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穿過大廳,有一座小門,出了小門,有一片花園。
花園不大,但種著不少的花,在夏天的空氣里,這些花自由奔放,隨風舞動,像一些正在奔跑著的小馬駒。
唐飛停下腳步,采下來一朵,放在鼻子下聞著,好香。
范天門站著等他,嘲弄的眼神里充滿輕蔑。
“花花草草,也能讓你停下來?”他冷笑道。
唐飛拿著這朵花,慢慢地跟上來,繼續向前走。
過了花園就是范先生的天下,一個大門,上面用篆字寫著“道法自然”四個字。
門口,四個勁裝大漢向范先生行禮。看那彪悍的樣子,力氣一定很大。
進了屋子,范先生還是忍不住,又開始說話。
“我還是不明白,你真的是自己愿意來的?”
唐飛笑:“難道有人用刀逼著我?”
“雖然沒有人用刀逼著你,但一定有人用更厲害的事情威脅你,是不是?”
“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像你這么聰明的人不會想不到,一進神風山莊,就沒有機會再出去了。”
“為什么要出去?這里挺好的。”唐飛說,一邊嗅著手上的花。
范先生停下來,仔細地觀察著他。
他看了一會兒,什么也沒看出來。唐飛只是嗅著手上的花,滿不在乎。
“哼哼,看來你真是少年無知,蠢貨無畏。一會兒就讓你先嘗一下鮮,知道什么叫鑼鑼是銅鍋是鐵。”
唐飛被他逗笑了,想不到這球一樣的老道還挺幽默。
又進到一扇門里,一個長長的走廊,兩邊好多門,其中一些門關著,一些開著,開著的那些門里靜悄悄的,關著的那些門里不時傳來一陣叫聲,都不怎么好聽。
正往前走,老道忽然停下了,停在一扇門前,推開了門。
“見見老朋友吧,你們肯定認識。”
門里,一個身穿粗布長衫的人正在里面練功,好像是一種吐納功夫,正在運氣。
唐飛仔細一看,嚇了一跳,這人竟然是呂非。
呂非回過頭來,看了他們一眼,面無表情,又轉身去練他的氣功了。
這中間只隔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呂非像是換了一個人,更像是一個衣食無憂沒事可干的老頭兒,臉上的神色無聊而閑適,好像在養老院里養老,在鍛煉身體。
他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真的讓人吃驚不小。
轉身出來,繼續向前走,唐飛忍不住問:“你們怎么抓住的他?”
范先生道:“怎么抓住的?不就跟抓螃蟹一樣抓住嗎?”
他做了一個抓的動作:“伸手就抓來了。”
唐飛不相信:“他不會跑嗎?他不反抗嗎?”
范先生冷笑:“你見過螃蟹能跑過人嗎?你見過螃蟹能打得過人嗎?”
唐飛只好不說話了。
范先生說:“他們一離開岳家莊,就像蛟龍離海,虎豹出山一樣。他們以為離開山莊逃到別的地方更安全一些,實際上我們就是要逼他們離開,只要一上路,他們就是砧板上的菜。”
唐飛嘆口氣:“這一切都在你們的計劃中?”
“當然,我們有人一直在盯著他們,包括你們幾個被騙進山莊,后來又逃脫,后來又被抓回去,很快鴿子就飛回來,我們馬上就會知道。”
唐飛問:“紫光寒他們都是你們燕北十三俠的兄弟,難道你們眼看著他們遭殃?”
范先生搖搖頭,冷笑:“看來你真是不懂。哪有什么燕北十三俠,只有我們六個燕北的兄弟,其它都是拉來的打手,而且,這些人不能讓他們活得時間太長了,不然更難辦。”
“你們吹噓出一套行俠仗義、公平正義的東西,原來全是騙人的。”
“這東西很管用,有不少人很喜歡,也有不少人愿意為此獻身,要不然死了也沒有意義。”
他一指一個地方:“霍老大說了,過幾天在這個地方建個紀念碑,把他們的名字刻上去,讓后人們紀念。這個,夠大方了吧。”
“你至少得給呂非他們安個罪名吧,不會這么明目張膽地想搞掉就搞掉了?”
