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鹽山,鹽之山
- 靖康之后,率岳飛拾山河
- 禿筆畫方圓
- 4966字
- 2025-05-15 23:11:45
大宋在滄州的鹽場,十之八九集中在鹽山縣。
鹽山縣之名,完全因鹽而來。
西軍的十艘海船,三十余艘小船浩浩蕩蕩的駛入了鹽山地界,從鹽山縣往東行一百余里便是廣袤的無人灘涂。
沈放與范文龍并肩站在海船寬闊的甲板上。
“太尉,匪首孔繁熙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為何不將他剿了?”
“文龍,河北遍地都是匪兵,你又如何剿得完?”
“可末將聽江上漁夫說,孔繁熙曾為河北巨盜張仙的部下,手段狠辣,專喜挖人心,烹人雙目下酒?!?
“你可知漁夫是什么身份?”
范文龍凝思片刻,道:“應該也是寨子里的人。”
“沒錯,你可發現,外面戰火連天,望北鎮方圓百里卻異乎尋常的平和,似乎沒受到半點沖擊。”
“對啊,末將剛登岸時也發現了,可是卻沒細究?!?
“文龍,這望北鎮雖為形勝之地,卻還沒厲害到連金軍也打不進來。我推測,這七十二寨看似死對頭,真有事時,又是另外一個態度了。”
“太尉是說,有了孔繁熙的強硬手段在,反而維持了望北鎮之間的微妙平衡?”
“現在還不好說。文龍,今后你留在望北鎮,這個地方很特殊,明仗也好,暗戰也罷,你要好好學習如何與不同勢力爭斗?!?
“這個世界并不是非白即黑,還有許多灰色地帶,灰色的人。他們活著,或許不是你所期望的樣子,但是卻有他們活著的道理?!?
“就拿向你透露孔繁熙劣跡的漁夫來說吧,他告訴你這些,為的是什么?”
范文龍似有所悟:“應當是有人想扳倒孔繁熙,自己當望北鎮之王?!?
沈放點點頭:“嗯,錢莊主也說了,望北鎮有大小七十二寨,孔繁熙并非一家獨大?;蛟S有比他弱的勢力在西軍身上看到了除掉孔繁熙的希望。”
“只要望北鎮這些大大小小的寨子存在,各種明爭暗斗便不會絕跡。你把孔繁熙殺了,接替他的可能是李繁熙,李繁熙想控制一方勢力,他同樣會用手腕打擊其他對手?!?
“文龍,對金人作戰,西軍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也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不計任何手段,只需要擊敗他?!?
“但是對付孔繁熙這種人,包括可能挑釁西軍的其他勢力,咱們要師出有名,哪怕無名也要給他找個由頭。”
“非常之時,為了維護西軍的威儀,甚至可以采取對金作戰的模式,絲毫不手軟。你聽懂了嗎?”
范文龍躬身拜道:“太尉教訓得對,末將定遵照太尉的話行事。”
沈放笑笑:“文龍,不必拘謹,咱們都是西軍將士,職責不同而已?!?
范文龍靦腆的笑了,卻還是不敢隨意說話。
沈放也不勉強,其他指揮使們接受自己框架內的西軍作風,都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
這個過程在對金高強度作戰時,融合得很快,但是在對內以及將來可能的對手大元帥府軍,將是一個復雜且矛盾的過程。
慢慢來吧。
“皮南鎮到了!”
前面海船上的水兵大聲高呼。
皮南鎮相對于廣袤的平原來說,像大海中的一座孤島,或者沙海中的龍門客棧。
海船在簡易的碼頭邊靠了岸,早有一群人從鎮子里涌出。
為首一人身穿大宋青色朝服,頭頂展腳幞頭,腳蹬烏靴。
“下官鹽山縣尹張浩然參見太尉?!?
