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覆滅
- 靖康之后,率岳飛拾山河
- 禿筆畫方圓
- 5076字
- 2025-03-12 20:41:30
李子云是當下西軍中唯一熟讀兵書的將領。
兵法之妙,存乎一心。
從白天與廖宏的虎衛軍合兵一處同斗兀術的騎兵后,一個冒險的種子便在李子云腦海中揮之不去。
金軍倉促之中接戰,雖然與踏白軍、虎衛軍打了個旗鼓相當,可金軍在柏鄉寨的主力并未出擊,采取了觀望,此為失時。
到了晚上,李子云說服了廖宏,派少量的步兵散布四周監視金軍,卻在點燃震天雷的位置,布置大量的士兵,制造大兵壓境的姿態,迫使金軍預判錯誤撤退,此為失勢。
守時與造勢,乃臨戰接敵之大要,金人不敢夜戰,加之輸了頭陣變得謹慎,果然如李子云所想,撤退了。
李子云豈會錯失這等天賜良機。
夜間作戰放至現代,軍隊也會盡量避免,何況是到了晚上兩眼一抹黑的宋朝。
夜盲不夜盲不知道,李子云已是鐵了心要打垮這支金軍。
并非李子云貪功冒進,沈放給諸軍的總體命令是抓住戰機,打亂金軍的節奏,尋機殲敵。
李子云腦子里塞滿了殺戮,與生俱來的狂野猛獸一旦關不住,人性便被獸性占領。
他一馬當先,策馬踉踉蹌蹌的向著火光猛沖。
金軍一萬余騎兵點燃的火把著實耀眼,李子云追了一刻鐘,一頭撞入金軍的尾巴里。
殿后的金軍當即折返過來,與李子云激戰。
李子云呼喝有聲,手中一桿鐵錐槍被當成了棍,掄圓了輸出,將數名金軍先后掃落馬背。
金軍見只有一騎宋軍闖入,膽子大了起來,又聚集起十余騎將李子云團團圍困。
李子云英雄義氣大發,左磕右抽,將伸向自己的兵器一一蕩開,偶爾還擊,竟能一擊斃命。
“李郎君,沙溢鈞來也!”
一支利箭后發先至,射穿了一名金軍的脖子。
李子云抽空回頭,見沙溢鈞領著數百騎踏白士終于追了上來。
李子云頓時豪氣沖天,手中鐵錐槍貫注大力,接連刺倒兩名金騎。
踏白騎兵追上金騎,在金軍后軍中撕開一個口子。
李子云領一路,沙溢鈞領一路,向金軍兩翼切去。
兩軍士兵瞬時交織在一起,在影影綽綽的火把中奮力廝殺。
金軍向南急馳,踏白士尾追本就占了絕大優勢,眾踏白士們沾了血,身體內荷爾蒙飆升,忘卻生死執戈拼殺,漸漸將金軍的步伐攪亂。
兀術在前軍,聽聞后軍發生騷亂,當即命習泥烈列兩組長陣,將齊頭并進的騎兵切成三部分。
騎兵分流后,隊伍行進變得井然有序了。
兀術立在軍前,喝令:“阿里刮,賽里,領軍護住兩翼,但凡不聽指揮的士兵,殺!”
阿里刮、賽里二將領命執行。
退兵場面混亂不堪,從士兵們臉上便能發現驚慌、憤怒、無奈之色。
這些驍勇善戰的騎士不能不明不白的將命丟在混亂之中。
后軍吶喊廝殺聲越來越近,容不得兀術從容布置。
漸漸的中軍也開始騷亂起來,大量的士兵打馬急馳,試圖盡快脫離身后的亂兵。
兀術心中焦急,用女真話大呼“鎮定”,可是相對于紛亂嘈雜的人馬聲,幾乎沒人能聽清楚他在叫什么。
沒奈何,兀術打馬逆行,費盡力氣找著了阿里刮、賽里二將。
“快,截斷后面的亂兵,誰若硬闖,殺無赦!”兀術暴跳如雷。
二將紛紛引兵急走,將麾下督戰隊橫成一條線,揮舞著武器猛喝,時不時有士兵血濺當場。
被堵在阿里刮、賽里這兩支督軍隊面前的騎兵越聚越多,最終堵成了一堵墻,所有騎兵再也前進不了半步。
兀術見時機已到,打馬向密集的騎兵邊沿猛沖,口中大呼:“大金國四太子在此!防炸營!防炸營!”
