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晨七點半,孟飛揚摁掉鈴聲,眼睛慢慢適應臥室中的幽暗,模模糊糊地看到枕邊堆著黑乎乎的一團,那是戴希的長發。
“唔……你走啦?”她迷迷糊糊地哼著,氣息里帶出甜睡的馨香。孟飛揚借助想象而非視覺捕捉到她那因為酣眠而紅撲撲的臉蛋,不能自已地迷醉在這幅畫面里,三年的離別之痛就這樣煙消云散,他的寶貝又回來了。
雖然總共才睡了三四個小時,出門時凜冽的寒氣迎面激來,孟飛揚有些昏沉的腦袋立刻就清醒了。盡管昨夜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依舊沒能形成白色的積雪,融化后的雪水流得遍地都是,又被行人踩踏得污穢不堪,從人行道到綠化帶,到處都是黑乎乎的腳印。太陽有氣無力地照著,風不如昨夜那般刺骨,刮在臉上還挺疼的。
在這個老式的住宅小區里,幾十棟六層公房像士兵列隊般整齊劃一,所有房子難分彼此的灰色外墻無疑是丑陋的,而它們的實用性和丑陋恰恰成正比。最初是附近那所名牌大學為教職員工專門興建的住宅小區,后來學校在稍遠的近郊建了氣派的新校園,又補貼教職員工在新校園旁購買嶄新的商品房。就這樣原先的住戶陸續搬走了,空出來的房子盡管面積不大,但交通便利,成為剛開始職場打拼的“新上海人”的搶手貨。
戴希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在新校區旁買了三室兩廳的敞亮新居后,就把這套兩居室的舊屋給了戴希獨住。她和孟飛揚都很喜歡這里的氛圍:小區里沒有精心設計的綠化景觀,但生長了幾十年的樹木形成真正的綠蔭,春天有小鳥做窩、夏季有蟬蟲鳴唱;樓道里沒有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墻面,卻一日三次不變地飄散出飯菜的味道,充盈著真實生活的煙火氣。
戴希去美國留學前的那幾個月,孟飛揚每天下班后都會過來,他倆相擁在小小的陽臺上,常常從夕陽晚照一直待到繁星墜落,夏夜的風吹不干身上的浮汗,濕濕地黏在皮膚上,好像每個細胞都舍不得分開。他們看著白發蒼蒼的老人手牽手在樓下蹣跚而過,年輕夫婦帶著幼童嬉戲,狗兒撒歡地跑來跑去,晚歸的鴿子在頭頂盤旋,聽著鴿哨聲遠遠響起又落下……過去的三年中,這些時光凝固在孟飛揚的頭腦里,直到昨夜今晨才被戴希真實的嫵媚所取代,靜默的畫面再度鮮活起來。
孟飛揚在戴希家的陽臺下抽完了一根煙,手指凍得僵直。他本可以繼續消磨時光在樓上那間黑暗小屋的溫柔鄉里,但是有一個人死在他的面前,這迫使孟飛揚依依不舍地走出羅曼蒂克,現實生活總是喜憂參半的。
孟飛揚把雙手插入衣兜,慢悠悠地拖著步子朝地鐵站的方向移動,不時被步履匆忙的上班族超越。剛剛接待過愛情和死亡的造訪,孟飛揚發現,準時上班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的腳步有些虛浮,因為缺乏睡眠,也因為短暫地失去了人生的重心。
半個小時以后,孟飛揚來到了伊藤株式會社的樓下。這是一棟三十多層的辦公樓,玻璃幕墻的款式略顯老舊,整體還算氣派,伊藤株式會社總共才十人不到,就在十六層租了一個百多平米的單元。
孟飛揚走出電梯,一眼就看見伊藤株式會社的玻璃門半開著,前臺沒人,高亢的話音從里間傳出來。
“好,太好了!哎呀,這可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呀。我馬上報告有川老板,這次必須要好好謝謝……啊,要的,要的,怎么能不謝呢……好,好,你先忙,再見。”
掛斷電話,禿頂的主人柯正昀意氣風發地扭過臉來:“飛揚!好消息!”
