踐者——專注于單個物種,并完全脫離其所處的環(huán)境——就是在忠實地模仿丟勒的技法。

16世紀90年代,荷蘭眼鏡制造商札恰里亞斯·詹森和他的父親漢斯·詹森共同設計并制造了第一臺復合式顯微鏡。[31]通過在一根不透明的管子頂部和底部分別放置凸透鏡,二人發(fā)現(xiàn),此設備可以讓物體看起來比原來的大3~9倍。這項發(fā)明在科學界引起了一場視覺上的革命。研究人員從此進入了以前看不到的微觀世界。昆蟲通常是顯微觀察下最容易有新發(fā)現(xiàn)的觀察對象。事實上,最早的顯微鏡被稱為“跳蚤眼鏡”[32],就是因其在研究微小的生物方面大有用處。

顯微鏡讓當時尚不為人關注的昆蟲解剖學得以建立起來。1669年,意大利生物學家馬爾切洛·馬爾皮吉(Marcello Malpighi)使用這種新工具首次完成了對昆蟲的系統(tǒng)解剖。他借助17世紀原始的顯微鏡,取出了蠶極其微小的內(nèi)臟,這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經(jīng)過數(shù)月的艱苦研究,馬爾皮吉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但他最終獲得了豐碩的成果。他回憶道:“到了第二年秋天,我飽受發(fā)燒和眼疾之苦。然而,我對工作仍舊充滿熱情,大自然中許多意想不到的奇跡展現(xiàn)在我面前,我無法用言語來表達。”[33]在馬爾皮吉揭開一系列謎團的30年后,一位杰出的德國科學家、藝術家和探險家跨越大西洋進入了未經(jīng)人類踏足的昆蟲世界。瑪麗亞·西比拉·梅里安并非家喻戶曉,但她應該被銘記。梅里安是現(xiàn)代昆蟲學的奠基人之一。[34]

1699年,52歲的瑪麗亞和她21歲的女兒多羅西婭從阿姆斯特丹一個繁忙碼頭的跳板登上了一艘龐大的商船,這艘船將橫渡大西洋去往蘇里南。[35]瑪麗亞變賣了她自己的225幅畫作,以此來資助整趟探險,她們的旅行是歷史上第一次由個人自費去美洲的純科學探險。這兩位女性蔑視了社會規(guī)范,在沒有其他同伴和贊助的情況下踏上了海外之旅。她們放棄了舒適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在接下來的兩年里,她們漫游在熱帶雨林中,在那里繪圖、填色,并為當?shù)卮罅康睦ハx和植物編目。

從地圖上看,南美洲的形狀如同一個“拳頭”,而蘇里南共和國(現(xiàn)稱)位于“拳頭”的關節(jié)上,夾在南美洲東北海岸的圭亞那和法屬圭亞那之間。1667年,荷蘭開始殖民統(tǒng)治時,蘇里南成為荷蘭屬地的一部分,曾被稱作荷屬圭亞那。[36]雖然當?shù)氐脑∶袢绨⒗呖巳耍ˋrawak)、蒂里約人(Tiriyó)、瓦亞納人(Wayana)、加勒比人(Carib)和阿庫里奧人(Akurio)對蘇里南的地形極其熟悉,但在17世紀的歐洲地圖上,蘇里南還是一個神秘的空白點。這里有殖民者夢寐以求的熱帶商品,比如糖、咖啡、可可和棉花,所以這一空白之地很快就被填補了。為了實現(xiàn)經(jīng)濟上的愿景,荷蘭西印度公司將成千上萬的非洲奴隸送到這里,這些非洲奴隸都生活在極其殘酷的條件下。正如歷史學家查爾斯·拉爾夫·博克瑟(Charles Ralph Boxer)所說:“在蘇里南,人類對人類的不人道幾乎達到了極限。”殖民者對未完成工作定額的奴隸施加極端的酷刑,對不服從主人的奴隸實行嚴酷的公開鞭笞,將逃跑的奴隸處以死刑,這些都是這套野蠻制度下最臭名昭著的例子。[37]

與這種不加約束的殘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殖民地環(huán)境的純粹之美。[38]蘇里南的熱帶氣候和未經(jīng)人類踏足的廣闊森林使它成為全世界生物多樣性的熱點區(qū)域之一,是繽紛生命的生態(tài)仙境。從16世紀開始,人們對這里超凡脫俗的大自然的描述傳回了歐洲。關于色彩絢麗的大藍閃蝶、長有鳥類般羽翼的毛茸茸的灰色飛蛾,以及銀圓大小的銅綠色甲蟲的故事,早在梅里安啟程穿越大西洋之前,就已經(jīng)喚起了她的想象力。梅里安是第一批被蘇里南昆蟲吸引到這里的外國科學家之一。保護生物學家E. O. 威爾遜也在其于1984年出版的著作《親生命性》(Biophilia[39]中,用詩意的文字描述了蘇里南之行如何深刻地影響了他職業(yè)生涯的早期階段。

在帕拉馬里博的家庭花園中,低矮的木薯和矮壯的菠蘿“像野草一樣好養(yǎng)活”,起初,她們二人在灌木叢之中追逐毛蟲和長著翅膀的獵物。1700年,大約有700名歐洲人在殖民地的首府安家。梅里安雇用的一名臨時工將這座城鎮(zhèn)描述為“種植園主的集會場所,殖民地大臣發(fā)出命令、民眾接受命令的地方。輪船從這里駛向各地”[40]。正在駛離的輪船船艙里裝著太妃糖色的圓錐形原糖塊,這是由8 500名在蘇里南的甘蔗地里勞動的非洲奴隸制造的。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里,這種受到強迫的勞動力規(guī)模將膨脹超過600%。[41]人們對種植園無法忍受的條件的不滿經(jīng)常演變成叛亂。就在荷蘭殖民邊界之外的森林里,由逃亡奴隸組成的馬隆社區(qū)十分興盛。這些叛亂者定期襲擊他們前歐洲主人的定居點,以獲取槍支和補給。

當瑪麗亞和多羅西婭冒險走出城市的邊界時,她們發(fā)現(xiàn)在這處具有張力的自由和奴役之間的疆界,也有許多讓人驚奇的生物。在非洲奴隸和美洲原住民助手的陪同下,她們二人劃著獨木舟沿蘇里南河逆流而上,對沿途遇到的非凡動植物進行取樣和描繪。未知領域的誘惑吸引著梅里安進入?yún)擦稚钐帲f:“這片森林中長滿了薊和荊棘,我讓助手拿著斧頭走在前面,他們?yōu)槲遗_一個口子,我勉強可以走過去,然而,這依舊相當麻煩。”[42]叢林中回蕩著歐洲人聞所未聞的“交響樂”,蜘蛛猴的假聲和白喉巨嘴鳥的響亮叫聲形成和聲。頭頂上高聳的樹冠有時超過160英尺[43],使得瑪麗亞和多羅西婭喪失了比例感和方向感。在纏繞的藤蔓和盤繞的樹枝[這些植物有“甜豆”和“橘子醬盒子”(美洲格尼帕樹的果實)這樣夢幻的名稱]下,她們二人遇到了黃褐色的、碟子大小的狼蛛——哥利亞食鳥蛛(Theraphosa blondi)。它們是世界上最大的蛛形綱動物,會在黃昏出現(xiàn),獵食不走運的蚯蚓、蟾蜍、蜥蜴或老鼠當晚餐。事實上,“食鳥蛛”這個名號就是來自瑪麗亞的一幅畫,畫中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吞食蜂鳥。

