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雞山的東頭,也就是竹雞左邊翅膀靠近背部的地方,有一棟新建不久的房屋,沒有偏舍和吊腳樓,只有三間正屋杵在那里。左邊那一間和堂屋蓋了青瓦,右邊那一間蓋的是杉樹皮和茅草。莫說房屋里面的裝飾,就說房屋四周,也沒裝上正經(jīng)的壁板。左邊一間和堂屋四周,用了一些木板和柴禾做了臨時的遮擋,右邊一間就空在那里。
一看就知道,這戶人家剛分家不久,而且條件極差。這是一戶四口之家,一對年輕的夫婦和兩個孩子。男主人名叫黃牯,高中畢業(yè),在當?shù)匾菜銈€文化人了,是村小的一個民辦教師。女主人名叫秀林,才嫁過來不幾年,讀過小學,在當?shù)貙τ谂藖碚f,也算讀過一點書了。父母兩人都有點文化,所以對于孩子的名字,有點悖于老一輩的傳統(tǒng),取得似乎講究一些。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孩,不到三歲,小名叫做燕子,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她能像鳥兒一樣的自由和快樂。小的是男孩,不到一歲,小名叫春子,生于春天,取這樣一個名字,帶有朝氣勃勃奮發(fā)向上的意思,家里人都叫他佬佬(方言,家里把比自己小的男孩都是叫做佬佬)。
陽春三月,乍暖還寒。天空灰蒙蒙的,似晴非晴的樣子,風里夾雜著潮濕的寒氣,吹在人的皮膚上,濕濕的,冷冷的。山林里的樹枝上,慢慢地冒出了一些新芽,打破了寒冬帶來的沉寂。有些早出的新芽,已經(jīng)緩緩地舒展開來,成了小片小片的葉,嫩綠嫩綠的。被冬雪肅殺過的田野里,泥土也開始變得柔軟、濕潤了起來,慢慢地冒出一些綠來。
空中不時掠過一些野鳥,拍打著翅膀,嘰嘰喳喳地鳴叫著,四處尋覓著可吃的東西。有的時而高時而低地漫無目的地飛著;有的伸展著翅膀在天空中盤旋著;有的從天空往下滑翔,似乎就要墜落地面的一瞬間,卻又憑空往上彈起,斜斜地飛出去了。
黃牯和往常一樣,往學校去的路上,不忘挑了一擔柴禾。進城要經(jīng)過村小,柴禾先放在學校,等到周末,再進城賣掉。一個民辦教師,每月除了五塊錢,生產(chǎn)隊還撥給他七十五斤糧食,只是糧食經(jīng)常不夠,就得攤上紅薯或是蘿卜。新修了房屋,先不說幫工,就說欠下的工錢,總得慢慢還上,黃牯不想做一個“長耳朵”,拖著別人的錢不還。黃牯劃算著,只要盡可能省著,再就是多賣點柴禾,一年以內(nèi),應該可以把欠款還清了。
想著這些,黃牯感覺肩上的擔子輕了,腳下的步子也輕了,不知不覺就到了學校。放下了擔子,黃牯走進了辦公室,跟先到的老師打了招呼,就準備著上課的事情。坐下不久,黃牯發(fā)現(xiàn)右邊眼皮跳得厲害,心里不免有些發(fā)慌,他想:狗日的,不會有什么事吧?上課鈴響了,也不容他多想,黃牯從辦公室往教室走去。外面一股寒風吹來,他不免打了個冷戰(zhàn),他緊了緊單薄的衣服,走進了教室。
秀林在房屋東頭的菜地忙活著,除了這塊地,往剛幾坳(地名)去的路邊還有一小塊,兩塊地的面積,加起來還不足兩分。田地都是集體所有,屬于生產(chǎn)隊,家家戶戶都只有極少的自留地,人均不足六厘。糧食都是按月發(fā)放的,人均基本口糧每月不到二十五斤稻谷,每次都難挨到月底。更別說油了,每戶人家一年還不到十斤。