“還真不需要。說真的,有沒有罪名無所謂。不過——”
他想起了什么,說:“呂氏兄弟的罪名好像是殺死了武庸子、武吉子兩位煉劍師,盜取了‘情劍’,有一個小孩叫石頭,從浙西山里走了將近一年走到神風山莊,來報告的。”
唐飛想起來了,呂末當時身上就佩了一把寶劍,“情劍”,原來是劍癡兄弟的作品。
看來這把劍也被神風山莊沒收了。
唐飛只有嘆氣。
他想起一件事,又問:“廖摩生、公孫乘他們,也是燕北六俠的老人了,是你們在燕北發家的老底子,也沒有資格跟你們分贓,這么輕易地殺掉?”
范先生輕蔑地說:“當年初起家,他們幾個還算個人物,現在又老又蠢,功夫又差,該讓年輕人上來了。”
“至少讓人家光榮退休也可以啊。”
“退休?”范天門瞪起了眼,“你以為這是可以退休的嗎?一入江湖萬事休,你沒聽說過嗎?”
“況且,多一個人多分一份錢,留著也是禍害。”
“我明白了。”唐飛說,“實際上你和霍老大才是整個事情的核心,都是你們兩個背后設計的。”
范先生說:“我主內,他主外,我們從三十年前就配合無間,攜手發展的。”
范先生又推開一扇門:“這一位,你也很熟,見一面吧。”
唐飛一看,果然很熟,是岳星杰。
只是,這位岳莊主完全不是一派豪俠氣概,變成了一個大螃蟹,雙手雙腳分別掛在一根樁子上,大字形分開,身上的皮肉好像被什么東西刮過一樣,一道紅一道黑。
“不這樣搞,他死活不交出那個羊皮袋子。”范先生說。
“最終還是會交出來,只不過羊皮還是羊皮,人皮卻不是人皮了。”
他呵呵呵地笑出來:“有些人就是這么賤,要用賤辦法才能聽話。”
唐飛覺得他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趕緊退了出來。
“現在,四份地圖,你們都收集全了?”他問。
“還差一份,不就是在你身上嗎?”范先生說,“一會兒就齊了。”
再往前,一個開著的門,里面空蕩蕩的,范先生說:“進來看一下,你不是沒見過諸葛勤嗎,認識一下。”
沒有人,認識誰?
范先生拿起一個鼓槌,敲了敲墻邊的一面鼓,“嘣嘣”,聲音挺清脆。
什么意思?
范先生放下鼓槌,笑道:“聽見了嗎?諸葛勤向你問好。”
唐飛問:“他在哪里?”
“你沒聽見?就是那面鼓啊。那面鼓就是用諸葛勤的人皮做成的。”
唐飛差點吐了出來。
他扶住墻,定了定神。
范先生領著他,繼續向前走。
“我們這兒,道理很簡單,老老實實的,就吃點藥,變簡單一點,像呂非那樣就不錯;不老實的,像岳星杰那樣的,受點苦,最后老實了也可以,不會讓你太慘;最慘的就是諸葛勤那樣的,以為自己骨頭硬,以為自己厲害,最后就變成一堆肥料,一面鼓。”
他伸手拿過唐飛手里的花,問:“花不錯吧,長得好吧,知道為什么嗎?這都是像諸葛勤那樣的人做肥料養的,哈哈哈……”
唐飛終于“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轉過去,另一個小院,好像要幽雅安靜許多。
這個小院的門上也有字,用篆字寫著“善念營”幾個字。
“一念向善,心地驟寬。”范先生說,“到了這里,就不會再起欲念,貪戀紅塵了。”
屋門口,照樣有四個勁裝大漢守著,同樣的彪悍雄壯,黑衣黑褲。
也有一個長長的走廊,一排一排的房間,里面不知有多少人。
迎面一間大屋子,進了屋里,好大的一個房間,立著一排柜子,在房間的中間擺著一張床。
像床,因為它就是床的樣子,但又不是床,因為它上面吊著很多又是木又是鐵的小玩藝兒。
“這是什么?”唐飛好奇地問。
范先生的臉上一下子泛起了光,他咽了口唾沫,開始神采飛揚地介紹起來。
“這便是老道我最得意的東西了,專治各種不服。”
“你們這些練武的人,好勇斗狠,逞強犯禁,總是想以勢凌人,即使稍加懲戒,往往故態復萌。這個床就可以根治這種壞毛病。”
唐飛來了興趣:“如果真有這種東西,那確實是了不起的發明。”
“對啊!”老道興高采烈地說,“這張床,第一不傷身體,不像什么挑筋斷骨之類的,讓人無法正常生活。第二,沒有副作用,不會有長期后遺癥,短痛一下,永除后患。第三,操作簡單,稍加培訓,就可以上手,只要有點醫學常識,就可以學會。”
他說:“你看看呂非,他就是在這張床上治好的,沒什么火氣了吧,對吧?”