梅里安描繪了超過90種動物和60種植物。昆蟲是她們研究的重點。梅里安的畫作生動地描繪了深紅色的毛蟲在咀嚼閃閃發(fā)光的葉子,嬌弱的蛾子產(chǎn)下一顆顆珍珠般的卵,敏捷的蝴蝶從蘭花的花粉管中吮吸花蜜。最終,瑪麗亞和她的女兒將這些圖畫從她們套著皮革封面的研究日記,轉(zhuǎn)移到一種用上好的小牛皮制成的犢皮紙上。

蘇里南地處熱帶,其炎熱的氣候和不同的動物群影響了瑪麗亞的健康。她在昆蟲世界中有過幾次糟糕的經(jīng)歷,比如有一次她被一只瘧蚊(Anopheles)咬了一口。她在給同行的博物學家約翰·喬治·沃爾卡默(Johann Georg Volkamer)的信中寫道:“我?guī)缀醪坏貌粸榇烁冻錾拇鷥r。”[44]她開始遭受一陣又一陣的發(fā)燒的折磨,梅里安原本五年的旅行計劃被迫縮短。她和多羅西婭于1701年6月18日離開蘇里南,隨身帶走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發(fā)現(xiàn)博物館”。在她們的行李中,瓶瓶罐罐里裝著用白蘭地精心保存的蝴蝶,以及各種蛇、鬣蜥和一條小鱷魚;箱子里裝著盛開的花苞和圓鼓鼓的蛹;圓盒子里裝著成千上萬個精心制作的昆蟲標本。所有的標本并非都用于研究。梅里安是一位精明的商人,她通過向私人收藏家出售藝術品和來自異域的標本來資助自己的科學事業(yè)。

回到荷蘭四年后,瑪麗亞出版了她的代表作《蘇里南昆蟲變態(tài)圖譜》(Metamorphosis insectorum Surinamensium)。這本書配有60幅銅版畫,開篇就清晰地闡述了作者的寫作方式[45]

我將所有有蛹的昆蟲,包括白天飛舞的蝴蝶和夜間出現(xiàn)的蛾子歸為一類。第二類是蛆蟲、蠕蟲、蒼蠅和蜜蜂。我保留了所有植物的本土名稱,因為在美洲,當?shù)厝撕陀〉诎踩巳匀辉谑褂盟鼈儭?a href="#zhu46" id="zw46">[46]

瑪麗亞選擇保留美洲原住民的術語是為了宣傳她的發(fā)現(xiàn)具有異國特色,但這也是有意識地保留了傳統(tǒng)的生態(tài)知識,而這些知識在許多殖民環(huán)境中會被殖民者忽視。

從各方面來說,梅里安的書都具有開創(chuàng)性。她創(chuàng)作的不同尋常的畫作不僅以其鮮艷的色彩和驚人的細節(jié)令觀者目不暇接,同時,她將昆蟲的各個變態(tài)階段放在一幅圖中展示,這是史無前例的。[47][48]此外,瑪麗亞作品的創(chuàng)新之處還在于以昆蟲的寄主植物為背景,來展示一只昆蟲的整個生命周期。在此之前,她的大多數(shù)男性同行將這些蟲子描述為孤立的對象,只選取昆蟲某一時間點的樣子,而且也缺乏生態(tài)背景描述。現(xiàn)代昆蟲學家分析了梅里安的繪畫后表示,他們能夠確定她描繪的蝴蝶和蛾子中73%所對應的屬和66%所確切對應的種。

原德國500馬克紙幣上的昆蟲學家瑪麗亞·西比拉·梅里安的肖像。52歲的瑪麗亞和她的女兒去了荷蘭殖民地蘇里南,她們在那里花了兩年的時間描繪和采集昆蟲。瑪麗亞于1705年出版了她的著作《蘇里南昆蟲變態(tài)圖譜》,其中包含她創(chuàng)作的多幅畫作,這本書徹底改變了人們對昆蟲及其生命階段的認識

追隨梅里安堅定的腳步的科學家們[49]發(fā)現(xiàn),昆蟲有大腦、心臟、消化道、生殖器官、肌肉和神經(jīng)細胞,昆蟲器官的功能與人類器官的功能相當。研究人員還證明了人類行為和昆蟲行為存在驚人的相似之處。蜜蜂和螞蟻的行為模式與人類的性格有一定的匹配和相似性。一些偵察蜂和外向性格的人一樣喜歡尋求刺激,而另一些待在離蜂巢更近之處的蜜蜂則和不那么愛冒險的“宅男”一樣。[50]類似地,捕食白蟻的馬塔貝勒蟻(Megaponera analis[51]援救受傷的伙伴,把它們帶回巢穴,讓它們在巢穴中恢復健康。這種利他行為極大地降低了戰(zhàn)斗死亡率,并保持了蟻群的社會結(jié)構。

盡管昆蟲和人類有著相同的顯著特征,但二者的歷史卻大為不同。早在大約4.8億年前,昆蟲的進化就開始了,這比人類出現(xiàn)在地球上的時間要早得多。[52]2017年,人們在摩洛哥杰貝爾依羅地區(qū)的稀樹草原上發(fā)現(xiàn)了最早的現(xiàn)代人類——智人(Homo sapiens)的化石,但智人只有約30萬年的歷史。[53]

放眼當時地球上范圍更廣的生物世界,小體形昆蟲的出現(xiàn)是一個相對新的現(xiàn)象。大約在3億年前,巨脈蜻蜓(Meganeura monyi[54]在這里繁衍生息。這些龐然大物的翼展有兩到三英尺,體形和小鷹一樣大。它們有著鋒利的下顎和多刺的前腿,無疑是史前天空中令人生畏的捕食者。食肉鳥類的進化和大氣中含氧量的降低是它們數(shù)量減少的原因。

事實上,呼吸方式一直是昆蟲體形的主要限制。[55]昆蟲不像脊椎動物那樣依靠循環(huán)系統(tǒng)將氧氣輸送至體內(nèi)的細胞,而是通過被稱為“氣孔”(spiracle)[56]的成對小孔呼吸。氣孔與錯綜復雜的微小的氣管相連,大多數(shù)昆蟲通過簡單地打開或關閉氣孔來被動地給細胞充氧,這意味著昆蟲體內(nèi)的每個細胞都必須靠近氣管才能獲得氧氣。因此,昆蟲的身體很大一部分是用來容納細小的氣管的。例如,六月鰓角金龜(Phyllophaga)身上的氣管系統(tǒng)占其身體體積的39%,你可以在門廊的燈上,在后院的燒烤架附近,在炎熱的夏夜里的紗門上看到它們的身影。

