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那兩口藥柜終于徹底完工了。刨光的木板散發著清漆和木頭本身的微澀香氣,新打的銅鎖扣在陽光下閃著微光。我站在柜子前,指尖拂過那光滑冰冷的表面,本該是欣喜若狂的時刻,心腔里卻像被塞滿了浸透苦水的棉絮,沉重得幾乎無法跳動。藥香仿佛已在鼻尖縈繞,可父親那冰冷算計的眼神,老三老四駕著拖拉機的得意,像驅不散的陰霾籠罩其上。這里,這個生我養我的村子,這個家,已成了我夢想的斷頭臺。一絲微弱的、不甘的火苗在絕望的灰燼里掙扎了一下——不能在這里開診!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壓不下去。最后一絲殘存的、對家的眷戀也被碾得粉碎。我猛地轉身沖進里屋,胡亂卷起幾件衣服,又看了一眼那嶄新的藥柜——它是我僅存的、尚未被徹底毀滅的念想。一股無法抑制的酸楚直沖眼眶,視線瞬間模糊。我咬緊牙關,幾乎是踉蹌著沖出了家門,朝著師傅村子的方向一路狂奔。淚水被迎面而來的風吹散,又在臉上縱橫交錯。
“師傅!”推開師傅家那扇熟悉的院門,我幾乎是撲了進去,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和顫抖。積壓了太久的委屈、憤怒、絕望,在看到師傅那張熟悉而關切的臉龐時,轟然決堤。語無倫次地,我將父親如何食言,如何逼迫,如何為了弟弟的拖拉機榨干了我最后一點尊嚴,以及那嶄新的藥柜和無處安放的診所,一股腦兒傾倒出來。
師傅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皺紋仿佛在那一刻更深了,刻滿了歲月的溝壑。他握著旱煙桿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指節處泛著青筋。那根用了多年、光滑油亮的煙桿,在他微微顫抖的手中,發出細微的咯吱聲。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只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終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煙仿佛吸進了肺腑最深處,再緩緩吐出濃重的煙霧。他抬起眼,那目光依舊是我熟悉的沉穩,卻像壓著千鈞雷霆,沉聲道:“莫慌。天塌不了。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想法子。”
說罷,他利落地披上外褂,甚至沒再看我一眼,便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院門,背影很快消失在村路的盡頭。他走得那樣急,帶起一陣風,卷起了地上的幾片落葉。
我像一截枯木,在師傅空蕩蕩的屋里守了兩天兩夜。爐火熄了又生,生又熄,飯菜冷了又熱,熱又冷。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焦灼和茫然在心頭反復煎熬。直到第三天傍晚,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師傅帶著一身仆仆風塵回來了,臉上是掩不住的疲憊,但眼神卻亮得驚人。
“收拾一下,”他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去紅巖鄉。”
紅巖鄉?我愣住了。那是個比我們村略大些的鄰鄉,隔著二十幾里山路。
“門市房,我給你尋摸了一間。”師傅徑直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了把嘴,“雖不大,位置還行。你先回去,找人把那兩口藥柜拾掇好,運過去。弄妥了,再回我這兒來一趟。”
他的話像一道劈開陰云的光。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跑回村里,也顧不上父親和兄弟們的目光,雇了人,小心翼翼地將那嶄新的、寄托著我全部希望的藥柜抬上牛車。車輪碾過村口的黃土路,也碾過了我二十年來熟悉的一切。當牛車駛出村口,我終究沒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生養我的村莊在暮色里漸漸模糊成一個灰暗的剪影。
再次回到師傅家時,他早已準備好了。堂屋里彌漫著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藥香。地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麻袋、紙包和木匣子。師傅指著那堆得像小山一樣的藥材,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意味:“這些,是我這些年攢下的一點家底。你帶走一半。”
“師傅!這不行!”我失聲叫道,眼眶瞬間又熱了。這些都是師傅的心血,是他行醫數十年的根基!
“莫廢話!”師傅擺擺手,打斷我,語氣斬釘截鐵,“空柜子頂什么用?沒藥,你拿什么給人看病?拿著!填滿它!”
他的話語帶著不容抗拒的份量。接下來的兩天,我和新婚不久、一直默默支持我的妻子,加上師傅,三個人埋頭在這些藥材堆里。按照藥柜的格口,師傅親自指點著,將那些散發著各自獨特氣息的根、莖、葉、花、果、礦物分門別類,仔細稱量、分包。當歸的濃郁、甘草的甘甜、黃連的刺苦、薄荷的清涼……無數種氣味交織融合,形成一種令人心安的、沉甸甸的厚重芬芳。這藥香,像一道無形的堤壩,暫時阻擋了外界洶涌的寒意。
啟程那日,天色微熹。一輛更大的牛車停在院外,上面壘著那兩口裝滿藥材、散發著濃郁苦香的藥柜,還有我們微薄的家當。師傅最后檢查了一遍門窗,鎖好,將鑰匙仔細揣進懷里。他走到車邊,拍了拍那堅實的藥柜,又看看我和妻子,目光沉沉:“走吧。頭三腳難踢,我跟你們一道過去,看著你把那門診的牌子掛起來,心里才踏實。”
牛車在崎嶇的山路上吱呀前行,碾過碎石,搖晃著藥柜里那些珍貴的草木生靈。妻子挨著我坐在車沿,師傅則沉默地跟在車旁走著,他那身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在晨風里微微擺動。我回頭望去,師傅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村莊,連同我那充滿不甘與苦澀的故鄉,都在蜿蜒的山路盡頭,一點點縮小、模糊,最終被山巒的曲線溫柔又無情地吞沒。
前方是陌生的紅巖鄉,一個需要我獨自用銀針和草藥去叩開的未來。牛車在崎嶇山路上顛簸著前行,每一次搖晃,都讓藥柜深處那些根根莖莖、葉葉花花簌簌作響,散發出愈加濃烈而復雜的苦香。這沉甸甸的苦香彌漫在晨風里,纏繞著牛車,也纏繞著我們三個同行的人。它壓住了車輪碾過碎石揚起的塵土,也奇異地,壓住了我心頭那長久以來因飄零無依而生出的、細微卻無休止的顫栗。
師傅沉默地跟在車旁,青布長衫的下擺在微涼的晨風里輕輕擺動。我最后一次回頭。生養我的村莊,師傅守護了半生的院落,還有父親那最終劈向夢想的冰冷斧影……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在山巒溫柔而殘酷的曲線背后,徹底隱沒不見。
前方,是陌生的紅巖鄉,一個需要我獨自用銀針和草藥去叩開、去扎根的地方。牛車轉過一個山坳,一片依著緩坡而建的灰瓦房頂跳入眼簾,在初升的朝陽下泛著朦朧的光。不知是告別,還是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