秀林不敢讓菜地閑著,一年四季,吃的菜都是來自那兩小塊地。房前屋后,就算有些空地,也是不允許種菜的,更莫說是去山林邊開荒了。誰種上了菜,被生產(chǎn)隊長發(fā)現(xiàn),莫說挨批挨斗,說不定還要扣了工分。秀林吃過這個虧,她有一次在屋后邊的坎上,偷偷種了幾蔸南瓜苗,被生產(chǎn)隊長老角發(fā)現(xiàn)了。那天,秀林被罵得狗血淋頭,老角要她當著自己的面拔掉了。后來秀林好說歹說,最后還是被扣了五天的工分。黃牯當時年輕氣盛,知道了這事,就從家里扛了桿火槍要去找老角拼命,被秀林生拽活拖地攔住了。接下來的半年里,隊上的大會小會上,秀林就會被經(jīng)常提起,被作為典型受到批評。秀林知道黃牯的牛脾氣,每次都是拖著拽著,深怕他惹出更大的事來,只是從那以后,秀林再也不敢隨便種菜了。莫說每月的糧食吃不到月底,就是地里的蔬菜,也有不夠吃的時候。這不,春上來了,大部分菜也都要過季了。秀林趁著不要去生產(chǎn)隊上工的空當,把菜地先翻耕過來,再計劃著播種些蔬菜瓜果。
秀林身材嬌小,面容黝黑,一頭略長的黑發(fā),隨意地系在腦后。上身是一件斜襟的灰色粗布衣服,洗得有些褪了色,下身是一條淺藍色的粗布褲子,屁股和膝蓋處都打著幾塊補丁。腳下趿拉著一雙破舊的布鞋,一腳深一腳淺地隨著鋤頭移動著。只見她時而揮舞著鋤頭,時而又揩揩額頭上的汗水,時而又彎下腰去,撿掉挖出來的菜根和野草。
秀林欣慰的是膝下有一兒一女,女兒雖然不到三歲,卻很是乖巧,屋里屋外的一些小事情,也能給自己搭上一把幫手。至少,照看弟弟的責任,通常也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堂屋里,男孩躺在窩背簍里,燕子坐在旁邊一把靠椅上。窩背簍的一側,是一個臨時火坑,還沒鋪上火床(火坑周圍的木地板)。火坑里,塞著大大小小的柴禾,燃著熊熊的烈火。潮濕的春風時而輕柔,時而猛烈,從木板或是柴禾的縫隙里吹了進來。火坑里的火焰隨著風飄忽不定,伴隨著火焰的煙塵也四處飄散。
秀林出門之前,給男孩喂了奶,看著男孩慢慢睡去,就小心翼翼地把他放進了窩背簍。秀林走的時候,擔心凍著孩子,不忘往火坑里再加了幾根柴禾。出門的時候,秀林還有些不放心,對燕子叮囑道:妹,如果佬佬醒來哭了,就搖窩背簍,好好哄他,他就不會哭了。
燕子看著母親離去的身影,回答道:好,我曉得。
秀林出去了一陣子,男孩慢慢醒了,睜著睡眼朦朧的雙眼,似乎在尋找什么。男孩睜開了雙眼,沒有看見母親的身影,也沒有聽到母親的聲音,就開始哭鬧了起來。按照母親的囑托,燕子搖起窩背簍來,口里也學著母親,不停地哄著:臥……臥……臥,困告(睡覺)了,臥……臥……臥,困告了。
只是弟弟偏不理她那一套,躺在窩背簍里,手舞足蹈,又是哭又是鬧,哭聲越來越大,動作也越來越大。燕子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是加大了聲音繼續(xù)哄:臥……臥……臥,困告了,臥……臥……臥,困告了。伴隨著聲音的加大,燕子搖窩背簍的幅度也無意中在加大,搖著搖著,一個不小心,春子從窩背簍里滾了出來,掉進了火坑。
看著弟弟掉進了火坑,燕子嚇慌了神。她趕快走了過去,伸出手準備把弟弟抱出來,只是火坑里的火太大,燙得她受不了,她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她只得趕緊跑到堂屋門口,一邊大哭一邊高聲大叫:娘,娘,佬佬掉火坑了,娘,娘,回來,佬佬掉火坑了……
秀林忙著忙著,耳邊隱隱約約傳來了女兒的哭泣聲和喊叫聲。她于是放下了手里的活,趕緊往家里走去。看見女兒站在堂屋門口放肆的哭泣,秀林問道:什么事?哭什么?
