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嚴一路上沒再遇到霧行者。
他不敢停下腳步,依然東張西望觀察四周的情況,不放過任何一個隱秘的角落。
直到確認再無危險以后,他才力竭般呼出一口悶氣。
耳邊陷入了死寂。
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下來時,他才發覺了自己心跳的劇烈和渾身的冰涼,冷汗使衣物和肌膚貼在一起,在濕氣逼人的森林中變得黏糊。
霧行者和它的召喚物所帶來的壓迫感完全超乎了想象。
霧行者本身皮糙肉厚卻也笨重,只會不計后果地沖撞,可是它還能吟唱魔法,扯下手臂創造出的血肉蠕蟲更是快如閃電,難以防備。
雖然,在血肉蠕蟲攻擊的時候,霧行者似乎就不能行動,而且蠕蟲無法脫離它一定的范圍。
但就目前來看,實在沒什么好辦法對付這種怪物。
只是,霧行者明明會不顧一切對活物發起攻擊,但剛才它卻并沒有對自己窮追不舍……
周嚴仔細回憶剛才的種種細節,眉頭不自覺皺起。
下一秒,他猛地抬起頭。
他注意到了周圍詭異的變化。
霧氣正在無聲地退散,滿地枯枝落葉漸漸腐化,融入到深厚的黑色土壤,樹軀不斷萎縮,遮天蔽日的木葉也開始凋落,如同黑色的雪花,紛紛揚揚。
時間好像被按下了加速鍵,森林里的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蛻變。
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陣陰冷的寒風,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起異常濃重的熏香,隱約夾雜著一絲血腥味。
一切都像是某種邪惡不詳的預兆。
仿佛整片森林陷入了湍急的漩渦,即將被拽進黑暗的無底深淵。
周嚴對此等變化愈發不安,直覺告訴他必須盡快離開。
他憑著模糊的記憶,按照來時的方向往回走去。
越往深處走,霧氣越濃。
森林的樣貌似乎大有不同,又好像沒有改變,周嚴確信自己的方向感沒有出錯,可無論他走出多遠的距離,附近的景象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在一棵樹上做了交叉的記號。
接著,繼續往前走。
濃郁的霧氣撲面而來,從空中飄落的枯葉也變得渺小,仿佛一場山火焚燒后的漫天灰燼,共同構成了森林中一成不變的幻景。
樹木、落葉、灰霧……
單調的元素編織出了寂靜的迷宮,使一切行動都變成了原地踏步。
在這樣的環境里,時間的流逝早已無法感知,只能憑著沉重的腳步和粗重的喘息來體會自己生命的悸動。
兜兜轉轉之后,周嚴眼前的樹上,出現了那道熟悉的刻痕。
但似乎又有所不同。
濕漉漉的樹皮上,交叉的記號宛如野獸留下的抓痕,因破損腐爛的木質而變得模糊,仿佛是在好幾天之前便已存在,在霧氣中默默地消沉。
周嚴伸手想去觸摸。
樹木近在咫尺,似乎下一秒就能摸到那張粗糙不平、布滿水珠的樹皮。
可在指尖即將靠近的那一刻,整棵樹在眼前浮動起來,如同幽靜水面忽然蕩起的漣漪,又好似融入了無聲翻涌的灰霧,在短暫的顫動后徹底消失。
周嚴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
他意識到,自己的狀態出了問題。
身體所能感知到的事物和感覺都在此時變得混亂,他好像聽見了隱秘不詳的聲音,又看見了前方有瘦長的人影在向他招手……
不,人影消散了。
但聲音仍在耳邊起伏。
周嚴那疲憊的目光緩慢地掃過身邊的每一顆樹木,仿佛它們都是暗中潛伏的怪物,在彌漫的大霧中伺機而動。
他豎起耳朵,安靜聆聽。
終于,捕捉到一絲清晰的動靜。
那是從身后某棵樹上傳出來的,沉悶而又零散,詭異而又清晰,好像是什么東西在空洞的樹干里爬動,又像是尖銳的利爪在木頭上抓撓。
仔細一聽,不止這棵樹。
在灰霧中扭曲生長的樹木,幾乎每隔兩三米就有一棵傳出了類似的聲響。
周嚴的頭腦有些發燙,思維也逐漸陷入混亂。
他被這聲音擾得心煩。
狂躁、不安、擔憂、恐懼……
種種情緒如夢魘般糾纏著他,使他有些疑神疑鬼。
忍無可忍之下,他召喚了觸手,緩慢而又穩定地破開了眼前的樹木。
他要知道里面有什么。
這時,又響起了另外一種聲音。
同樣是從樹干里傳來,只不過不再是低沉有節奏的抓撓,而是充滿慌亂的“吱吱”聲,那躲藏在樹干里的詭異之物似乎受到了驚擾,正往地底深處逃竄。
而且不止一只。
莫名的緊張與心慌中,周嚴指揮觸手掀開了腐化的樹皮,剖開遭到啃噬的木質,終于見到了縮在陰影里的東西。
它有一身糟亂的紅毛,發黃的修長尖牙,以及一條蛆蟲般的長尾巴。
那是……
一只老鼠。
“老鼠?”