兀術一邊急馳,一邊揮動著馬鞭,啪啪的抽在胡亂闖的騎兵身上。
隊伍中阿里刮、賽里也破開嗓門大呼:“都別擠,敢不聽使喚,爺爺我揪下他腦殼。”
躁動不安的騎兵們終于聽明白了眼前的危局,接連勒停了戰馬。
眼看隊伍漸漸的恢復了秩序,兀術懸著的心終于稍安。
若是上萬人的騎兵軍團在晚上失去控制,后果無法想象!
嗖!
突然一支利箭從火光之外射來,一名金騎痛苦的捂著脖子,嘭的一聲墜下馬背。
嗖!嗖!
緊接著又是兩箭,同樣是命中金軍的脖子。
不同的是,后來那支箭幾乎從相同的位置射入同一個金騎的脖子。
十環!?
偷襲之人仿佛在秀箭術,更是在示威。
熊熊火把之下,金軍鐵騎們都瞧得真切。
站成一長排的騎兵們手里有火把,可是火把光亮之外是黑黝黝的夜,以及依然紛亂嘈雜的人馬嘶喝聲。
嘈雜的環境令兀術等軍隊指揮官們分辨不出攻擊來自何處,因為依然有騎兵不斷的向排成一字長蛇陣的隊伍匯合。
后來者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他們只是想脫離這該死的黑暗,而只有匯集到大部隊中,才能找回安全感。
一股寒意從兀術的心底升起。
西軍士兵可能已像幽靈行者讓路
兀術脫口而出:“有宋兵在!”
才說出口,他頓時腸子都悔青了,這不自毀長城么?
果然,呼喝聲遠近同時響起。
“殺!金狗納命來!”純正的漢語仿佛從頭頂突然炸響。
距離兀術只有十丈的騎兵群體劇烈的沖突起來。
數名騎兵手執兵器,對身邊的人痛下殺手。
距離如此之近,以至于旁邊的騎兵沒有任何反應,被襲擊者割下了腦袋。
一旦見血,場面頓時失去了控制。
更多的騎兵向沖突發生的地方聚集過去,揮動著彎刀、骨朵、長槍胡戳亂砍。
火光變得忽明忽暗,許多騎兵扔掉手里的火把,抽出了刀。
可是敵人在哪?
“踏白軍李子云在此,金賊受死吧!”
躁動不安的隊伍中又響起一聲暴喝,這一聲喝便是一道命令。
四周猛然響起更多的喝聲。
同時,眼前的騎兵紛紛被刺倒,一個身披血色披風的宋將站在兀術面前。
兀術身邊的金軍迅速將兀術圍了起來。
宋將舉起一桿鐵槍,徑直向兀術刺來。
幾名金軍涌上,將宋將的攻擊接住了。
兀術無比震怒,后退幾步從馬鞍上摘下金瓜,向宋將砸去。
突然發生的騷亂,令場面陡然變得混亂異常,兀術金瓜砸下,卻已不見了那名宋將。
洶洶人流快速涌動,敵我難辨的相互攻擊。
無情的廝殺終于壓垮了金軍騎兵已萬分脆弱的神經。
士兵們再也顧及不上長官的命令,策馬急沖,揮動著手里的兵器胡亂砍。
混亂從一點擴散到整排騎兵墻。
遠處的騎兵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可是一聲聲的“殺”,分明是漢人口音。
金人暴怒無比,三五成群的左右搜尋,終于留意起騎兵軍服上的差異了。
可是火光變得越來越暗,騎兵移動更為頻繁,談何辨認?