燕子已經(jīng)泣不成聲,指著屋里說:佬佬……佬佬……掉進火坑了。
秀林心里一緊,“啊”的一聲,同時三步并作兩步朝堂屋里快速奔去?;鹂永飩鞒隽艘还山购?,只見春子側翻在火坑里,放肆地哭泣,放肆地掙扎。
秀林發(fā)瘋了一般,從火坑里抱出了兒子,拍打著他衣服上面的明火,然后脫掉了還冒著青煙的外套。春子的頭部、左臉和左手已經(jīng)被完全燒傷,黑里透著紅,紅里透著黑。他的身體在母親的懷抱里劇烈地抽搐著,伴隨著歇斯底里的哭聲。
秀林崩潰了,她的嘴角開始劇烈顫抖,這種顫抖從嘴角往上延伸到臉頰,再從臉頰延伸至雙眼的眼角。接著,秀林整個人都開始顫抖起來,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了下來,憋了好久以后,最后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了。“哇”的一聲非常短促,這一聲是伴著她的吸氣過程進行的,被她吞進了身體,吞進了心里。接下來,秀林似乎是到了世界末日一般,淚如泉涌,哭聲震破蒼穹。
秀林哭得撕心裂肺,兒子的哭聲卻開始斷斷續(xù)續(xù),越來越小,可能是哭累了,也可能是從母親的懷抱里找到了安全感。燕子嚇得六神無主,跟在母親后面放肆地哭泣。
秀林返過身,看見了燕子,似乎緩過了神,也似乎找到了罪魁禍首。她對著燕子就是一個耳光,罵到:你這個砍腦殼的,要你好好看著佬佬,你怎么讓他掉進了火坑?
燕子挨了打,更是聲淚俱下,嚇得渾身顫抖,邊哭邊說:佬佬醒來了就哭,在窩背簍里放肆地鬧騰,我就搖窩背簍,沒想到就搖翻了。
秀林罵到:佬佬掉進了火坑,你怎么不趕緊把他抱出來?
燕子哭到:我抱了,我怕巴(燙),我抱不出來!
秀林無力地把女兒拉到自己身邊,她知道自己錯怪了女兒。一個三歲不到的孩子,已經(jīng)是夠懂事了,除了經(jīng)常幫著照看弟弟以外,還幫著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事。照看孩子是件天大的事情,自己怎么能夠把他單獨交給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呢?窩背簍就放在火邊,也是自己的事,更不能怪女兒,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太粗心大意了。
黃牯到了學校以后,總是感覺右邊眼皮跳得厲害,沒想到真還應了那句話: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接到了兒子掉進火坑被燒傷的口信后,黃牯幾乎是連跑帶爬地回到了家。
說是家,無非就是一個空架子,家徒四壁,實際上連四壁都沒有。房子是三間木屋,兒子出生頭一年建的。左邊一間和堂屋的周邊,是用木板臨時搭建了起來,算是起到遮風擋雨的作用,右邊的那一間暫時就空在那里。左邊一間作為一家四口的臥房,堂屋只能算作臨時的廚房了。
就是這樣的一座空房子,黃牯兩口子都花了不少的心血,還欠了不少的工錢、糧油以及幫工。他沒想到,屋漏偏遭連夜雨,房屋還沒裝好,工錢、糧油、幫工也還沒有還上,兒子又掉進了火坑被嚴重燒傷了。
黃牯回家后,兒子躺在秀林的懷里,似醒非醒,可能因為疼痛,時而哼唧了一陣,時而抽搐了一陣。燒傷的皮膚上面,開始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和血泡,有的地方還在往外滲著血水。
看著這一切,黃牯心如刀絞,只是男人的理智很快戰(zhàn)勝了心里的憤怒。黃牯對著秀林吼道:還不趕快送醫(yī)院,抱著等死??!
