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父親的前半生
- 裕農
- 3257字
- 2025-07-04 19:18:26
藥柜最后一格合上,發出沉悶而踏實的輕響。那扇新糊了綿紙的格門里,當歸、黃芪、黨參……各自斂著沉郁的草木氣息,悄然歸位。我直起酸麻的腰,目光掃過這間被岳父一家三口折騰了三天才勉強有了模樣的診室。窗明幾凈,藥柜和書桌,也被妻子擦拭得烏木生光,端端正正懸在診案后的墻壁上,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審視著眼前過分清冷的空氣。
案頭,紅巖鄉那本厚厚的出診手記攤開著,墨痕猶新。師傅的話又在耳畔響起:“溫故而知新,小子。”這三天,空蕩蕩的門外無人叩響,我便埋頭于那些字里行間,仿佛在熱炭上重新烘烤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往,尋求一絲暖意。紙上風霜,爐上藥香,卻暖不了這初來乍到、四顧茫然的冷清。
第四日,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我依著舊例,鄭重地推開了診所那扇嶄新的、略顯單薄的木門。吱呀一聲,如同一聲微弱的嘆息。門外的巷子空空蕩蕩,只有幾只覓食的麻雀在青石板上跳躍,斜斜的影子被拉得細長。岳父背著手,在門口踱了幾個來回,那腳步沉得像灌了鉛,花白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他幾次抬眼望過來,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仿佛帶著重量,沉沉地落在我心頭。
晌午的陽光曬得門板發燙,依舊無人問津。翠英端了碗茶水放在我手邊,指尖冰涼。她沒說話,只是擔憂地望了我一眼,又飛快地垂下眼簾。我端起碗,茶水在舌間滾過,卻品不出絲毫滋味。
岳父猛地頓住腳步,像下了極大的決心,粗糙的大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不成!這么干耗著,菩薩也得餓死!”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硬氣,“我去轉轉!”他丟下這句,轉身便扎進了門外那片白晃晃、靜得令人發慌的陽光里。
整整一個下午,他那略顯佝僂的身影在村巷里穿梭。起初是挨家挨戶地拍門,聲音洪亮卻掩不住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老哥,我女婿,新開張的譚醫生,醫術是頂好的,就在我家里……”回應他的,大多是門后遲疑的沉默,或幾聲客氣的推托。后來,他干脆站在村中央那棵老槐樹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倔強,向樹下閑坐的寥寥幾人,也向整個寂靜的村莊喊話:
“紅巖鄉!你們曉得不?那地方遠著呢!翻山過嶺!”他用力揮舞著手臂,仿佛要把那無形的距離扯到眼前,“那天來幫我女婿搬家的那些漢子,全是他在紅巖鄉治好的病人!都是自個兒趕來的!水都沒喝上一口,搬完東西,抹把汗就走了!這就是我女婿!”他最后四個字咬得極重,每一個音節都像小錘子砸在青石板上,嗡嗡作響,“信不信,由你們!”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額角沁出亮晶晶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或許是那“紅巖鄉”的遙遠勾起了好奇,又或許是老人那近乎賭咒般的“信不信由你們”里透出的孤注一擲撬開了一絲縫隙。第二天清晨,當露水還掛在門外的青草葉上,一個身影,遲疑地、試探性地,投在了診所敞開的門檻前。
來人是個老漢,看著六十出頭,卻似被無形的重擔壓彎了腰。他挪進來,每一步都顯得異常艱難,仿佛每一步都在忍受著莫大的痛苦。他坐下時,額角已滲出細密的冷汗,雙手無意識地按在小腹上。
“醫生……”他聲音嘶啞,帶著難以啟齒的窘迫,“尿……尿不出來啊……憋得慌……小肚子疼,像墜著冰坨子……夜里更糟,一趟趟跑,腿腳都軟了……”
我示意他伸手,三指搭上他枯瘦的手腕。脈象沉伏,細若游絲,似被深埋于凍土之下。再看舌苔,一片黯淡的蒼白,全無血色。一股陰寒之氣,幾乎透體而出。這是腎陽衰微,氣化無力,水道閉塞的“癃閉”之象——恰是如今所謂的前列腺肥大頑疾。
“老伯,莫急。”我提筆蘸墨,墨汁在粗糙的紙箋上暈開,“腎氣虛寒,水道不暢。吃幾劑藥,溫陽化氣,利水通竅,慢慢會好的。”筆鋒流轉,熟地、山藥、山萸肉……澤瀉、丹皮、茯苓……滑石利竅,附子壯陽。一方七劑,一日三次。
妻子手腳麻利地按方抓藥。紙包在柜臺上堆疊起來,散發出濃郁而復雜的草木氣息。她抬眼仔細辨認著老漢的臉,眉眼忽地舒展開:“呀,是村西頭的三叔公吧?您家二小子是不是前年娶了李家溝的閨女?”老漢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連連點頭。翠英臉上浮起熟稔的笑容,一邊熟練地捆扎藥包,一邊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家常。診室里原本凝固的、帶著病痛氣息的沉默,被這溫軟的鄉音悄然融化。老漢緊繃的肩背似乎也放松了些,偶爾應和一兩句,臉上的痛苦紋路被那短暫的熟絡熨平了幾分。
