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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馬桶西施

  • 繆涇人
  • 何慶華
  • 6562字
  • 2023-08-10 16:16:42

繆涇,在雙鳳和沙溪兩個鄉鎮的夾縫中,成了被遺忘的角落。如果世人真遺忘了繆涇,那是多么有福。

只是繆涇人不善于遺忘,他們總想出出風頭,唱唱曖昧的雙鳳山歌:“搖一櫓來扎一繃,沿河兩岸好花棚。好花落在中艙里呀,野薔薇花落在后艄棚。”繆涇水邊的小兒女們火辣辣地打情罵俏,不管是災年還是豐年,這種風俗已經沿襲了幾百年。

雙鳳山歌據傳在晉代開始傳唱,到了元朝,成了流行歌曲,比現在周杰倫的歌還流行。明朝萬歷年間,文淵閣大學士、首輔王錫爵——王閣老,是音樂發燒友,他太倉的家樂班,更是歷時兩朝四代八十多年。湯顯祖的昆劇《牡丹亭》,在太倉寫就的,《牡丹亭》的首演不在別處,就在王錫爵的家樂班,家樂班的老師是魏良輔得力助手張野塘和嫡傳弟子趙瞻云。百戲之祖的昆曲,很多元素都來自雙鳳山歌,魏良輔當年就在太倉南碼頭研究出了昆曲水磨腔,那腔調,分明是我們雙鳳水磨糯米團子的味道,綿長,柔膩,嬋媛……

繆涇有個馬桶西施小琴,天生一副好嗓子,山歌唱得滴溜轉,眼睛眉毛都會說話,當年是繆涇村里的劉三姐。

這么一個香甜的美人,低著頭干著最臭最臟的活計——倒馬桶!

雙鳳街長三里,一半是碎石子路,沿街的一溜馬桶,多半是小琴刷的。

從小,村里人都叫她馬桶西施。她在馬桶里出生,她的娘是湖川橋邊的破落地主,狠心的爹想用馬桶蓋悶煞這個女囡,是她的小舅舅搶下來,救下了小琴。命中注定,她要倒一輩子馬桶。

別以為馬桶是穢物,在雙鳳,乃至吳地,馬桶被尊稱為子孫桶,誰家女兒出嫁沒有幾個紅漆馬桶,里面放了紅蛋、甘蔗、花生,新郎新娘初夜前,必然請村里標致的童子,撒一泡尿,才能有子孫萬代。

小時候元宵節,最神秘的一個儀式就是請廁所神“坑三姑娘”,廁所壁墻上掛了一雙不到兩寸的繡花鞋,是早已過世的太婆做的,一塵不染,給“坑三姑娘”穿的。洗干凈的竹編畚箕是接送“坑三姑娘”的轎子,方格子的新兜頭布也是“坑三姑娘”的遮臉,祖上傳下來的鳳凰銀簪,更是“坑三姑娘”手里的畫筆。正月半的夜里,只要村里的出客細娘,心誠心善,吃苦耐勞,對著香燭,抱著蓋好兜頭布的畚箕,在廁所邊點三點頭,就能接到神秘的“坑三姑娘”。年景如何、收成怎樣、婚配與否、吉兇如何等等人生大事,“坑三姑娘”都會用銀簪在面粉上畫圖,泄露天機。這個執掌“混元金斗”(馬桶)的“坑三姑娘”,比灶公公、財神爺還靈驗。

馬桶西施小琴的娘,萬事都要請“坑三姑娘”做主,一年到頭,就正月半能請動,她請“坑三姑娘”看罷燈、吃好茶,就捏著喉嚨問:“三娘娘,我們小琴要去錫劇團唱戲,阿來三(蘇州方言,可不可以)啊?來三就畫一朵喇叭花,不來三就畫一只癩蛤蟆……”

村里最出客的細娘——巧英和梅子,屏氣凝神,感覺“轎子”里有了分量,隨著“轎子”的移動,她們鬼使神差地跟著畚箕轉動,鳳凰銀簪在面粉上一筆一畫地走動,一只奇丑無比的癩蛤蟆出來了……小琴娘哎呀叫了聲。

馬桶西施的喉嚨本來是喊山歌的,一個馬戲團來村里發現了小琴,要帶她走,小琴娘死也不肯。一個錫劇團的團長,看中了小琴,說這個細娘喉嚨真好,會成為名角,小琴娘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不答應女兒遠走高飛,因為“坑三姑娘”也不贊成。后來,蘇州市評彈團來太倉招生,小琴瞞著家里人去應試,考官一聽,這個嗓音百年難尋,如百轉春鶯,醉心蕩魄,活脫脫又是一個評彈名家朱慧珍啊!小琴的爺聽說女兒要去唱戲,大冬天跳到結了冰的繆涇水里,寧死不讓女兒做戲子,更要命的是:馬桶神“坑三姑娘”不答應!他們家不能斷子絕孫!