“老柯,什么事這么興奮?”
“還不是那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總算搞定了!”
孟飛揚站到柯正昀的隔板前:“搞定了?銀行終于同意打款了?”
“那倒不是。不過剛才海關的小曾打電話來,說他們昨晚加班把這批貨驗完了,今天走一下流程,最晚下班前就會把報告提交給中華石化。這樣銀行方面就再沒有理由拒付了!”
“哦。”孟飛揚點點頭。
柯正昀如釋重負似的嘆了口氣:“唉!一千萬美金的大單子啊,真是好事多磨,沒想到一直拖到今天。飛揚,這段時間我們在銀行那里碰了多少釘子啊,哈哈,看來還是西岸化工在海關說得上話,昨天有川老板去找他們算是找對了,果然立竿見影!”
柯正昀是從國有貿易公司退休后又出來打工的,在伊藤株式會社擔任辦公室主任兼財務。平常業務員們在外跑單,有川康介通常要隔幾個月才來一次,孟飛揚也是四處出差,就只有老柯和前臺小姐雷打不動地留守這間辦公室。柯正昀以上海男人特有的細心照顧著公司的一切雜務,事事料理得井井有條,為人也如同他身上從冬到夏一絲不茍的西服襯衫和領帶:老套、圓滑、謹小慎微。在孟飛揚印象中,老柯還是頭一次這樣眉飛色舞。
“……飛揚,有什么問題嗎?”柯正昀總算發現孟飛揚的神色有些異樣。
“老柯,昨天是我向有川老板建議,他才給海關的左處長打了電話,請他們幫忙快點清關——和西岸化工沒關系。”
“噢,是嘛?”老柯笑笑,“也對,還是飛揚你的腦筋好啊。反正無論如何,有川老板這回可以松口氣,我們也可以好好過個新年了。昨天我看他的樣子,好像生了重病似的,這批貨金額那么大,他先墊資肯定也使出吃奶的勁了,難怪那么緊張……”
“老柯,”孟飛揚朝老柯湊過去,壓低聲音說,“有川康介死了,就在昨天晚上,西岸化工的年會現場!”
將發未發的驚呼堵在嗓子里,柯正昀半張開嘴,下巴像中風病人似的懸空著。
孟飛揚繼續低聲說:“還是我第一個發現的。事情蠻蹊蹺的,當場就報了110,說不定今天警察還要來公司調查呢。好在幾個業務員出差的出差、休假的休假,都不在公司,就先不讓他們知道吧。我只跟你說一聲,咱們得商量商量下面該怎么辦。”
柯正昀的面色有些泛白,點點頭,從抽屜里摸出包上海牌香煙來,又滿臉茫然地扔到桌上:“他……是突發疾病?”
“不是。”孟飛揚皺起眉頭,昨夜那幕恐怖的場景再次浮現眼前,“看上去……他像是觸電死的。”
“觸電?這怎么可能?”
“就是觸電,他的手伸在一個老式保險絲盒里,當時整棟房子都短路了……”孟飛揚終于下了決心,有些費力地說,“老柯,我覺得有川康介是自殺的!”
“自——殺!”柯正昀用拖長了的上海口音念出這兩個字,聽上去尖利刺耳。
孟飛揚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他不愿意詳細描述昨晚的一切,只說:“確切的死因還是等警方的結論,我不想隨便亂說。反正,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把濕手伸到保險絲盒里去吧?唉,快到年底了,居然出了這種倒霉事!”
“老柯!飛揚,你今天來得真早啊!”