午后的陽光慵懶地爬過窗欞,將空氣里的藥塵照得纖毫畢現。一個年輕的身影幾乎是貼著門框擠了進來,帶著一股夏日汗水的蒸騰氣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異味。
“譚……譚醫生……”聲音有點怯,是隔壁新搬來的鄰居陳友軍,村里人都叫他友軍。他半邊身子藏在門后,只探出個頭,黝黑的臉上滿是窘迫。他磨蹭著,終于下定決心似的,挪到診案前,飛快地脫下那雙沾滿泥污、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解放鞋。頓時,一股更為濃烈的、混合著腐敗和酸餿的氣味在小小的診室里彌漫開來。
他赤著腳站在地上,腳趾頭難堪地蜷縮著。足背、腳趾紅腫得發亮,皮膚被黃水浸泡得發白、潰爛,邊緣翻卷,膿液混著滲出的組織液,粘連在破潰的皮肉之間,慘不忍睹。他下意識地想縮回去。
“爛腳丫,癢得鉆心,又疼……”他聲音低得像蚊子哼,頭埋得更深了。足癬,且已嚴重感染化膿。
“坐下,抬腳。”我起身查看,那潰爛處觸目驚心,膿血交織。先得祛濕解毒,收斂止癢。“先用湯藥外洗,拔毒燥濕。”我口述,翠英飛快記下:苦參、蒲公英、黃柏、蛇床子、地膚子、白芷、枯礬……“再配個外敷的丹礬散,捻勻了擦上。癢得厲害,枯礬多加些;淌水多,就多用點廣丹。”枯礬燥濕止癢,廣丹拔毒收斂——師傅當年手把手教我辨識藥性、炮制藥材的景象,隨著藥名,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友軍捧著配好的藥粉和草藥包,千恩萬謝,幾乎是踮著那對爛腳,一步一挪地蹭出了門。
第二天,診所的門剛開不久,一個身影就帶著風沖了進來,腳步輕快得幾乎要跳起來。
“譚醫生!神了!真神了!”友軍的聲音洪亮,全沒了昨日的怯懦。他徑直沖到診案前,迫不及待地脫下鞋子,將那雙腳高高抬起,幾乎要伸到我眼前。紅腫如發酵面團的腳背明顯消退下去,緊繃發亮的皮膚松弛了,雖然潰爛處仍有結痂和暗紅,但那些肆意橫流的膿水奇跡般地收住了,傷口看著干爽了許多。他興奮地指著:“您看!不怎么腫了!癢?嘿,昨天夜里就撓了幾下,舒坦多了!”他咧著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渾身洋溢著劫后余生的喜悅。
“藥不能停,繼續洗,繼續擦。”我也笑了,這見效之快,也在意料之中,“頂多再兩三天,保管你活蹦亂跳。”
“好嘞!謝謝譚醫生!”他響亮地應著,麻利地套上鞋,一陣風似的又卷了出去。那輕快的腳步聲在巷子里遠去,隔了老遠,還能聽到他逢人便講的興奮大嗓門:“……隔壁譚醫生!真有兩下子!我那爛腳,一天!就一天!……”
第七日,清晨的陽光格外清澈。那位腎氣虛寒的老漢再次踏進了診所門檻。他走路的姿態明顯不同了,腰桿挺直了些,腳步雖仍緩,卻不再有那種被痛苦拖拽的沉重感。
“醫生!”他聲音洪亮了不少,主動伸出手腕。三指搭上,脈象雖仍偏沉,卻不再細弱如游絲,指下能感到一絲微弱的搏動,如同冰封的溪流下悄然涌動的春水。他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輕松:“痛快多了!晚上能睡個囫圇覺了!小肚子也不那么冰著疼了!”
我點點頭,重新提筆:“方子有效,效不更方。再吃七劑,鞏固一下。”妻子在旁熟練地抓藥、捆扎。
老漢接過沉甸甸的藥包,粗糙的大手緊緊攥著那捆扎的麻繩,仿佛抓著的是失而復得的珍寶。他枯瘦的手突然伸過來,越過診案,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那手勁出乎意料地大,帶著莊稼人特有的厚繭和溫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譚醫生,”他渾濁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我,里面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光,有感激,有慶幸,更有一種熬過長夜終見曙光的巨大釋然,“這泡尿……憋了我一年零三個月啊!像塊大石頭,日日夜夜壓在肚腸里,磨得人沒了人樣……”他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有些哽咽,“就等著……就等著你這幾副藥啊!”最后幾個字,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滾燙的溫度,沉甸甸地落在我手上,也落在這間終于開始有了生氣的診室里。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將藥柜格子的陰影長長地投在地上。門口的青石板上,不知何時,悄然多了幾道模糊的、猶疑的、朝向這邊的腳印痕跡,淺淺地印在晨露未干的微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