是啊,小琴樣樣來事(蘇州方言,做得好),蒔秧能雙手,挑擔不輸男人,是家里的正勞動力,一天能掙八個工分,怎么能去“登格里格登”,彈彈琵琶,說說書,那叫正經活兒啊?那真格是拆噱頭腦,瞎卵抖!

讓小琴真正成為馬桶西施的,不是別人,是村里的大隊長胡強生。

胡強生是蘇北人,外來和尚好念經。他的爺是“大躍進”的標兵,胡強生能當上大隊長,全部靠爺老子,他五短身材,長了一對三角眼,愛吃生姜,一日也離不開姜,早上吃粥菜是嫩姜,中午吃飯菜必有醋泡姜。人家嘴巴里叼根香煙,他不,嘴巴里時不時嚼塊糖姜片,走到哪里嚼到哪里,背地里,大家都叫他“胡姜生”。

胡強生是識貨人,第一次聽小琴唱山歌就走不動路了。“蒔秧要唱蒔秧歌,兩膀彎彎泥里拖,姐朝著郎啊,只看著阿哥背朝黃天,眼窺六條稻田水,手拿黃秧蒔六棵。”小琴雙手蒔秧,是繆涇蒔秧最快的細娘。只看一雙巧手在秧田里翻飛,食指和中指如在彈撥琵琶三弦,又如書生行云流水寫毛筆字,一行一行下去,嫩綠的秧苗舒展開來,從蠅頭小楷到一片錦繡田疇,小琴在秧田里更是鶴立雞群,山歌伴隨著她滴答的香汗,總是醉倒一批男客客。

胡強生一打聽,小琴還沒給人家,她娘是破落地主,她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竊喜,把她弄到手,是三個指頭捉田螺,穩牢。想方設法接近小琴,開社員大會,總是讓婦女隊長把小琴留下來。胡強生話沒開口,就噴出一股辛辣的生姜味,他嚼著生姜,圍著小琴轉了三圈,才發話:“小琴啊,看你長得截(蘇州方言,這么)嫩,哪能叫馬桶西施,最近大隊里缺一個廣播員,你聲音這樣好聽,應該是廣播西施,對吧?”小琴不敢得罪胡強生,只好講自家成分不好,只讀到初中畢業,沒有文化,當不了廣播員。

胡強生一笑,鄉下獅子鄉下調,你小琴當不了廣播員,誰當。你回去,和你大人商量商量。說完,居然伸手擼了一把小琴的面孔。

小琴不敢聲張,當晚,胡強生挽了婦女隊長到他們家。洋油盞下,婦女隊長拉著小琴娘說:“小琴是老鼠跌了白米缸里,要過好日腳(蘇州方言,日子)了,大隊長看中你們細娘了!”

小琴娘還是半夜請到“坑三姑娘”,雖是八月半,但家里急事,馬桶神定不會怪罪。小琴娘燒香請茶后,問“坑三姑娘”:我們小琴阿可以嫁給胡強生?可以你用銀簪畫棵蔥,不可以,你就畫只知了蟬。小琴眼睜睜看著“坑三姑娘”畫了只活靈活現的知了。

胡家難吃飯,胡強生的爺惡頭惡腦,壞事做盡,胡強生花嚓嚓,第一個老婆難產死了,他見了出客細娘就動歪腦筋。看來,“坑三姑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知胡強生的為人。他們家小琴,是死也不能嫁到胡家去的。

小琴娘一口回絕了婦女隊長,說小琴太小不懂事,要過兩年再找對象。

正巧,隔壁四隊的張建剛從部隊復員回來,原來是當炮兵的,一次訓練出了事故,把耳朵震聾了,被安排在大隊看糧庫。小琴娘帶了小琴去看了張家,五間七路頭的瓦房,張家三代貧農,張建剛人高馬大,兩家子一眼相中,很快男家擔了兩篩團子,一個帶蹄豬腿過去,算定了親。

胡強生心里窩拉不出,真是老鼠咬腳背,越想越倒霉。橫肚里殺出一個張建剛來,自己一個堂堂大隊長,還配不上你一個地主子女!蠻好,你不讓我吃飯,我不讓你拆屎!我要讓你朱小琴成為繆涇最臭的女人!