相反,體形小給昆蟲帶來了許多優(yōu)勢。大多數(shù)昆蟲可以快速進入繁殖期,這保證了它們在數(shù)量上可以快速增長,并適應新的或變化的環(huán)境。任何一個有過發(fā)現(xiàn)衣櫥里滿是飛蛾幼蟲的不愉快經(jīng)歷的人都可以為此做證,蟲子在各種有利于小體形生物的生態(tài)位中茁壯成長。用俄羅斯著名生物學家謝爾蓋·切特韋里科夫(Sergei Chetverikov)的話來說,“通過不斷縮減身體的尺寸”,昆蟲實現(xiàn)了“形態(tài)的無窮變化,從而在自然界的總體平衡中占據(jù)了極重要的地位。因此,它們小小的身體變成了它們的力量”[57]

這種適應策略的成功體現(xiàn)在我們星球上昆蟲的數(shù)量上。昆蟲學家馬克·莫菲特指出:“亞馬孫平原1公頃土地上的螞蟻數(shù)量比整個紐約市的人口數(shù)量還要多。”科學家們認為,在任何一個特定的時刻,地球上都生活著數(shù)量令人難以置信的昆蟲——足足有10的19次方(10 000 000 000 000 000 000)這么多。[58]這意味著,到2020年,地球上人與昆蟲的數(shù)量之比是1比13億。1833年,英國著名昆蟲學家約翰·奧巴代亞·韋斯特伍德(John Obadiah Westwood)發(fā)表了第一份對地球上昆蟲物種數(shù)的評估:“如果我們說有40萬種,可能也不算太離譜。”[59]現(xiàn)在人們對昆蟲的物種數(shù)的平均估值有550萬。[60]

昆蟲是地球上數(shù)量最多的陸地生物之一。它們的數(shù)量占地球上動物總數(shù)的80%。僅象甲科就囊括了驚人的6萬種甲蟲,超過了所有哺乳動物、魚類、爬行動物和鳥類的物種總和。[61]英國出生的印度生物學家J.B.S.霍爾丹(J.B.S. Haldane)曾經(jīng)和幾位神學家一起聊天,后者問他,研究地球上的生命可以得出什么關于造物主本性的結(jié)論。據(jù)說霍爾丹的回答是:“對甲蟲情有獨鐘。”[62]

與如此巨大的多樣性相匹配的是驚人的適應性。石油蠅(Helaeomyia petrolei[63]生活在加利福尼亞州南部會滲出原油的石油坑中,它的幼蟲以被困在天然瀝青坑的黏性瀝青中而死去的昆蟲為食。夏威夷蟲(Nysius wekiuicola[64]棲息在處于休眠期的冒納凱阿火山上,這座海拔為13 800英尺的火山在數(shù)千英里外聳立在太平洋上,山頂上冰雪覆蓋,生存條件惡劣。這種微小的昆蟲以其他死于冰冷風暴中的微小生物的尸體為食。昆蟲甚至能夠完成長距離的遠洋航行。1988年10月,有科學家驚奇地觀察到一群沙漠蝗蟲從西非穿越大西洋到達加勒比,全程長達5 000英里。[65]

然而,這些進化上的成功故事并沒有給昆蟲帶來普遍的贊譽。在歐美文化中,從公元前5世紀到19世紀末,昆蟲在存在之鏈(對自然世界等級制度的理解)中一直處于動物世界的最底層。[66]被比作昆蟲常常意味著遭受苦難。1849年冬天,《倫敦新聞畫報》(The Illustrated London News)的一名記者報道,他發(fā)現(xiàn)愛爾蘭馬鈴薯大饑荒中絕望的受害者住在一個搭著頂?shù)臏\坑里:“坑的上方蓋著枝條和草皮,形狀就像一個倒扣的碟子。它很像非洲森林里的蟻丘,雖然蟻丘沒有那么大。”[67]這不是昆蟲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作為貶義的象征。

在20世紀,數(shù)百種“吸血動物”——主要是蚊子、蜱蟲、蒼蠅、虱子和跳蚤——主導了關于昆蟲如何塑造世界歷史的著述。[68]美國醫(yī)生漢斯·辛瑟爾(Hans Zinsser)在1935年出版的《老鼠、虱子和歷史》(Rats, Lice and History)一書中通過調(diào)查蟲媒傳染病對人類的影響,開創(chuàng)了這類研究。辛瑟爾關注的是“這些兇殘的小東西,它們潛伏在黑暗的角落里,偷偷接近我們”[69]。隨后,英國博物學家約翰·克勞德斯利-湯普森(John Cloudsley-Thompson)在1976年出版的《昆蟲與歷史》(Insects and History)一書中,幾乎將全部內(nèi)容都集中在對昆蟲的破壞性影響的敘述上:從古代的瘟疫到當代的瘧疾、斑疹傷寒、傷寒和黃熱病的暴發(fā)。[70]

夏威夷蟲是這個星球上生命力最頑強的生物之一,它在海拔13 800英尺的休眠火山冒納凱阿冰冷風暴覆蓋的山頂上生存下來,靠的是吃其他死于冰冷風暴中的微小生物

圖片來源:Courtesy of the University of Hawai'i Institute for Astronomy

時間更近一些,在《蚊子帝國》(Mosquito Empires,2010)一書中,歷史學家約翰·麥克尼爾(John McNeill)證明了昆蟲深刻地改變了早期現(xiàn)代地緣政治環(huán)境。從17世紀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按蚊和伊蚊,即瘧疾和黃熱病的高流動性的傳播載體,摧毀了入侵軍隊,遏制了帝國的擴張,并助力了美洲沿海地區(qū)的反殖民革命。歷史學家蒂莫西·C. 瓦恩加德(Timothy C. Winegard)在《命運之癢:蚊子如何塑造人類歷史》(The Mosquito:A Human History of Our Deadliest Predator,2019)一書中,對歷史上由蚊子傳播的疾病使人類面臨的大規(guī)模死亡和遭受的苦難進行了細致的分類,進一步擴展了這一論點。

昆蟲傳播的疾病還影響著人類經(jīng)驗。100多種按蚊可以傳播瘧原蟲(Plasmodium),這種寄生蟲會導致人類感染瘧疾。在嚴重病例中,瘧疾會引起發(fā)熱、寒戰(zhàn)、呼吸困難和器官功能障礙;如果不及時治療,可能會危及生命。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估計,2017年,全世界有43.5萬人[71]死于瘧疾,大多數(shù)死者生活在非洲。與此同時,2015—2016年,攜帶寨卡病毒的埃及伊蚊(Aedes aegypti)和白紋伊蚊(Aedes albopictus)導致60個國家有出生缺陷的嬰兒和患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的人數(shù)目暴增。[72]