來人躬身下拜,自報身份,省得唐楓林等去介紹了。
近了才看真切,這個張浩然身上的朝服破損嚴重,腰間革帶位置還打了補丁。
而他身后的鹽吏、衙差穿的灰色官袍同樣破舊不堪。
反觀西軍鎮海軍將士、唐楓林等全是鮮衣亮甲,神情飽滿。
沈放前行兩步,輕輕托起張浩然的手臂,深情道:“張縣尹,王師來遲。河北諸州縣滿目瘡痍,你還是某見到的第一個依然堅守州縣的父母官,你等受苦了。”
張浩然有些意外,連忙應道:“不苦不苦?!?
沈放微微一笑:“說不苦是假的,完顏阇母橫行河北東西二路,劫掠無數。鹽山縣百姓可全部逃亡了?”
張浩然臉現悲戚,道:“胡虜橫行無忌,強占縣城,毀壞鹽田爐灶,甲長和亭戶、灶工幾乎都跑完了?!?
“張縣尹,我向你保證,西軍這次趕走了金軍,他永遠別想再踏入你鹽山縣地界了。我歸德軍三千鐵騎會駐扎于此,做你堅強后盾,你只須尋找、勸說百姓回家即可。”
沈放乃三品太尉,卻向一個正七品的望縣縣令保證,這讓張浩然有些愕然。
大江南北都在瘋傳,西軍統帥沈放智勇雙全,卻也心狠手辣,稍有違逆者,莫不被他殺了個干凈。
可眼前這個穿著直裰,溫文儒雅的年青人,怎么也跟傳聞對不上號呀。
張浩然默默的拱手,應承會聽從西軍調遣。
沈放才不管這些官場規矩,當即命范文龍、許勁、錢少仙、靳義等鎮海軍將領率軍卸下海船上的糧食、馬肉干,搬至皮南鎮。
唐楓林此前已將鹽山縣的情況匯報了一遍。
鹽山縣地處平原無險可依,被金軍輕易攻破。
張浩然手里沒兵,無力抗爭,卻將縣衙班底非常完整的帶至了皮南鎮。
從這點看,張浩然還是有些魄力的。
后來,金軍將主力向河間府、翼州一帶移動時,空出來的城池又被游兵豪民占據。
整座城歷經戰火,早已毀成了白地,張浩然率衙役和鹽吏、亭戶試圖奪回鹽山縣城,被一次次被打退。
沈放當著張浩然等衙吏的面,給鎮海軍下令,一定要打下鹽山縣,交給張浩然治理。
黃昏時分,歸德軍三千騎兵陸續渡過黃河,與鎮海軍在皮南鎮匯合。
軍隊吃過晚飯后,沈放召集諸將商議取鹽山縣城的軍事會議。
這次沈放破了個先例,邀請張浩然等地方官吏參會。
“鹽山縣內盤踞的是我大宋子民,西軍不可用對付金軍的辦法輕剿?!?
“而且,往后肅清祁州、深州和定州南部的匪兵,同樣不能一味依賴武力?!?
“黃副元帥貪功冒進,在南和縣全軍覆沒,這筆賬大元帥府算到了西軍頭上。”
“黃潛善只身逃過一劫,到處宣揚西軍誘他發兵,還在混戰中殺了太上皇。這種論調,咱們與他爭辯只會越描越黑?!?
“西軍現在要做的,是盡快將河北的亂局收拾干凈,讓百姓得以回家,地方官員得以回衙?!?
“所以,我們今后作戰的主要方向分兩部分,一是從真定往東,將西軍的兵力一直延伸到海邊,將大大小小的匪兵驅散?!?
“這第二呢?要看康王大元帥怎么個打算了?!?
陳龍是知道沈放的意圖的,馬上接口道:“大元帥府軍寸功未建,河北是咱們守住的,他康王若敢派兵強占,打他就是了?!?
沈放沒有指責,笑道:“陳龍,話別說太狠,西軍與大元帥府軍都是大宋軍隊,金人前腳剛走,咱們后腳就打起來了,不叫人看笑話么?”
“頭兒,你有氣量,他康王還有汪伯彥、黃潛善有沒這肚量?他們才剛剛密謀戡咱們的亂……”
沈放斷然打斷:“陳指揮使,這等影響大局穩定的話,你給我吞到肚子里去!首謀不是已死了嗎,就讓這事過去。”
“頭兒,就你寬宏,西軍弟兄哪個服氣了?咱不說戡亂之事,黃潛善那筆賬怎么算?明明是那潑賤賊貪得無厭想撈好處,被金軍伏擊了反而怪起西軍來了?”