正好全大隊在搞防治血吸蟲病工作,一是阻止鮮糞入水,二是消滅釘螺,再由“赤腳醫生”和血防員收集大便樣本,用糞便孵化法查病,用血防——846油劑治療病人。血防員經常拎了裝大便的破簍子走村串戶,狗要咬,調皮的小孩跟在后面起哄,拍手拍腳地叫,“收屎醫生,驗屎醫生”。大隊里,每家每戶的糞便要統一管理,不能倒入河浜里。這個工作比較艱巨,繆涇大隊共有十個小隊,三百家農戶,平均一家有兩只馬桶,一天就要倒六百多只馬桶,這么多馬桶,誰愿意倒?可以講沒一個人愿意,即使給十個工分,也沒人高興!只好強行攤派,朱小琴被攤派每天倒一百只馬桶!

馬桶西施呆了,躲在家里哭了一夜,小琴娘說:哭啥哭,“坑三姑娘”昨夜畫的就是只馬桶,不是一般的馬桶,是子孫桶。倒馬桶有啥不好,掌管人間的“混元金斗”,積德的!

第二天清晨,小琴穿了件平時最喜歡的列寧裝外套,外加了一個帶花邊的假領頭,發間還夾了一個紅塑料發卡,戴好了護袖,開始了她的工作。

腰路上山歌飄來了,隊里人就會說,馬桶西施來哉!

其他隊里,倒馬桶的女人,都是一副痛苦狀,皺著眉頭,撇著嘴,拎起馬桶倒進糞車,扭頭就走。馬桶西施呢,她輕手輕腳,不卑不亢,倒好馬桶,挽了井水,用馬桶刮筿“噌噌噌”刷個干凈,碰到五保戶的臭馬桶,她就在馬桶里撒一把細石子,加把槿樹葉、無患果,“唰唰唰”幾下就干凈了!

胡強生遠遠看到小琴和她的糞車過來,停止了嚼生姜,尷尬地笑笑,隨后得意地喊:“馬桶西施,早啊!”

小琴狠狠剜了他一眼。

胡強生自討沒趣。

奇怪,馬桶西施身上沒有一點異味,清清的香、淡淡的香裹著她。馬桶倒到哪里,哪里就圍著一幫人,小細娘看她如何快狠準地倒馬桶,小媳婦看她怎么把馬桶刷得干凈,男客客更是死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她櫻桃的唇,渾圓的胸,棉柳的腰身。有人說,馬桶西施倒的馬桶就是不一樣,新鮮馬桶三日香,她倒的馬桶日日香,便秘的人,坐上她倒的馬桶,馬上就解個舒暢!看來馬桶西施不是浪得虛名的,她的道行,在娘胎里就得了!

一百只馬桶,平均倒一只,刷干凈花五分鐘的話,那也要倒八個鐘頭,經常是從一早上五點多折騰到十二點多,倒完馬桶還要幫“赤腳醫生”清理大便樣本。小琴是鐵打的,也吃不消。一個禮拜下來,臂膊、手腕痛得貼傷筋膏。

張建剛耳朵有點背,疼起小琴來也是要命的。看倉庫消磨的是時間,他只要一有空,就拎了一個紅網兜,用小抱被包緊,里面是一個白搪瓷杯,塞滿了家里最好吃的東西,黃豆燉豬腳、腌篤鮮、蔥油河蝦、炒時件,反正使出了十八般武藝,燒好吃的飯菜給小琴。小琴忙起來啥也不管,張建剛只好抱著飯菜癡癡傻等。但見她熟練地操起馬桶刮筿,那動作身手倒像在演奏,人家敲擊的是鑼鼓,她敲打的是馬桶,先是清水注入馬桶,大珠小珠落玉盤,再掄起右臂狠刷馬桶壁,馬桶在她手里三百六十度滴溜轉,無數細流撞擊,馬桶刮筿更是變幻著節奏,在馬桶里發出悅耳的聲音,一會兒是江南絲竹的“快花六板”,一會兒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的三六,到了高潮部分就是金蛇狂舞,水龍一瀉千里,馬桶從里到外,從桶身到桶蓋都被繆涇水沖洗得一干二凈,看的人更如醍醐灌頂,臭的在小琴手里變成了香的,真正是化腐朽為神奇!