昆蟲雖然傳播疾病,造成浩劫,但它們也是人類軍隊的有力武器。《波波爾·烏》(或稱瑪雅創(chuàng)世書),記錄了前哥倫布時期中美洲的基切人(K'iche)是如何朝那些攻擊他們在哈科伊茨(在今天的危地馬拉高地)的山地大本營的敵人釋放一群黃蜂的。[73]幾個世紀后,在北美,南部同盟軍中有許多人聲稱聯(lián)邦軍故意引入橙黑相間的卷心菜斑色蝽(Murgantia histrionica),讓它們吞噬南方的農(nóng)作物。[74]同樣,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占領中國東北三省期間,臭名昭著的秘密細菌戰(zhàn)部隊——731部隊——試圖通過在中國北方投放傳播鼠疫的跳蚤來削弱當?shù)氐牡挚沽α俊?a href="#zhu75" id="zw75">[75]

然而,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也有些昆蟲在營救我們。在1799年拿破侖·波拿巴的敘利亞戰(zhàn)爭中,拿破侖的醫(yī)生觀察到當?shù)氐南壡軌蛟诓粋萌獾那闆r下吃掉壞死組織,從而加快戰(zhàn)場上士兵傷口愈合的速度。在《戰(zhàn)地手術回憶錄》(Memoirs of Military Surgery)一書中,拿破侖的戰(zhàn)地外科醫(yī)生多米尼克·讓·拉雷(Dominique Jean Larrey)寫道:“雖然這些蟲子制造了一些麻煩,但它們縮短了大自然發(fā)揮作用的時間,使傷口加速愈合,結(jié)痂脫落。”[76]今天,法醫(yī)昆蟲學家繼承了18世紀戰(zhàn)地醫(yī)生的工具箱。現(xiàn)代犯罪現(xiàn)場研究人員可以根據(jù)腐尸上昆蟲的發(fā)育階段,來估計受害者的死亡時間和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時間間隔。[77]

在其他情況下,昆蟲是促進生態(tài)經(jīng)濟改革的決定性因素。亞拉巴馬州恩特普賴斯的居民把他們長期在經(jīng)濟上的成功歸功于棉鈴象甲(Anthonomus grandis)。[78]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這種吃棉花的甲蟲肆虐整個美國和拉丁美洲,無情地吞噬著大片經(jīng)濟作物。然而,在1919年,恩特普賴斯眼光長遠的農(nóng)民對他們的土地進行了多樣化改革,在棉鈴象甲的侵擾達到頂峰之前種植了花生、馬鈴薯、甘蔗和高粱。那一年,他們成功地提高了農(nóng)作物的生產(chǎn)能力。為了慶祝,那里的居民制作了一尊13英尺高的希臘婦女大理石雕像,她身著長袍,把一個50磅[79]重的鐵棉鈴象甲舉過頭頂。蟲子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讓當?shù)厝耸芤妗?/p>

但是“昆蟲”(insect)是什么時候變成“蟲子”(bug)的呢?在昆蟲學家的詞典里,“真正的蟲子”屬于半翅目昆蟲。[80]這個類群中的物種包括蚜蟲、知了,以及名字就帶有暗示性的葉蟬(leafhopper,意為葉子跳蟲)、蠟蟬(plant-hopper,意為植物跳蟲)和盾蝽(shield bug,意為盾蟲),它們都有刺吸式口器和特殊的前翅——“半鞘翅”。然而,在日常用法中,“bug”和“insect”是可以互相替換的。英語單詞“bug”來自阿拉伯語baq或bakk[81](??),這是黎凡特人在口語中對臭蟲的稱呼。13世紀的伊斯蘭法學家伊本·卡里坎(Ibn Khallikān)曾說:“有3個‘b’折磨我們:bakk(臭蟲)、burguth(跳蚤)和barghash(蚊蚋)。這是3種最駭人的被造物,個個窮兇極惡,我沒法排序。”現(xiàn)代英式英語保留了這些特點。在英國,“bug”通常是“臭蟲”的意思。[82]

“bug”這個詞的內(nèi)涵在工業(yè)革命時期擴大了。托馬斯·愛迪生是最早使用“bug”一詞來描述電子硬件故障的工程師之一。正如這位多產(chǎn)的發(fā)明家在1878年給他的同事的信中所寫的那樣:“第一步是有了一種直覺,隨后靈感爆發(fā),然后困難就來了——這個東西不運轉(zhuǎn)了,原來是有‘蟲子’(Bugs)——就像這樣的小錯誤和困難出現(xiàn)了,接下來是數(shù)月的密切關注,要想驗證在商業(yè)上最終能否成功,就必須不斷學習和勞動。”[83]在這里,就像在許多其他例子里一樣,昆蟲進入了隱喻的領域。

“系統(tǒng)漏洞”(bug in the system,本意為系統(tǒng)中的蟲子)這個表達在半個多世紀后才得到廣泛使用。20世紀40年代,美國計算機程序員格雷絲·默里·霍珀(Grace Murray Hopper)檢查出哈佛大學主機的故障,是緣于一只被困在機電設備繼電器里的飛蛾。霍珀把“罪魁禍首”的尸體貼在筆記本上,并在當天的記錄中寫道:“發(fā)現(xiàn)第一只真正的蟲子。”(First actual case of bug being found.)[84]在這個例子中,de-bugging(原意為除蟲,現(xiàn)引申為從計算機程序中排除錯誤)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

在其他時候,臭蟲在大眾的想象中具有真正的威脅性。現(xiàn)代歐美人對這些生物的態(tài)度大體上仍然是厭惡的。[85]哈里·約翰斯頓(Harry Johnston)在《英屬中非》(British Central Africa,1897)中承認他“對昆蟲種族一邊倒的仇恨”[86],還說:“我很奇怪,我們的精神病院里主要裝的難道不是因為研究這個可怕的物種而患上癡呆的昆蟲學家嗎?”30年后,美國流行月刊《現(xiàn)代機械》(Modern Mechanix Magazine)告誡其讀者:“在由巨型昆蟲統(tǒng)治的世界里,最后剩下的人類淪為奴隸,是某一類小說家最喜歡使用的手法之一。神奇嗎?完全不是……事實上,所有過去的歷史都表明,如果當下的文明走向終結(jié),它將會終結(jié)于某個沒有解決的糧食問題,而昆蟲將是一個促成因素,因此它們可能是幸存者。”[87]由成群的六足生物引發(fā)的世界末日場景,在西方文化中反復出現(xiàn)。[88]

計算機程序員先驅(qū)格雷絲·默里·霍珀在哈佛大學主機的機電繼電器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只被困的飛蛾,幫助普及了“系統(tǒng)漏洞”這個說法