等秀林反應了過來,黃牯已經(jīng)接過兒子,順手甩了秀林一記沉重的耳光,然后往外走去。秀林知道黃牯抱著兒子是趕往醫(yī)院,于是趕快收拾一些緊要的細軟,同時叮囑女兒去婆(奶奶)家里住幾天。要她告訴婆關于弟弟被燒傷的事情,說是自己和他爹去縣城的醫(yī)院了。交代完了,秀林跟隨在黃牯身后,往縣城趕去,兩人一路無話,只管快點趕到醫(yī)院。
黃牯十四歲時死了爹,是在五風那個年代被活活餓死的。聽說是征人去外地修建水電站,黃牯他爹死活不肯去,于是生產(chǎn)隊克扣了他的糧食。那是一個鬧饑荒的年代,黃牯他爹餓得不行,黃牯他娘就把自己本就不夠的口糧分了一點給他。就算給他分一口吃的,也都是偷偷摸摸的。那是一個嚴肅和瘋狂的年代,黃牯他娘給他爹分飯吃的事情,后來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人都受到了嚴肅的批斗。最后,黃牯他爹被活活餓死了。死了以后,家里連棺材都買不起,是用幾塊木板裝釘之后入的殮,埋在一個沙土坡上,死后連塊好地也沒有。
黃牯他爹六兄弟,他爹排行老四。老大還未成年,就在沅水河幫人拉纖,維持生計。有一年,碰到了洪水,淹死在了沅水河,最后尸體也沒打撈上來,喂了河里的魚。老二找不到媳婦,做了上門女婿,相當于潑出去的水,倒插門去了,日子也不好過。老三還在黃牯他爹之前先走了一步,也是因為餓,吃了生癩蛤蟆,毒死了。老五還是很小的時候,因為家里孩子多,養(yǎng)不起,就送給別人做了兒子。老六還未成年就被抓了壯丁,退伍以后在縣藥材公司,就住在縣城對河的集鎮(zhèn)上。
黃牯他娘是古丈人,小時候家鄉(xiāng)鬧饑荒,跟著逃荒隊伍外出乞討,最后流落到這個縣城。他娘后來做了一個大戶人家的丫鬟,長大后就被賣給了黃牯他爹做媳婦。黃牯他娘雖然是丫鬟,可畢竟是城里長大的,見識多,家務事做起來也溜耍,但是田地里的活不拿手。對竹雞山人來說,從嘴巴里進去的,都是用雙手從田里地里刨出來的。黃牯他爹死的時候,黃牯當時有一個姐姐,還有一個不到十歲的妹妹。男人餓死了,一個不會干農(nóng)活的女人,除了養(yǎng)活自己,還要拖大三個孩子,黃牯他娘每天只能以淚洗面。
為了讓黃牯繼續(xù)讀書,黃牯他娘賣掉了一間正屋,這樣,家里的房子就更加少了。家里的房子本就不夠住,黃牯成了家,就找了塊宅基地,籌劃起修建房屋的事情。說是一塊宅基地,實際上只能建兩空正屋,于是他和秀林起早貪黑地挖出了一空屋場,最后建起了三空正屋。雖然只是個空架子,但總有了個落腳的地方,裝修的事情,兩口子劃算著慢慢來。誰曾料到,人算不如天算,房屋還沒開始裝修,欠的工錢、糧油、幫工還沒還上,兒子卻掉進了火坑。
縣人民醫(yī)院矗立縣城靠沅水河下游的一側,是縣城最高的房子,整整五層樓。原本是美國人建的基督教教堂,解放以后,就改成了人民醫(yī)院。典型的歐式風格,蔚為壯觀,有拱形的門和窗,有尖尖的塔頂,有高大拱形的穹頂。在這樣一座宏偉的建筑群里面,春子住了接近一年時間,這近一年時間,秀林也就基本上蹲守在醫(yī)院里。
黃牯抱著兒子火急火燎地趕到醫(yī)院,醫(yī)生檢查了男孩的傷勢,回答男孩父母的一句話就是:小孩被深度燒傷,還不曉得能不能活過來。聽了這句話,秀林當場就跪在了醫(yī)生面前,聲淚俱下,扯著醫(yī)生的衣服不讓走,要他務必救了兒子的命。秀林的心情,醫(yī)生是能夠理解的,可憐天下父母心??!但是醫(yī)生知道,寬慰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醫(yī)生很無奈,最后勉強地說了一句話:你們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力的。
在醫(yī)生們的全力搶救之下,春子總算脫離了生命危險,撿回了一條命。在后來的治療過程中,醫(yī)院采取了皮膚移植的技術。皮膚的來源,除了春子自己的屁股和大腿上的皮膚以外,再就是父母大腿上的皮膚。只是皮膚移植效果并不好,最后,兒子雖然保全了一條命,卻是徹底破相了。頭部、左臉、左手前臂一直是呈現(xiàn)那種肉紅的顏色,特別是左眼,沒有上下眼皮,睡覺時也不能閉著。
春子的燒傷,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巨大的陰影,同時也讓這個家庭背上了巨大的醫(yī)療債務。從人民醫(yī)院出來以后,春子就開始終年戴著帽子,用來遮羞。兒時的春子還不知羞恥,只是總會有長大的那一天,他的前途如何,就只能看命運怎樣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