馬桶西施讓馬桶有了生命,有了性別,有了年齡。那些紅漆的子孫桶是新娘子、小官人,那幾個剝落了顏色、木質疏松的是老太婆馬桶,而那些沒有娶親的小出棺材(方言,未結婚的少年)的馬桶,有一股特別的味道,估計是荷爾蒙太多無法發泄,這種馬桶倒起來比較費勁。

小琴也給自己的男人倒馬桶,給公婆倒馬桶,這種微妙的感覺只有她清爽。結婚不到半年,她懷孕了,直到五個月,大家才發現。有人看不下去,就和胡強生說:“繆涇就沒有其他女人啦,讓一個大肚皮去倒一百只馬桶,阿過分!”胡強生嘴巴里嚼著生姜,嘟囔:“俗話講,做樣生活,換一樣骨頭,種田也苦惱的,難道讓大肚皮去挑擔、斫稻?有啥,人家養囡都養在田埂上了!多倒兩只馬桶,說不定養囡養得更快!”

一趟落雨天,小琴去河邊挽水,不小心一滑,連人帶馬桶躥到河里去了,她不會游水,幸虧她死死抱牢這只馬桶,借了浮力劃到岸邊,馬桶救了小琴和她肚里的囡。渾身濕透的小琴,抱牢馬桶大哭了一場,她準備倒一輩子馬桶!

小琴的女兒張丹,倒是生在雙鳳衛生院的,蘇州下放到雙鳳的婦產科徐主任給她接生的,胎兒臍帶繞頸三圈半,剛生下來時不會哭,徐醫生把她倒提起來,狠拍她的腳底心,嘴里說:“養出來就打,養出來就打!”孩子清脆的啼哭聲穿透了好幾個病房。徐主任笑了:“這個囡,喉嚨好聽的,說不定以后能成為歌唱家!”

孩子出生不過三個月,張建剛和他娘就被大隊派到鄭和七下西洋的起錨地——瀏河塘興修水利。挑土、挖溝、開河、拉車,男女齊上陣,八萬民工,夜以繼日地勞動,下著雨,結了冰,都沒有停歇。

自從張建剛去了瀏河,公公就代兒子去給媳婦送飯,張老大總是挑著擔子去,一頭籮筐里放著小張丹,一頭籮筐里放著農具和熱乎乎的飯菜。他的牙齒早就掉光了,紅紅的鼻子,眼睛眉毛擠在一起笑,像個游走鄉下的換糖人,孩子們看到了總是跟著他屁股后面奔跑,喊叫:“老換糖,老換糖,換一塊麥芽糖!”張老大被一群囡喊得不好意思了,還真的在口袋里放了一包曬干的毛豆結,給那些皮囡吃。小琴總是找個僻靜的場合,給小丹丹喂好奶,就趕緊扒幾口飯。

一次小琴在倉庫場上喂奶,給胡強生撞著了,胡強生的臉突然像吃醉了老酒一樣宣宣紅(方言,非常紅),他厚著臉皮說:“小琴,外頭風大,人多眼雜,你還是到村委會的一間掃盲班來喂奶吧,白天沒有人。”

小琴鼻子里嗯了一聲,懶得睬他。

不久老換糖給她送飯的路上滑了一跤,連人帶擔子跌倒在水渠里,幸好水渠里沒有水,孩子沒事,他的腳摔斷了,腫得像大饅頭,連蒲鞋也穿不進,只好在家里躺著。小琴只好把六個月大的孩子帶在身邊倒馬桶,飯也沒人燒,孩子不停的啼哭聲,弄得她心神不寧。幸好,婦女隊長鳳英看不過去,幫她看看孩子,還在掃盲班里放了只煤油爐,小琴中午可以在那里下碗面吃,給孩子喂個奶,打個盹。