圖片來源:Courtesy of Vassar College Archives and Special Collections

不幸的是,人類對昆蟲的厭惡常常和歷史上一些最可怕的罪行相聯(lián)系。種族滅絕領導者和他們的追隨者經(jīng)常把受害者稱作蟲子,以貶低他們的人性,因為他們認為這些群體并非屬于人類,應該被清除。在1846年至1873年的加利福尼亞印第安人種族屠殺期間,殺人犯有時稱加利福尼亞的印第安人為“虱子”,稱后者的孩子為“虱卵”。[89]同樣,納粹德國黨衛(wèi)隊領隊海因里希·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在1943年4月宣稱:“反猶主義就像滅虱一樣。消滅虱子不是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而是一個跟干凈整潔有關的問題。”[90]希姆萊是大屠殺的主要策劃者之一,他將猶太人等同于令人厭惡的蟲子,并批準了“最終解決方案”。

在影視劇方面,昆蟲也被視為邪惡的對手。諾貝爾獎獲得者、比利時劇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說:“一些昆蟲和這個世界的習慣、道德和心理學截然不同,它們仿佛是天外來客,比我們更殘暴、更活躍、更無情、更兇狠、更可惡。”[91]相關電影則包括《狼蛛》(1955)、《致命螳螂》(1957)、《變蠅人》(1958)、《奪命狂蜂》(1974)、《異形大作戰(zhàn)》(1977)、《殺人蜂》(1978)、《小魔星》(1990)、《變種DNA》(1997)、《八腳怪》(2002)、《黑色蜂群》(2007)、《蟻群》(2008)。而《害蟲橫行》(2009)里的蛛形綱動物和昆蟲,被認為是對人類造成浩劫的“邪惡節(jié)肢動物”[92]。好萊塢甚至采用了仿生學——模仿非人類的系統(tǒng)來解決人類的問題——作為把昆蟲變成壞蛋的策略。在1979—2017年的《異形》系列電影中,潛伏的異形有一個以寄生蜂為原型的生命周期,而寄生蜂將卵產(chǎn)在活的毛毛蟲體內(nèi)。[93]正如《異形》的編劇丹·奧班農(nóng)(Dan O'Bannon)在2003年解釋的那樣:“小說不是我唯一的靈感來源。我還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寄生蟲來模擬外星人的生命周期。寄生蜂以一種完全令人作嘔的方式對待毛毛蟲,我建議那些厭倦了做好夢的人去研究一下這個。”

相反,當編劇推崇昆蟲時,他們通常會把這些生物的身體擬人化。在皮克斯/迪士尼1998年的計算機動畫電影《蟲蟲危機》中,一只名叫菲力的螞蟻招募了一隊巡回馬戲團的蟲子,試圖從一群邪惡的蚱蜢手中拯救自己的蟻群。編劇兼聯(lián)合導演安德魯·斯坦頓(Andrew Stanton)回憶了他與皮克斯動畫工作室藝術部門關于昆蟲身體結(jié)構的對話。設計團隊花了幾個小時討論善良的螞蟻和惡毒的蚱蜢的物理屬性。最后,他們決定拋開現(xiàn)實主義風格,使故事中的主人公更加擬人化:“我們?nèi)サ袅祟€部和毛茸茸的分節(jié),但仍然試圖保持設計質(zhì)量和紋理,讓你覺得自己看到的還是一只昆蟲。我們希望人們喜歡這些角色,而不是被它們惡心到。”[94]邪惡的蚱蜢身上有6個附肢、帶刺的外骨骼和顯眼的翅膀。而藝術家們將螞蟻設計成用兩條腿直立行走,有一對手臂,面部光滑。大熒幕上“被開化”的昆蟲角色先驅(qū)是迪士尼公司于1940年上映的《匹諾曹》(Pinocchio)中的蟋蟀吉米尼,它穿戴整齊,身著燕尾服,戴著大禮帽和歌劇手套,穿著前端帶有黃色護套的黑色漆皮鞋。

昆蟲也以深刻的物質(zhì)方式塑造了人類歷史。雖然我們常常通過熒幕和書籍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外星人或憨態(tài)可掬的小昆蟲,實際上這些六條腿的蟲子從人類誕生之初就生活在我們中間,它們創(chuàng)造的物質(zhì)讓文明煥發(fā)活力,并為人類的表達提供了新的途徑。

長期以來,昆蟲一直是甜蜜體驗的傳遞者。通過給果樹授粉和產(chǎn)蜜,蜜蜂滿足了許多動物對糖天生的渴望。人類從石器時代就開始采集野蜂蜜了。已知的最古老的采蜜描述出現(xiàn)在西班牙巴倫西亞的蜘蛛洞(Cuevas de la Ara?a)的一幅壁畫中,這幅壁畫已有8 000年歷史。[95]人們用深紅色的優(yōu)美線條描繪了兩個人沿著懸崖上的繩索攀爬,從一個隱蔽的蜂巢中采集黏稠的蜂蜜。一群蜜蜂在附近嗡嗡飛舞。人們在非洲南部也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遠古壁畫,它們證明了最純正的蜂蜜是人類普遍的追求。

在1940年上映的《匹諾曹》中,迪士尼公司為了讓蟋蟀吉米尼更受觀眾喜愛,于是調(diào)整了它的五官,去掉它的觸角和翅膀,把它變成用兩條腿行走的動物,還給它穿上人類的正式服裝

幾千年前,北非人馴化了蜜蜂屬(Apis)。養(yǎng)蜂業(yè)至少可以追溯到古埃及法老奈烏瑟拉·伊尼[96]統(tǒng)治時期。在他那座建在尼羅河畔華麗的太陽神廟里,有一幅圖畫描繪了工人為移走蜂巢而向蜂巢內(nèi)部噴煙的場景。隨后,養(yǎng)蜂業(yè)在整個地中海地區(qū)蓬勃發(fā)展。養(yǎng)蜂這一行為在古希臘非常普遍,以至于一些城邦對其開始有了管制。希臘散文家普魯塔克寫道,雅典政治家梭倫宣稱:“想要養(yǎng)蜂的人,必須把自己的蜜蜂與另一養(yǎng)蜂人的蜜蜂相隔300英尺以上。”[97]

在中世紀的歐洲,蜂蜜一直是最受人們關注的物料,無論國王、王后、貴族還是平民。英格蘭13世紀的《森林憲章》(Charter of the Forest)重新確立了可以進入皇家屬地的權利,并授予自由人“在森林里采集蜂蜜”[98]的權利。采蜜的特權是個人自主權的特征之一。

蜂蠟在中世紀的歐洲也是一種令人覬覦的材料。[99]這種堅硬且柔韌的物質(zhì)經(jīng)常被用來充當貨幣。從13世紀到16世紀,在俄羅斯、德國、英格蘭和蘇格蘭,村民和市民用蜂蠟來支付房租是很普遍的。蜂蠟從不變質(zhì),而且有數(shù)之不盡的用途。中世紀的工匠們用它來密封船體、涂抹家具表面、制造化妝品、制作金屬鑄件和陶瓷的模具。最重要的是,它點亮了夜晚。蜂蠟的熔點高達63攝氏度。用蜂蠟制成的蠟燭在被點燃時仍然是直立的。人們在阿爾卑斯山北部發(fā)現(xiàn)了迄今最古老的蜂蠟蠟燭。這些蜂蠟蠟燭是德國萊茵河上游一個墓地中的陪葬品,歷史可追溯到六世紀或七世紀。

