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的琴半生》:引子
書名: 半世琴緣:制琴師曹樹堃回憶錄作者名: 曹樹堃本章字數: 2560字更新時間: 2023-08-09 18:27:22
秋日,舊金山灣區各城市的商業區,多處貼出大海報,本地多家報紙刊登廣告:英籍小提琴家奈杰爾·肯尼迪獨奏會,舊金山交響樂團伴奏。時間:10月22日8時。地點:舊金山市戴維斯音樂廳。
瀕臨太平洋的舊金山,不但是與巴黎、紐約并駕齊驅的旅游名城,還是西海岸的文化藝術中心。位于市區闊街的戴維斯音樂廳,數十年來,它不知接納了多少來自全球的樂團、演奏家、歌唱家。在這里登臺的巨星、大師,名單排成長串。舊金山的樂迷,因見多識廣而挑剔,但是這一次,轟動提前到來,傲慢的樂評家在報章的專欄里對奈杰爾·肯尼迪另眼相看,特別提醒:“節目單上的《勃拉姆斯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須予以特別注意,看他如何以全新角度詮釋經典?!贝巳嗽缇褪亲u滿全球的奇才,以古典音樂家和現代爵士音樂家的雙重身份馳騁樂壇多年,后來隱退,最近才復出。他每到一處,都刮起旋風。素以藝術品位高尚出名的粉絲們翹首以待。
晚間,室外寒風陣陣,金碧輝煌的圓形音樂廳內溫暖如春,兩千多個座位坐滿穿戴正裝的文雅觀眾。在山呼海嘯般的掌聲中,奈杰爾·肯尼迪翩然登臺,早已成招牌的前衛形象——黃綠相間的雞冠狀發型,一身朋克裝,皮夾克上鑲的金屬片在聚光燈下閃著炫目的光,足蹬長筒馬靴。然而,早就養成高雅品位的觀眾,未必對他驚世駭俗的外表多加注意,反而聚焦于他手里的樂器——這才是大師級小提琴家的真實賣點。利劍一般的琴弓,出自巨匠皮卡之手;手握的一把,是號稱琴中極品的“耶蘇·瓜內利”。弓一拉,聲如洪鐘,穿透每一個角落。臺下的資深欣賞者點點頭,暗地里說:怪不得它的價值是一千多萬美元。
演出開始,在舊金山交響樂團的配合下,在專為音響而設的場所,開啟了一場聽覺的盛宴。壓軸節目《勃拉姆斯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果然以濃厚的田園牧歌風味和匈牙利民歌情調征服全場。天才琴手絲絲入扣地抒發曲中的浪漫主義的激情,細節又不失古典主義的嚴謹。旋律在大廳里盤旋,陽光、和平、愛情、歡樂,然后是暴風雨中的掙扎、眼淚及興奮。場內沒有一絲一毫的雜音,整個世界隨著跳躍的音符脈動。
這就是人間至美的互動,觀眾的如癡如醉持續地激發出表演者的靈感。他進入忘我狀態,動作近于瘋狂,琴弓上下大幅拉動,身體劇烈搖晃,樂曲牽引著所有人穿越巨浪。上去,上去!
第三樂章到了,更亢奮的時刻來臨。
砰!從旋律中蹦出意外的一聲,充滿整個空間。是E弦斷了。不朽的琴竟然有不經拉的弦。斷弦,是所有演奏家的噩夢。
全神貫注,熱情如火的觀眾,宛如當頭被潑下一盆冷水,“啊”一聲幾乎是全體下意識地同時發出的。
千鈞一發之際,位于樂隊前排第一位的小提琴首席馬克·沃爾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自己的小提琴遞上去。富有舞臺經驗的奈杰爾,一開始略顯慌亂,接過琴便鎮定下來,追上伴奏,繼續演奏。這一幕,不到二十秒。演奏會雖有這小小的“攪局”,但總體效果出色。全場起立鼓掌歡呼,他連續謝幕好幾次。
由替代琴奏出的華彩樂章,比前部分更引起大家的興趣。散場后,觀眾們議論紛紛,都認為,從油漆的色彩判別,這把琴無疑是新的,音色和穿透力卻一點也不比“瓜內利”遜色。大家還注意到,謝幕后的肯尼迪,表情混合著滿意和詫異。滿意的是沒有出大岔子,詫異的是這把名不見經傳的小提琴,聲音如此高雅、明亮、優美、飄逸。沒有它,最富創造性的華彩樂章,那輕快活潑、抒情優美又震撼人心的旋律就不可能發揮得淋漓盡致。觀眾散去時,奈杰爾下臺,衷心感謝樂隊首席馬克,對他說:“想不到這把琴這么出色,我從來沒有拉過聲音這么好的新琴?!?