天氣漸漸熱了,掃盲班成了小琴中午吃飯喂奶休息的蔭蔽所。再過幾天,丈夫和婆婆就能回來了,苦日子也熬到了頭。一個蟬聲嘶鳴的中午,毒熱日頭曬得掃盲班門口的桑樹果果,“吧嗒吧嗒”往下掉黑果子,桑果子很甜,但放進嘴里一嚼,滿嘴烏黑,像吃了墨汁,頂討厭的是,桑果掉到白襯衫上,那就染了一坨黑。吃了碗豬油面,孩子也躺在課桌上睡著了,小琴趕緊脫下被桑果染黑的白襯衫,打了肥皂洗,里面只穿了一件汗背心,酥胸前一片珍珠汗。這時門突然開了,闖進來的人一下子把小琴摁倒,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扒掉了她的褲子,扎人的胡子如茅柴,滿口的生姜味堵住了小琴的嘴……

胡強生有掃盲班的鑰匙,他在掃盲班隔壁的辦公室鑿了一個小洞,已經偷窺小琴好幾個禮拜了,看到小琴鮮嫩的身子,就不顧一切了。

很多年后,小琴都不敢回憶那驚魂一幕,她才知道,世上的男人有各式各樣,有的是溫情脈脈的綿羊,有的是發情的公豬,有的是發狂的野牛,胡強生前世恐怕就是公豬和野牛,她幾乎昏死過去,不省人事。

巧的是就在當日下午,張建剛和他娘就從水利工地回來了。小琴還來不及換掉濕透的白襯衫,就被丈夫抱到了床上。在進入小琴身體的一瞬間,張建剛呆住了,再笨的男人,都會發現妻子的變化。他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撕扯著頭發。

小琴哭了,告訴他事情的原委。張建剛從廚房操起一把菜刀,被小琴死死抱住,誰能惹得起這個畜生,除非他們遠走高飛。

從此,繆涇水邊出現了這樣的一幕,馬桶西施頭也不抬,挨家挨戶倒馬桶。她的丈夫,跟在她后面,寸步不離,她到河邊,他跟到河邊,她推糞車,他幫著推車。他的腰里別了一把小菜刀,只要他坐下來,就會拿塊磨刀磚,嘩啦嘩啦地磨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充滿了殺氣和憤怒!

胡強生,再也沒敢靠近小琴,有的男人,只要多和小琴說笑幾句,張建剛就如黑塔般站在邊上,怒目圓睜,那把越磨越薄的菜刀在腰間晃動著,說話的男人寒咝咝的,趕快溜也。

多年以后,他們的女兒張丹,成了我中學的同班同學。馬桶西施也從鄉下倒到了鎮上。

我常常騎著自行車走過三里長街,家家門口的馬桶,一字排開,十分壯觀,似乎等待檢閱,等待馬桶西施的撫摸和清洗,每個馬桶上都留下了馬桶西施的體溫。這樣的景觀終于成為過去,馬桶西施和張建剛都在環衛所退了休。他們的女兒考取了上海音樂學院聲樂系,成了一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后來去了奧地利定居。逢年過節,我都會去繆涇看他們。

去年年初三,我摁響了他們家的門鈴,只有小琴阿姨在家,門是反鎖著的,她從二樓陽臺上拋下一串鑰匙,讓我開門進去。

“哎,我們家建剛,去鎮上了,真不好意思,這么多年來,他都習慣把我鎖起來,還把我當成十八歲的大姑娘哦!”馬桶西施聲音依然清脆,腰肢依然如棉柳,只是臉上多了皺紋,像一朵盛開的菊花。

我說:“小琴阿姨,你倒了大半輩子馬桶,又被這個半聾的退伍軍人,看了一輩子,真的太可惜了!”

馬桶西施連聲說:“慶華,你不懂哦,這是我修來的福氣,是前世千百個木魚求來的,是‘坑三姑娘’安排的,我這輩子值了。我的丹丹成了歌唱家,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啊!”

“什么時候帶我見見‘坑三姑娘’,她肯定和你一樣勤勞出客,說不定你是‘坑三姑娘’轉世哦!”

“罪過,罪過!”馬桶西施雙手合十。

我離開他們家時,她的老伴還沒回來,不知道他的腰里是否還別著那把明晃晃的菜刀。馬桶西施央求我,再把門反鎖好,這樣老頭回來放心。

她費了老大的勁,從二樓陽臺顫顫巍巍挑出一根長竹竿,里面有個網兜,讓我把鑰匙放進去。

我啞然,誰說歲月是把殺豬刀,在馬桶西施家里,我看到的是一段凝固的時光,他們家用過的七八個馬桶,依然被張建剛像寶貝樣安放,似乎那些馬桶,就是他們不老的青春,別樣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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