偶爾被辨認出來的異族,瞬時被金人圍成堆,砍成肉泥。
金人殺得還沒盡興,兵器同樣招呼到了他們身上。
幽靈一般冒出來的西軍騎兵砍殺起來更是肆無忌憚。只要出手,殺死的幾乎都是敵人。
血腥味道覆蓋了火光之下所有的地方,士兵們神經緊繃到了極限,殺紅了眼之后,只要是在眼前晃動的活物,便一刀劃去。
沒有人愿意只舉著火把照亮別人,自己卻仰起脖子挨宰。
越來越多的士兵丟下了火把,拿起了兵器。
火把掉落地上,瞬間被馬蹄踩滅。
當龐大的隊伍最后一絲光亮消失在黑夜中,無邊的黑夜將騎兵們拖入了地獄。
恐懼登上了每一個人的心頭,士兵們亂糟糟的沖撞著,揮舞砍刺著,體力強勁的戰馬帶動著撞擊的節奏向更猛烈的方向馳去,徹底將混亂拖向深淵。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糞便味,以及無法具象化的絕望味,一直持續著……
這一夜,沉沉無邊,生死兩茫茫。
當嘶喝聲徹底結束時,朦朦朧朧的光線從巍峨的太行山嵐頂端浮現。
黎明即將來臨了。
朦朧的光線撕開了這片曾經的地獄。
無邊的麥地里插滿了細細的桿子,像被野火吞噬過的荒野,只剩一些光禿禿的矮樹荊棘。
細細分辨,插在原野上的其實是旗子,是長槍,是至死依然保持著廝殺姿勢的死尸。
這片死亡之海的邊沿,慢慢的出現了一些搖搖晃晃的人,是活著的人。
這些人匯入戰場,竭力的呼喊著人名……
沈放親自領著一千順州軍騎兵,向南急馳。
深夜時分,廖宏捎人傳話,踏白軍、虎衛軍發現敵營,準備夜襲。
沈放痛罵一聲“天殺的李子云”,便點了許延,帶兵連夜向南摸索著前進。
“你老子腦子塞了漿糊,你個龜兒子腦子里塞了火藥嗎?”
“老子一早告誡過你,別霍霍光了我的踏白軍!”
“不管你打多大的仗,抓回來老子定要關你禁閉,比海彌老禿驢關得還長……”
一路上,沈放自顧自的痛罵著,跟在身邊的許延從未見過沈放如此盛怒,一句也不敢接。
許延自詡膽子大到捅破天,可是……
李子云是不是瘋了?
連夜偷襲是什么概念?
金軍起碼有上萬的潰兵,更南邊更是到處都是金軍,真要搗鼓一晚上,人還有得剩么?
這仗才剛剛開打,把軍隊拼光了,還怎么打持久仗?
難怪沈太尉怒不可揭。
天色漸明,無邊的原野依然沒有盡頭。
“太尉,前面發現有人,是落單的士兵。”
沈放臉色黑的擰出水,喝道:“帶過來。”
須臾,一個全身衣甲破爛不堪的士兵被順州兵帶了過來。
士兵以為沈太尉會好好褒揚一番,結果卻見沈放一臉黑。
“你是誰手底下的兵?”沈放厲聲責問。
士兵滿身歡喜頓時潑了冰,笑容凍在了臉上。
“稟太尉,小人是沙指揮副使手下的步兵。”
“沙溢鈞人呢?李子云人呢?踏白軍五千將士都去了哪兒了?”
沈放一連串的責問,其實只是內心煎熬,找個地方發泄而已。
眼前這個一臉懵逼的小兵肯定給不出全部答案。
果然,士兵只知道大軍埋伏在金營之外,迫使金軍連夜撤兵。
之后的事,他一個步兵沒有戰馬,怎能知道發生了什么。
不過通過士兵的陳述,沈放知道踏白軍步兵沒遭受滅頂之災,大部分人都埋伏在太行山腳下的丘陵之間。
而且虎衛軍沒有與踏白騎兵一同追擊金軍,而是向東繞去了一個叫大陸澤的大湖。
大陸澤在邢州以東,湖邊就是一條途經趙州、深州、祁州最南端,至達河間府的官道。
李子云與廖宏的意圖馬上在沈放腦海里形成了一個初步的判斷。
沈放不知道李子云那些踏白騎兵的具體對手是誰,甚至李子云自己也不知道遭遇上了完顏宗弼的八千騎兵。
沈放抬眼望了望荒蕪的麥田,到處都是戰斗的痕跡。
死去士兵和戰馬的尸體遺留一路,黑色的凝血滲入干燥的泥土里,凌亂的腳印和彎折的兵器,昭示著昨晚上,此地發生的劇烈對抗。
沈放臉色漸漸柔和了,對那個踏白步兵說道:“好兄弟,是我沈放的不對,你領著騎兵去尋那些步兵將士。天一亮,孫杰隊長會帶著干糧和藥品過來。”
士兵聽了如釋重負,連忙低頭拜謝,卻被沈放阻止了。
“你叫什么名字?”沈放問。
士兵連忙答道:“小人叫楊得志。”
楊得志?