樂團成員們在整理樂器,收拾樂譜,即將離開,一位滿頭銀發的儒雅老太太追到后臺,找到首席馬克,開門見山地發問:“告訴我,這把救場的小提琴出于哪位大師之手?”她把“Master”一詞說得特別響亮。馬克回答:“是Scott Cao,我們灣區的一名華裔制琴家。”說完,把琴遞給她。這位老太太,馬克當然熟悉,她名叫艾維絲,戴維斯音樂廳的重要贊助人,著名小提琴教授。這位八十四歲的元老,教出學生無數,一輩子聽過多少名家以名琴演奏,曾經滄海難為水。馬克進一步解釋:“這是仿制斯特拉迪瓦里的新琴?!崩辖處熂毿陌淹妫蝗提屖?,問:“你能介紹我認識他嗎?”“當然!”馬克把我的聯系方式交給她。
“救場”這一稍縱即逝的一幕,被在場采訪的娛樂版記者捕捉到了。由于“斷弦”在高規格音樂演出中相當罕見,可算負面的“中六合彩”,作為新聞登出,比成功的演出更具新鮮感。于是,它在社會上流傳開來了。這把“新琴”被提琴制作界和演奏界盯上。
著名小提琴家沙拉·張的爸爸,他就是女兒的啟蒙老師,也表示極度欣賞,再三追問:“馬克這把琴是舊的還是新的,制作者是誰?”他怎么也不相信聲音如此成熟優美的琴是新的,盡管被樂團首席擁有已說明琴的價值。
音樂會結束的次日,迫不及待的艾維絲教授帶著小狗,來到我所在的琴行。不用客套,已是一見如故。她先讓我鑒賞帶來的斯特拉迪瓦里琴,這把油光發亮的意大利古琴,擁有一片弦切的背板,花紋在特有的油漆下如彩云般絢麗。隨即,她要求我按這把1698長型斯氏琴仿制一把。她侃侃而談:“我教了一輩子琴,好不容易湊夠錢,買下這把斯氏琴。也想擁有一把奈杰爾·肯尼迪慣用的瓜內利琴,但是瓜氏琴已賣出天價,我買不起,你也幫我仿制一把吧。我相信,你有這個本事。”我接下她的訂單,答應一年后交貨。
新琴救場,加上艾維絲教授等重要人物的加持,我的名聲從業內傳到社會,傳媒注意上我,美國一家號稱權威的弦樂雜志報道說:“當今位居世界最優秀小提琴演奏家之列的奈杰爾·肯尼迪擁有兩把小提琴,他除了擁有和使用一把耶蘇·瓜內利,也擁有和使用一把Scott Cao?!卑盐疫@個新人的作品和價值連城的古董相提并論,導致誤會,害得我要經常就“斷弦”和“救場”這事向好事者澄清。
此事除了讓我覺得自己被幸運之神眷顧之外,也令我增強信心:向價值千百萬美元的古舊名琴挑戰并非不可能。只要在選材、工藝、油漆、裝配、調整、試奏各方面都做到最好,就能做出聲音與古舊名琴比美的新琴。
以上故事,發生于1999年,距離我進入中專初學制作提琴的日子二十二年,移民美國十四年。距離我將“做出最滿意的小提琴”作為高級娛樂的2020年,又過去二十年。人生如夢,世事如棋。流過人類歷史的,是永恒的音樂之河。我作為樂器制作者,只是為演奏家“擺渡”的平凡的艄公。四十年下來,得失休咎,姑且按時間順序,作出記憶所及的記錄,給當代工匠史留下個人的雪泥鴻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