沈放看了眼張浩然,道:“黃潛善干的著實過份了,在這件事上,某也不能袒護他。一味袒護,只會讓。”
張浩然本是在傾聽,并不想插嘴,現在沈放把目光望向了自己,張浩然不能再沉默了。
“稟太尉,其實信德知府梁揚祖派員來過鹽山縣,欲恢復鹽場生產?!?
張浩然這話令沈放震驚。
梁揚祖不是隨趙構南下了嗎,怎么這么快又跑到滄州來了?
“哦,梁知府派人來干什么?”
張浩然微微欠身道:“來人之中除了大元帥府鹽官劉知宇,還有兩個商賈。他們帶著鹽引來的。”
沈放笑道:“然后看見你鹽山縣尹都流落在外,走了?”
“也不完全就走了。劉鹽官說,大元帥府將從東平發兵入滄州平復河北東路,令我等靜候?!?
陳龍哈哈笑道:“大元帥府不是號稱有百萬雄兵嗎?怎么,怕深入滄州被金軍鐵騎送去見閻王?。俊?
范文龍:“依我看,他娘的鱉孫們被南和縣那一戰嚇破膽了?!?
許勁等將官也跟著調侃起來,絲毫沒有將康王放在眼里,甚至連朝廷里的宰執大臣也被他們拿出來說事。
張浩然以下的監當官、支鹽官等鹽吏聽了不覺驚駭,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沈放竟然不制止。
沈放對屬下的言論早已聽習慣了。
在西軍獨自抵抗兩路北返金軍的最艱難的時刻,南方的大元帥府未施援手,將士們對康王已失望透頂。
發生了曹曚勾結康王戡亂事件后,軍中將士無不憤怒,沈放采取了默認、縱容的態度,進一步將西軍推向大元帥府的對立面。
張浩然透露梁揚祖派鹽吏北上,令沈放想起了東南、荊湖、蜀中、關中等地。
趙構繼續南撤的話,大宋最為富庶的南方很可能被趙構快速括入囊中。
鹽、鐵、茶等大宗稅收來源都被趙構攬去的話,對西軍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按照后世的理論,軍事、政治斗爭都是圍繞著經濟在進行。為轉嫁經濟危機發動戰爭的例子屢見不鮮。
現在西軍走在了錯誤的道路上,一味的擴充軍事能力,折損了過半的兵力,換來的是整個南方安穩。
結果呢?
戰爭的成果很可能被康王給摘去。
沈放毫不懷疑汴京城里那些士人臣僚,會慫恿因打入冷宮而逃過一劫的孟太后擁立康王。
甚至康王擁兵不勤王的罪責也會被刻意回避。
因為自己的惡名早已遠揚,從欽宗趙桓到康王趙構,一直在給大宋百官萬民上眼藥——不受控的西軍比金人還危險。
這句話還是沈放從李若水口中歸納出來的。
百姓安于現狀。
北宋突亡于外部因素,經濟民生面尚好。
封建社會根深蒂固的君權神授思維。
這突兀冒出來的三座大山,一層疊一層,在金軍入侵的危機解除之后,擋在了沈放面前。
在后世,還是攻讀大學碩士的沈放曾參與一場歷史研討會。
研討的核心內容是,匯集了當時京畿地區最強大軍隊的康王為何不勤王?
古人已將現象記載與史冊:派宗澤前出大名府,言帝在軍中。
那么,現象背后的本質呢?