養(yǎng)蜂業(yè)在美洲是獨立發(fā)展的。早在歐洲人跨越大西洋之前,瑪雅人和阿茲特克人就用中空的原木作為蜂巢,飼養(yǎng)本地的無刺蜂——瑪雅皇蜂(Melipona beecheii)。在這些先進的中美洲文明中,瑪雅皇蜂的蜂蜜和蜂蠟具有廣泛的藥用、烹飪和宗教用途。《門多薩法典》詳細記錄了1519年西班牙人入侵墨西哥后幾十年里的阿茲特克文化,其中提到阿茲特克皇帝蒙提祖馬二世(Montezuma II)從鄉(xiāng)村的臣民那里獲得的貢品中有數(shù)百瓶“小罐蜂蜜”。自此之后,征服者們極大地發(fā)展了這一慣例。從1549年到1551年,西班牙人從尤卡坦半島上的173個城鎮(zhèn)掠奪了近25噸蜂蠟和超過23噸的蜂蜜。[100]

在世界各地,無數(shù)社會依賴蜂蜜作為甜味劑、藥物和儀式用品。在澳大利亞的東北角,阿納姆地的雍古人(Yolngu)已經(jīng)花了幾千年的時間來磨煉獲取野生澳大利亞無刺蜂(Tetragonula carbonaria,也被稱為糖袋蜂)蜂巢的技藝。[101]雍古語中的“糖袋”從廣義上說,不僅指蜂蜜和蜂巢中的蜜蜂,也指蜂蠟和幼蟲。對于成功的獵手來說,“糖袋”就是一頓甜蜜、富含脂肪和蛋白質(zhì)的大餐。除了具有營養(yǎng)價值,“糖袋”還承載著深刻的象征意義,滲透在歌曲、舞蹈、親屬關系、祖先聯(lián)結(jié)和宗教物品中。

在其他環(huán)境中,蜂蜜也提供給人類進入新意識領域的途徑。蜂蜜酒是一種由水、蜂蜜和天然酵母釀制而成的發(fā)酵酒精飲料,我們在許多民間傳說中都可以見其蹤影,以至于它的起源已無法追溯。[102]然而,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它在古代歷史里的中心作用。Mádhu[103](梵語,意為蜂蜜)是英語單詞“mead”(蜂蜜酒)的梵文詞根,這個詞在《梨俱吠陀本集》(一本創(chuàng)作于公元前1500年到前1200年之間的印度詩歌集)中出現(xiàn)了300多次。在印度次大陸之外,蜂蜜酒在古羅馬和中世紀的歐洲廣受歡迎。在盎格魯-撒克遜史詩《貝奧武夫》(Beowulf[104]中,丹麥女王在典禮上用精心制作的蜂蜜酒來鞏固敵對氏族之間的政治聯(lián)盟。9個世紀后,著名人類學家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描述了蜂蜜酒的消費在巴西馬托格羅索地區(qū)的卡杜維奧和博羅羅部落[105]中扮演的重要社會角色。直到今天,我們?nèi)匀豢梢栽诠?jié)日和慶祝活動中見到各種各樣的蜂蜜酒,如埃塞俄比亞的“特杰”(tej)和芬蘭的“西馬”(sima)。然而,早在12世紀歐洲的一些地區(qū),蜂蜜酒被一些有力的競爭對手取代了,這些對手包括更容易被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葡萄酒、谷物啤酒或啤酒花啤酒。

蜂蜜的式微絕不是突然發(fā)生的。一直到15世紀,跨大西洋的奴隸貿(mào)易以及隨后的甘蔗生產(chǎn)全球化出現(xiàn),精制糖取代了蜂蜜,成為世界上最主要的甜味來源。[106]隨后的發(fā)展,包括18世紀甜菜根糖的發(fā)現(xiàn)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高果糖玉米糖漿的發(fā)明,又進一步稀釋了蜂蜜在全球甜味劑業(yè)務中的份額。[107]蜂蜜仍然是一種常用的添加劑,一種常見的食材,以及傳統(tǒng)食譜中的配料,但現(xiàn)在它在全球甜味劑市場上的份額不足1%。雖然許多品種的蜂蜜美味而芬芳,讓人想起傳粉昆蟲、花朵和人類之間的聯(lián)系,但蜜蜂已不再是世界上唯一的甜味捍衛(wèi)者了。

“honey”這個詞所傳達的內(nèi)涵更加雋永。至少從1600年起,歐洲作家就開始用“honey”來表達感情,英國劇作家約翰·馬斯頓(John Marston)曾創(chuàng)作了悲劇《安東尼奧的復仇》,在這部劇的開頭,威尼斯公爵問他的仆人:“你能不能用甜言蜜語(honey)來安慰我?”[108]少兒書籍因為這些聯(lián)想而蓬勃發(fā)展。1926年,A. A.米爾恩向世界介紹了一只名叫維尼的泰迪熊[109],它對“hunny”(蜂蜜的另一種表達)的迷戀是它最可愛的特點之一。

食品行業(yè)也接受了這個比喻。盡管隨著時間的推移,真正的蜂蜜在制造商的產(chǎn)品中的作用已經(jīng)大大減弱。蜂蜜堅果麥圈[110]是美國最暢銷的早餐麥片之一,它主要采用蔗糖來增加甜味(不含堅果,只有杏仁調(diào)味)。在配料表中,蜂蜜僅位列第五,排在全谷物燕麥、蔗糖、燕麥麩和改性玉米淀粉之后。

同樣,另一種由昆蟲制成的產(chǎn)品——鐵膽墨水,從古代一直到現(xiàn)代早期都影響著人類文化。[111]這種不可擦除的防水物質(zhì)在過去兩千年里一直是歐洲最重要的墨水。一些櫟屬沒食子櫟(Quercus infectoria)會對癭蜂科的黃蜂幼蟲分泌的化學物質(zhì)起反應,產(chǎn)生五倍子,一種胡桃大小的硬脆瘤狀凸起物。這些蟲癭既是成熟癭蜂棲息的地方,也是它們的食物來源。在某些真菌的作用下,蟲癭釋放單寧酸。制墨者收集蟲癭,將它們晾干,發(fā)酵,再讓富含單寧的顏料與硫酸鐵、水和黏合劑混合,制成耐用的墨水。最后一種成分通常是阿拉伯樹膠,一種從阿拉伯金合歡樹中提取的硬化的淡粉色汁液。