唐飛問:“這是什么原理?”
老道說:“很簡單啊,你想,你練功是練什么?經絡啊,對不對?這張床就是當你躺上去后,會被固定在位置上,然后——”
他拉了拉上面一堆像耙子一樣的東西,說:“這些尖刺會同時錐刺同一條經絡上的穴位,斷開真氣,讓氣血短暫停頓。這樣,原來在你身體里面的氣功就會被中斷,從而廢去武功。”
唐飛倒抽一口冷氣,世上竟然有這種東西,十年八年修煉的武功,就這樣被廢掉。
他苦笑著問:“疼嗎?”
“疼是有一點疼,但是能忍受。而且,你想想后面的好處,疼一點也不算什么了。”
“你試過了?”
范先生說:“我沒有試過,我本來就不練功夫,所以也沒法試。不過,我給不少人都成功做過了,效果不錯。”
唐飛想起來了,第一次到神風山莊,他看到的關中四愣的老大薛慕周就是在這張床上成了一個廢人。
“我知道了,這就是一張專門廢人武功的床。”他說。
范天門搖搖頭:“不能這么說,要想想它的好處,這個地方叫‘善念營’,它是個讓人棄暗投明,善念復萌的床。”
唐飛冷笑:“你們這些人有個好處,有個特點,有個別人永遠無法學會的東西,你知道是什么嗎?”
“是什么?”
“就是把不管有多不要臉的事情都能說得冠冕堂皇,頭頭是道。”
范天門拉下了臉,他還是要臉的。
“小伙子,我這么脾氣好的人可以不計較,但你要知道,尊師重道,尊敬勞動成果是一個人的美德,你這樣口無遮攔,是要吃虧的。”
唐飛笑笑:“你以為我會在乎么?”
范天門冷冷一笑:“哼,你馬上就會知道的。”
他拍了拍手,幾個精壯的大漢走了進來。
“把他綁在床上。”范天門命令道。
幾個大漢一擁而上,抓住唐飛的四肢,就要往床上按。
“等一下,等一下。”唐飛叫道,“我有話說。”
范天門揮揮手,大漢們停了下來。
“我們前面說好的,要等到郎三娘他們到了安全的地方才處理我們之間的事情,到時候我聽憑你們處置,現在還不到時候。”
范天門大笑:“到不到時候,我說了算。”
他輕蔑地看著唐飛,悠悠地說:“信守承諾,那是給傻子們玩的東西,我們從來不玩。”
“你知道嗎?那兩個女的,那個什么三娘,永遠出不了這個門的。”
唐飛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們沒有走?”
“走是走了,但是路上,有人等著要她們的命。”
“龍瞎子?”
“猜對了。”
“花中快可能不是龍瞎子的對手。”
“說對了,花中快現在已經是個廢人。”
唐飛覺得,這一次他又錯了。
馬車在山道上慢慢地走著,花中快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不像是對護送這件事兒多么在意一樣。
絮兒問:“大哥哥,你為什么不坐上來,一定要走路?”
花中快說:“走路可以想事情。”
絮兒說:“坐車也可以想事情,難道坐車就不能想了?”