當時研討出來的結論是,從康王到幕僚,再到諸多南宋開國名將,都選擇了接受事實,對勤王集體失聲,為南宋開國做準備。
而宋澤是唯一的死士,棋盤上的“士”。
沈放以為自己是牌局上最大的莊家,與金軍激戰一年后才驀然發現,自己才是那個帶著大把賭資上賭桌的閑家。
這種發現讓沈放極度沮喪。
在接下來的鹽山縣圍困戰中,渴望立功的鎮海軍與更為沉穩的歸德軍幾乎是兵不血刃的奪下了城池。
城內匪兵、豪強頂不住巨大的壓力,發生了內亂,匪兵們將最強硬的幾個首領的腦袋砍了下來獻城。
西軍士兵與張浩然等官吏激動的開進了城,而沈放卻索然乏味。
他渴望一場戰爭,一場與康王直接對決的正義戰爭,以引發軒然大波,扭轉輿論導向,向利于西軍的方向發展。
可是康王并沒有表現得特別激進。
真定城的戡亂陰謀以及黃潛善的偷襲陰謀沒能好好利用起來,實在是失策?。?
直到唐楓林、錢萬財將沈放帶到了一望無際的鹽田邊,沈放才稍稍激動了一下。
靖康二年的六月,北方特別干涸,可炎炎烈日卻給這片潮汐鹽田帶來了大自然的巨大饋贈,無數結成了冰晶的海鹽。
一望無際的鹽田上,堆成堆的海鹽像一個個銀鋌般蹲在鹽田里,數百名亭戶拿著耙子不停的在冰雕玉琢的鹽田里刮,刨出的冰花是取之不盡的錢財啊。
“太尉,小民計算過了,控制鹽山縣一年,若是給小民開采鹽田,能給西軍儲備十萬石的鹽?!卞X萬財指著鹽田以東無盡的鹽堿地,興奮的言道。
沈放呵呵笑道:“錢莊主,你想當官么?”
“當官?”
“對,當官!如劉知軍一般,當官?!?
劉德仁是沈放的岳父,如今成了西軍轄區內權力最大的民政官,錢萬財又如何不知進入沈放核心朋友圈的好處。
當即,錢萬財跪在了沈放腳下,激動道:“下官若得太尉信賴,定不會比你丈人……比劉知軍差,散盡家財也要助太尉成大事。”
沈放錯愕不已,這錢萬財倒是極為醒目之人,自己只開了個口子,他馬上就知道自己想干嘛了。
不過,跟聰明的人談交易好過跟愚昧的人打交道。
“那好,我今日便命你為河北東西二路制置轉運使,專事鹽政。”
沈放頓了頓,臉色嚴正道:“我看好錢轉運使的嗅覺,只要能掙錢的地方,你都不放過。但是我有言在先,若是日后被告發你有重大貪腐,我一定治你的罪。你可要考慮好了。”
沈放特意將重大二字聲調提高。
錢萬財沒有絲毫的拖沓,再拜道:“若是太尉發現下官有重大失職,下官自己了結了自己。”
“呵呵,外面將我沈放比作屠夫,你錢萬財是吃定了我吧?”
錢萬財連忙辯解:“太尉,借下官十個膽,下官也不敢啊。”
“行了,你與劉知軍都是一般的人,早把我吃透了,就別在這里賣乖了?!?
錢萬財面露喜色,更加賣力的闡述起自己的構想。
制置轉運使,正是趙構封給梁揚祖的官,這好比趙構身邊的財政大臣,大宋朝廷的三司使。
梁揚祖憑借著出色的理財能力,為趙構解決了南宋立國之初窘迫的財政困境。
沈放有此構想,完全是受梁揚祖派了個鹽吏來鹽山縣所啟發。
而起用錢萬財也不是心血來潮之舉。
錢萬財也是真定城老牌的財主,只是那時沈放除了刮些兵血,并沒有多余的糧食賣給錢萬財的糧鋪,是以各行其是,沒什么交情。
但是錢萬財能把生意做到沿邊的安肅軍、雄州、保定軍一帶,能力絕對在線。
梁揚祖派人來鹽山縣,瞬間在沈放心里打開了一扇門。
身邊好好的資源,豈能浪費掉。
正在兩人交談甚歡之際,范文龍騎著快馬到來。
“頭兒,有個自稱鐵山寨三天王的人想見你?!?
“鐵山寨,三天王?”
沈放望向錢萬財,錢萬財馬上搖頭:“下官只聽聞望北鎮有個鐵山寨,至于什么三天王,卻是不認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