在鐵膽墨水出現(xiàn)之前,古羅馬和埃及人使用的是碳素墨水,碳素墨水通常是煤灰和水的混合物,再加入植物色素。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墨水雖然能保持長時間不褪色,但很容易被弄臟,用這種墨水寫出的文字很容易被擦除掉。書寫技術在5世紀開始發(fā)生變化。420年,來自迦太基(現(xiàn)突尼斯的一座城市)的拉丁詩人馬蒂亞努斯·卡佩拉(Martianus Capella)最早使用鐵膽鐵墨水寫了一份食譜。他把他用于書寫的墨水配方稱為“gallarum gummeosque commixtio”,也就是五倍子和樹膠的混合物。[112]到12世紀,鐵膽墨水在歐洲和中東地區(qū)完全取代了碳素墨水。西方文化中許多最重要的文獻,包括基督教最早的《新約圣經(jīng)》抄本(西乃抄本)、《大憲章》、《獨立宣言》、歌德著名的戲劇《浮士德》和莫扎特的歌劇《魔笛》,都是用鐵膽墨水寫成的。倫勃朗和凡·高用這種豐富的、柔滑的色彩作畫,莎士比亞用這種昆蟲做成的顏料書寫十四行詩和戲劇。正如《第十二夜》中聒噪的托比·貝爾奇爵士所言:“把你的墨水里摻滿怨毒。”

遺憾的是,鐵膽墨水在長時間暴露于潮濕、富氧的環(huán)境后會變得不穩(wěn)定,久而久之,下面的紙張就會被腐蝕和損壞。[113]這一缺點不僅對文化遺產(chǎn)保護提出了重大挑戰(zhàn),還成為導致鐵膽墨水式微的因素之一。另外,鐵膽墨水還有個缺點,就是它無法適配歐洲15世紀出現(xiàn)的金屬印刷機。更厚的油基油墨、更穩(wěn)定的合成顏料和染料的問世開啟了印刷的新時代。

承認昆蟲在甜味制造和文字印刷的歷史中如此重要意味著什么呢?人類總是從他們與非人類世界相連的錯綜復雜的網(wǎng)絡獲得啟示。[114]然而,忘記這種相互依賴的關系是一種現(xiàn)代才有的趨勢。在蜂蜜和鐵膽墨水的案例中,為我們的自我表達開辟新途徑的物質(zhì)來自被我們經(jīng)常視為害蟲、“外星人”和異物的小小生物。

與這兩種昆蟲產(chǎn)品不同的是,蟲膠、蠶絲和胭脂蟲紅歷史淵源由來已久,并沒有在走向現(xiàn)代的進程中沒落。盡管它們在20世紀中葉曾經(jīng)短暫地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但近幾十年又有了強勁的復蘇。埃拉·菲茨杰拉德的蟲膠唱片傳出的婉轉(zhuǎn)音符,蘇丹阿卜杜勒-邁吉德一世的絲綢地毯上光亮的絲線,以及準將奧哈拉那用胭脂蟲紅染成的耀眼的猩紅色軍官制服,都遠非只是一個個停留在過去時代的文物。相反,這些物件一直提醒著我們與昆蟲之間存在的緊密關系。

[1]Nicholson 1995: 81.

[2]Eiland 2003: 80; Fazlyo?lu and Aslanapa 2006.

[3]1英寸≈2.54厘米。——編者注

[4]Myerly 1996: 68.

[5]昆蟲屬于節(jié)肢動物門,是一類外裹一層殼、長有節(jié)肢和身體分節(jié)的無脊椎動物。與大眾的觀念不同,嚴格說來,蜘蛛、蜈蚣和馬陸并不是昆蟲。

[6]California Academy of Sciences 2017.

[7]Leong et al. 2017: 6.

[8]Washington 2003: 5.

[9]MacArthur 1927: 487.

[10]Hume 1956: 53.

[11]Donne 1971: 58. 詹姆斯·喬伊斯1939年的小說《芬尼根的守靈夜》(Finn egans Wake)中充滿了“昆蟲”和“亂倫”的俏皮結(jié)合。最后,家庭成員會“盡可能地親密”(Joyce 1939: 417)。

[12]Evans et al. 2015: 299.

[13]Kiauta 1986: 91—96; Davis 1912: xiv.

[14]日語“勝蟲”中的“蟲”字,在英語中沒有合適的對應詞。“蟲”的概念包羅萬象,包括“細菌”“微生物”“昆蟲”“人的精神”。它的多種含義與日語科學術語中的“昆蟲”形成鮮明對比。

[15]Manchester City Council 2019.

[16]Flick 2006: 155.

[17]Petty 2018: 38.

[18]Mandeville 1714.

[19]Fox-Davies 2007: 260. 古典主義者蘇珊·A. 斯蒂芬斯認為,拿破侖有意借鑒了古埃及人的做法,古埃及人用蜜蜂的象形文字來象征埃及的國王。(Stephens 2003: 1)

[20]Sleigh 2003: 57.

[21]Merlin, Gegear, and Reppert 2009: 1700—04.

[22]Franceschini, Pichon, and Blanes 1992: 283.

[23]1993年5月23日,大衛(wèi)·布萊爾的電影《蜂蠟,或在蜂蜜中發(fā)現(xiàn)電視機》成為第一部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播放的電影。布萊爾的經(jīng)典之作是對意識、死亡和語言的超現(xiàn)實思考,想象通過一只蜜蜂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

[24]Gullan and Cranston 2014; Dudley 2000.

[25]Norberg 1972: 247—50.

[26]La?rtius 1853: 231.

[27]Bodson 1983: 3—6.

[28]Pliny 1855—57: vol. 3, 1.

[29]Pliny 1601.

[30]Neri 2011: xii.

[31]一些科學史學家也對他們的同事漢斯·利伯希(Hans Lippershey)和雅各布·梅修斯(Jacob Metius)表示高度認可。Bardell 2004: 78—84.

[32]Bradbury 1967: 68.

[33]Miall and Denny 1886: 1.

[34]近年來,梅里安一直是多部傳記和小說的主角。Friedewald 2015; Todd 2007; Stevenson 2007.

[35]英國著名生態(tài)學家喬治·伊夫林·哈欽森寫道,瑪麗亞的航行是“史上第一次,即使不是首創(chuàng),也是第一個懷著唯一且明確的目的——研究新大陸的問題——而穿越大西洋的人”。Hutchinson 1977: 14.

[36]1978年,在蘇里南獨立三年后,后殖民政府將該國的官方英文名從“Surinam”改為“Suriname”。

[37]17世紀末和18世紀初的蘇里南:Van Lier 1971 and Boxer 1965: 271—72。蘇里南奴隸的殘酷遭遇:Davis 2011: 925—84。

[38]Maria Sibylla Merian 1975: plate 2. 《蘇里南昆蟲變態(tài)圖譜》的原版著作藏于美國自然博物館。

[39]Wilson 1984: 1.

[40]J. D. 赫萊因(J. D. Herlein)引用自Fatah-Black 2013: 8。

[41]Goslinga 1979: 100. 關于一位婦女和她的女兒在1770年作為奴隸來到蘇里南的故事,請參閱Hoogbergen 2008。殖民地種植園環(huán)境惡劣,2013年的荷蘭電影《糖多少錢》(Hoe duur was de suiker)就是以此為歷史背景。該劇改編自辛西婭·麥克勞德(Cynthia McLeod)的同名小說,她是蘇里南獨立后的首任總統(tǒng)約翰·費里埃(Johan Ferrier)的女兒。(McLeod 1987)

[42]Merian 1975: plate 36. Also see plates 18, 51, and 43 (Goliath Birdeater, Sweet Bean, and Marmalade Box) .科學家們后來得出結(jié)論,狼蛛很少吃鳥類,但人們普遍認為這些狼蛛的口味很多樣。(Striffler 2005: 26—33)

[43]1英尺≈30.48厘米。——編者注

[44]Rücker and Stearn 1982: 65.