花中快說:“我一坐車就頭暈,晃得厲害,所以我不能坐車想事情。”
絮兒只好不說了。
郎三娘在掉淚,她還沒從剛才的分別中脫離出來。
她沒法走路,只能坐車,肚子已經大了,她走不動。
她說:“其實你不用管我們,你應該去救你的師兄。”
花中快心不在焉地說:“救我的師兄?他才不要人救。”
郎三娘急切地道:“他中了藥,你看不出來嗎?他武功已經沒有了,只能任人宰割,你不救誰救?”
花中快笑了:“他中了藥?你可真不懂他。他要是中了藥,一定不會讓你看出來。他讓你看出來,就一定不是中了藥。”
郎三娘不相信:“怎么可能,神風山莊的藥,誰能躲得過去?”
花中快說:“神風山莊的藥,也只是藥。”
郎三娘說:“你這么肯定?”
花中快老老實實地說:“其實我沒有注意,他是有點怪怪的。”
“你還是先回去救他。”
花中快沉吟了一下,說:“我還是先把你們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只有你們安全了,救他才有意義。”
郎三娘擦了擦淚水,回頭看了一眼前面,這馬車怎么這么慢啊。
馬車不但慢,好像是奇慢,就像在一寸一寸地挪一樣。
現在,它連一寸都不挪了,它停了下來。
它不得不停下來,因為路中間站了一個人。
這個人真沒眼色,為什么站在路中間,難道他瞎了?
沒錯,是瞎了,是龍瞎子。
龍瞎子像是帶著一股冰涼的寒氣一樣,一下子就讓暑夏的氣溫降了一半。
兩匹拉車的馬不安地晃著頭,似乎急于向后退去,不敢跟他接近。
絮兒驚叫一聲,好像看到了一頭野獸一樣。
飄亂的長發,猙獰的面孔,雄壯的身軀,一雙半開半合但又沒有眼仁的眼睛,不是野獸又是什么。
花中快覺得他一下子醒了過來,就像被涼水激了一樣。
他慢慢地走到前面,面對著龍瞎子。
“你,和她們,都不能走。”龍瞎子的聲音像是從一座空洞里發出的。
花中快花了好大力氣才聽清了他從腔子里發出的聲音。
他笑了:“我,和她們,可以走。”他說。
龍瞎子揚起頭,好像在看花中快,明知道他沒有眼睛,他卻要看。
他的左腳向前移了半步。
花中快的手扶上了劍柄。
這時候,他才仔細地端詳這個半人半獸的家伙,內心生出了隱隱的不安。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面對一個對手時,心里一點底兒都沒有。過去,即使面對一頭猛虎,他也心底干凈,沒有任何雜念。
現在,他覺得自己好像丟了一半,只剩下小一半,而且也不怎么靈便。
他感到了死亡的氣息。
靜止,好像一切都忽然靜止了。
就連樹上的樹葉都不再被風吹動,四下里的鳥鳴蟲叫一下子消失了,一切凝固了,凍結住。
龍瞎子的耳朵卻在跳,耳朵下,一根筋像風中的樹葉一樣,撲啦啦地跳著。
花中快的眼角也像被刺了一樣,突突突地跳動著。
除了這些,就是靜止,一切都屏息著。
一聲悶吼,龍瞎子出刀了。
刀,唰地一下出了鞘,就像潑出去了一片水,又像拋過來一座山。
刀未到,已經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退,邊退邊用劍挑他的手。
唰,又一刀,不快,但重得無法承受。
“嚓”地一聲,劍沒有抵住刀,刀鋒繼續下滑,削入了花中快的手臂。
一股鉆心的疼痛一下子讓花中快軟了半截,他跪了下來,單腿點地,一手用劍支住了身子。
血染紅了他的袖子,血很熱,也很粘。
刺痛,刺痛,刺骨的痛,好久沒有嘗過這種滋味了,好新鮮,好冷!
有什么能比鮮血的滋味更能讓人清醒。
他聽見了絮兒尖厲的童聲,嘶叫,驚叫:“哎呀——”
多么清脆又清潔的聲音,多么干凈,又多么絕望,多么哀傷!
他哭了,眼淚“涮”地一下子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