沈放愣了愣,和煦春風道:“楊小哥,你記住了,咱們西軍將士不允許自稱‘小人’。我沈放當初在真定府,連禁軍的門檻都摸不著呢。明白我的意思嗎?”
楊得志大為感動,胸脯挺直道:“太尉,楊得志理會得,將來也要當個將軍。”
沈放笑著鼓勵一番,領著順州軍繼續向南前進。
……
眼前的景象將一千順州軍騎兵震懾住了。
雖然此前有騎兵來報,說前面三里地發現了踏白軍與金軍激戰的主戰場。
可是一眾將士親眼目睹了戰場以后,徹底震驚了。
后世的沈放家里有口自留地挖成的大魚塘,那年得罪了村里的痞子流氓,一瓶敵敵畏倒入了塘里。
雖然用這個方式比喻眼前所見,是對戰死雙方將士的褻瀆。
可是眼前層層疊疊的尸體一直延伸至遠方,方圓一里內幾乎見不到一塊裸露的地皮,讓沈放眼圈迅速充斥血絲。
幸存的踏白騎兵見沈放等將士,紛紛圍了上來。
雙方對視,相對無言。
幾乎沒有一個士兵是完好無缺的,他們身上血跡已干,粘在鐵甲上分不出是鐵甲黑還是血跡黑。
踏白士們臉上寫滿了悲傷、疲憊,可以隱藏期間的興奮依然難以遮掩。
這種復雜的神情,是他們作為軍人的神圣使命與無法回避的宿命,交織在一起的具象化表情。
沈放等待的那個人卻沒有出現。
沈放滿眼含淚,悲蒼的問:“踏白將士們,就剩這么多弟兄活著嗎?啊,誰回答我?”
踏白士們紛紛低下了頭。
戰斗實在是太慘烈了。
能在煉獄般的廝殺中存活下來,是劫后余生。
沈放一時不知如何安撫這些士兵。
他們的指揮官雖然該責罰,但是士兵沒有錯。
終于有個叫魏念安的踏白騎兵軍使站了出來,悲切道:“太尉,踏白騎兵,快打沒了……”
又有個小隊長跪了下來,道:“李郎君失蹤了,翻了許久也沒把他翻出來……沙指揮副使負重傷,快要斷氣了。”
沈放猛然甩了甩頭,語音沙啞:“你們都是好樣的,好樣的!”
突然,沈放扭頭向許延喝道:“還愣著干什么,救人,還有氣的一個不能放棄!”
順州軍騎兵們紛紛下馬,沖入遍布尸體的戰場。
沈放走近史念安,雙手握著他的手,問:“魏軍使,傷重不?”
魏念安擠出一個笑臉,即刻又疼的齜牙咧嘴,道:“死不了,還能打!”
沈放順著魏念安手臂望去,見他左臂上纏著厚厚的碎布,鮮血依然從縫隙之中汩汩而流。
“許延,帶創傷藥了沒?”沈放扭頭喝問。
許延馬上跑了過來,從腰囊里取出一個紙包,道:“帶著呢。”
沈放接下紙包,望了眼魏念安,道:“傷口還在流血,你這樣包扎不管事,怕要廢了胳膊。”
說著,沈放不由分說,動手解開魏念安手臂上的布條。
“太尉,真不礙事。”魏念安有些局促。
“你閉嘴,”沈放手上動作沒有停,“我也是死過幾回的人了,自然知道性命值幾個錢。”
沈放一邊解綁一邊問:“李子云真沒翻出來?”
魏念安不安了,道:“末將該死,翻了快半個時辰,還沒找著李郎君。”
“沒事,那小子命大,沒見著尸體,就還活著。”
魏念安不敢應答,他如何不知李若水在沈放那里的位置。
李府尹幾次三番惹惱沈放,沈放硬是沒脾氣。
軍中主要將領都曉得,是李若水提攜的沈放。
沈放是個重恩情,重感情之人,不管李若水今后投靠信王殿下還是將來治沈放的罪,沈放絕對不會動他。
現在,李若水唯一的兒子找不著了!
沈放,他能安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