[45]Davis 1995: 177. 藝術史學家賈尼絲·內(nèi)里提醒說,梅里安杰出的藝術天賦和科學創(chuàng)新有時被學者夸大了。梅里安并不是第一個用同一張圖片展示昆蟲生命周期的人;在同儕中,她也不是唯一一個把昆蟲提升到“高級藝術”境界的人。(Neri 2011: 141)

[46]Merian 1975: ii.

[47]與梅里安同時代的荷蘭人揚·斯瓦默丹(Jan Swammerdam)也促進了人類對昆蟲生命階段——卵、幼蟲、蛹和成蟲——的認識。他的工作幫助糾正了不同發(fā)展階段的昆蟲(如毛蟲和蝴蝶)是不同的生物體這一廣為流傳的觀點。(Cobb 2000)

[48]theridge 2011: 38. 梅里安跟《蟲めづる姫君》的女主角有著不可思議的相似之處。這是12世紀的日本故事,標題翻譯過來就是《愛昆蟲的女士》,講述了一位平安時代宮廷婦女違背社會習俗的舉動,她與昆蟲為友,并以她的毛毛蟲和蝴蝶的名字為她的隨從命名。(Backus 1985:41—69)巴克斯將這個故事的標題翻譯為“崇拜害蟲的女士”。

[49]Nation 2016; Strausfeld and Hirth 2013: 157—61.

[50]Liang et al. 2012: 1225—28.

[51]Frank et al. 2017.

[52]Misof et al 2014.: 763—67.

[53]Hublin et al. 2017: 289—92.

[54]Shaw 2014: 85.

[55]Clapham and Karr 2012: 10927—30.

[56]Wigglesworth 1942: 194.

[57]Chetverikov 1920: 449.

[58]Mof ett 2010: 1. 昆蟲數(shù)量統(tǒng)計:Moore 2001: 223; and Berenbaum 1995: xi。

[59]Westwood 1833: 118.

[60]昆蟲種類在260萬~780萬種之間。Stork, McBroom, Gely, and Hamilton 2015: 7519.

[61]Morris 2004: 2.

[62]關于霍爾丹的故事很可能是杜撰的;見Hutchinson 1959: 146n1.

[63]Kadavy et al. 1999: 1477—82.

[64]Ashlock and Gagné 1983: 47—55.

[65]Hoare 2009: 165.

[66]Lovejoy 1936: 236—40.

[67]“Condition of Ireland,” Illustrated London News (December 15, 1849): 394.

[68]Lehane 2005.

[69]Zinsser 1935: 14.

[70]Cloudsley-Thompson 1976; McNeill 2010; Winegard 2019. 歷史上,昆蟲對人類事務有害影響的例子見Giesen 2011; Patterson 2009; McWilliams 2008;Sutter 2007; Lockwood 2004; and Buhs 2004。

[71]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2020.

[72]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2016.

[73]Tedlock 1996: 49—50.

[74]Lockwood 2009: 75. 這種蟲子甚至被稱為“Shermanite”,指代聯(lián)邦將軍威廉·特庫姆塞·舍曼。(Capinera 2008: vol. 3, 1766)

[75]Harris 1994: 79.

[76]Roberts 1932: 531.

[77]Gof 2000.

[78]Boissoneault 2017.

[79]1磅≈0.45千克。——編者注

[80]Schuh and Slater 1995.

[81]Ibn Khallikan 1843—71: vol. 1, 234 .

[82]Schur 2013: 183.

[83]Hughes 1989: 75.

[84]Marx 2002: 41—42; Shapiro 1987: 376—78; Yale University 2017.

[85]Hoyt and Schultz 1999: 52.

[86]Anonymous 1897: 175.

[87]Modern Mechanix Magazine: Miller 1930: 68.

[88]Kinkela 2011.

[89]Madley 2016: 325.

[90]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s Chief of Counsel for Prosecution of Axis Criminality 1946: vol. 4, 574. Also see Raffles 2007: 521—66.

[91]Wheeler 1922: 386.

[92]Tsutsui 2007: 237—53.

[93]O'Bannon 2003.

[94]A Bug's Life production notes (October 10, 1998), 14, quoted in Price 2009: 162.

[95]Crane 1999: 43: Toussaint-Samat 2009: 15.

[96]Kritsky 2015: 8—12.

[97]Plutarch 1875: vol. 2, 192.

[98]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1225.

[99]Crane 1999: 498.

[100]Ransome 1937: 264. Statistics: Bianco, Alexander, and Rayson 2017: 99. 1836年,比利時植物學家查爾斯·莫倫(Charles Morren)發(fā)現(xiàn)瑪雅皇蜂是原產(chǎn)于墨西哥的香莢蘭的天然傳粉者。由于在世界其他地方?jīng)]有這種蜜蜂,所以歐洲人無法在其他地方生產(chǎn)香草。(Arditti, Rao, and Nair 2009: 239)

[101]Fijn 2014: 41—61; Fijn and Baynes-Rock 2018: 207—16.

[102]Crane 1999: 597.

[103]Turner 2008: 562; and Brothwell and Brothwell 1998: 165.

[104]Enright 1996.

[105]Lévi-Strauss 1973.

[106]Mintz 1985.

[107]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甘蔗和甜菜分別占美國制糖產(chǎn)量的約45%和55%。(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Economic Research Service 2018)

[108]Marston 1986: 103.

[109]Milne 1926. 值得注意的是,帕丁頓熊更喜歡橘子醬。在埃瑞·卡爾的《好餓的毛毛蟲》中,主角是一種雜食動物,它會吞食任何看到的食物,無論甜的還是咸的。

[110]Danny Hakim, “Are Honey Nut Cheerios Healthy? We Look Inside the Box,”New York Times (November 10, 2017).

[111]Carvalho 1904: 97—101; Hahn, Malzer, Kanngiesser, and Beckhof 2004: 234—39.

[112]除非特別說明,否則所有引自其他語言的資料均由作者釋義。

[113]Harvey and Mahard 2014: 149; Houston 2016: 99— 101; Rijksdienst voor het Cultureel Erfgoed Ministerie van Onderwijs, Cultuur en Wetenschap, 2011. 即便如此,直到1974年,德國政府仍在某些官方文件中使用鐵膽墨水。

[114]“現(xiàn)代人類學之父”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的一個評論——“Les animaux sont bons à penser”(動物善于思考)——直抵問題的核心。“Bons àpenser”是列維-斯特勞斯模仿“Les animaux sont bons à manger”(動物很好吃)而設計出的措辭。“動物善于思考”更準確地抓住了他的意圖。Lévi-Strauss 1962: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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