周嚴感覺腦子嗡的一聲,好像有人用鈍器猛擊他的后腦,以至于視覺出現了短暫的黑暗。
而就在這短暫的失明中,老鼠溜進了它挖掘出的地洞里,消失不見。
四周恢復了寂靜。
剛才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那些在樹干里鬧出鬼祟動靜的老鼠,仿佛也只是精神緊繃下產生的幻覺……
真的是幻覺?
周嚴忽然有了想笑的沖動。
他無法解釋這種奇怪的沖動,只覺得腦子的混亂感愈發嚴重,嘴角止不住上揚,仿佛臉皮已經不屬于自己。
再次望向樹木內部,周嚴驚悚地發現里面根本沒有被掏空,也就不存在所謂的老鼠和地洞……
真的是幻覺。
莫名的恐慌中,他轉身離開。
四肢的骨骼卻發出夸張的聲響,聽起來不像人類在活動,而是一具提線木偶在牽引之下喀嚓作響。
狀態越來越詭異了。
必須盡快離開……
周嚴心里只剩下這個念頭。
他的思考能力正在被快速剝奪,顯然有什么東西在無形中影響了他。
灰霧?還是彌漫的熏香?
或許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為過于濃郁的熏香很容易使人頭腦發昏、眼神迷離,而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氣味可能具有致幻的作用……
剛才的老鼠,想必也是熏香影響所導致的幻覺。
只要快點回到木屋,回到水潭,進入暗道就好了……
周嚴一邊喘氣一邊從腦海里翻找出臨近消散的關于水潭的記憶,又努力回憶起從阿信那里得到的潛水魔法。
他不希望再拖下去了。
意識已經猶如一團燃燒的烈火,被某些陰險狡詐的手段引燃,直到現在也無法熄滅冷靜下來。
可疑……都很可疑……
他目光掠過身邊的所有事物。
枯萎的樹、飄落的葉子、濃郁得讓人有些惡心的熏香……
所有事物都很可疑,仿佛都是早有預謀的毒藥或是陷阱,等待著可憐無知的獵物踏入其中。
盡管知道自己狀態有些不對勁,但周嚴還沒有喪失理智。
他認為自己還能正常思考。
熏香……
熏香應該是問題的根源。
周嚴試圖屏住呼吸,可是長時間的奔波早已使他的胸透起伏,不得不呼入冰冷的空氣,陣陣異香也涌入鼻腔。
沒辦法不呼吸啊……
既然無法阻止熏香的侵入,周嚴便把注意力集中在趕路上。
在他的印象中,與木屋的距離應該不遠了。
只需再走一段路……
很快的……
饑餓、疲憊、寒冷,周嚴的身體被這些愈發強烈的感覺折磨著,它們就像黏稠的毒藥一樣灌入體內,在每一寸肌膚留下痛苦的感覺。
但他心里的念想仍在發光,支撐著他穿過迷霧籠罩的樹林。
可是,仍然見不到那座木屋。
呼、呼、呼……
沉重的喘息聲在林子里回蕩。
隨著時間的推移,周嚴的心理防線似乎出現了裂縫,內心僅存的光芒也漸漸被絕望的陰霾籠罩,悄然熄滅在迷茫和恐懼中——
眼前,出現了交叉的刻痕。
他又回到了刻著記號的樹前。
一次又一次,永無止境。
哪怕這一路上他也斷斷續續做了其他標記,可它們再也沒有出現過,唯一保留下來的,只有最初這道刻痕。
無論往前走了多遠,無論選擇了哪個方向,最終的結果,永遠是這棵標著交叉印記的樹。
仿佛它就是一切詭異的源頭。
呵呵……
周嚴低笑起來,臉皮又不受控制地往上提起。
前所未有的寒意襲上心頭,又馬上被無名的怒火所覆蓋。
他眼里閃過一絲瘋狂,提起拳頭狠狠地朝樹上的記號打去——
咔嚓!
伴隨清脆的聲響,拳頭頃刻間染上了鮮血,記號連同樹皮一起破裂,沾染了斑斑血跡,沖擊力波及到了內部……
四周,忽然變得更安靜了。
樹干上分布了幾道怪異的裂痕。
看起來極其不自然。
黑暗中,傳出了“吱”的一聲。
在周嚴錯愕、驚悚的目光里,一團毛茸茸的生物在裂痕里扒走了碎裂的木塊,如鬼魅般潛入了幽深的地底,尖銳的腳步聲在空洞的樹干里回響。
那又是……
一只該死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