是前臺小姐齊靚兒嬌滴滴的聲音。緊接著,一張圓臉出現在兩個男人面前,血色豐盈的臉蛋上那對大眼睛直對著孟飛揚閃閃爍爍:“早知道你今天來公司,我就不帶飯了。快到新年了,飛揚君該請吃飯咯。”
孟飛揚好像咳嗽似的說:“好,一定請,一定請。”轉手推開小辦公室的門,將呆若木雞的老柯推進去。
小辦公室的一側放著老板桌和皮椅,背后是朝街的明亮大玻璃窗,長條會議桌擺在中間。這里既是有川康介的私人辦公室,也兼做大家的會議室。
孟飛揚關上小辦公室的門,又將玻璃隔斷上的百葉簾放下。回過身,老柯已經呆坐在會議桌邊。孟飛揚也倚靠到桌旁,皺了皺眉:“老柯,我們現在該怎么辦呢?”
“啊?飛揚,你問我嗎?”老柯弓起肩膀,腦袋整個縮進肩窩里,和早上的亢奮模樣簡直判若兩人,“我想,我想……”他突然抬起頭,好像在嚷:“那個單子怎么辦?!低密度聚乙烯的單子怎么辦?!”
“老柯,你真覺得這筆單子能成?”孟飛揚的反問和他的臉色一樣陰沉。
柯正昀直瞪他:“飛揚?你什么意思?怎么不能成?這不已經快成了嗎?海關把貨都查完了,中華石化要提貨就必須付款,再拖幾天到年底,銀行就要停止處理了。所以我想這兩天一定會收到貨款的。”
他也不管孟飛揚明顯敷衍的表情,繼續說下去:“真不懂有川康介到底有什么想不開的?只要再多等幾天,這么大筆業務就做成了,多少困難都熬過來了,怎么會……怎么會……”
孟飛揚看著他苦笑:“老柯,先不管這個單子成不成,首先我們是不是該通知日本方面?”
柯正昀聽懂了孟飛揚的意思。伊藤株式會社是有川康介私人開辦的貿易公司,總部設在日本東京,除了康介本人之外,公司的主要管理者就是他的長子有川信一。孟飛揚去日本出差時和信一見過面。這次有川康介在中國猝死,于情于理都應該立即通知他的家人,況且公司后續的安排也需要信一來接手。
“飛揚,還是你打電話吧,你的日語最好。”
孟飛揚走到老板桌前,看了看桌上的日歷鐘——9:45,這個鐘永遠調的是東京時間,比上海早一個小時。
孟飛揚深吸一口氣,撥通了伊藤株式會社東京辦公室的電話。振鈴、音樂、錄音,一遍又一遍……奇怪,怎么沒有總機接電話?他又看了眼日歷鐘,早就過了上班時間啊。孟飛揚直接撥了總經理辦公室的分機,依舊無人接聽。
“怎么回事?”柯正昀緊張得禿頂前端的頭皮全發青了。
“老柯,你有有川信一的手機號嗎?”
“我沒有……不過,靚兒那里應該有!”老柯騰地跳起身沖了出去,一轉眼又沖了回來,把寫著號碼的紙條放在孟飛揚面前。孟飛揚幾乎能夠看到齊靚兒那滿腹狐疑的樣子,他顧不上別的,立刻撥了出去。
這次才振兩回鈴,對方就接起來了:“莫西莫西?”
“是有川君嗎?我是上海公司的孟飛揚。”孟飛揚急急地說。
好一陣沉默。“噢,是孟君,有什么事嗎?”語氣出人意料的冷淡,孟飛揚甚至從中聽出了慍怒和粗魯,可他記憶中的信一是個相當有禮貌的年輕人啊。
孟飛揚盡量把語氣放得平緩:“有川君,對不起,有件不幸的事情要告訴你。有川康介先生昨天晚上在上海猝然過世了。”
“什么?他死了?!”對方猛地提高聲音,似乎很受震動。孟飛揚正打算應付一連串又急又痛的追問,卻從話筒那端流淌過來長時間的沉默,重如鉛液,孟飛揚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壓迫下怦怦跳動。
“他是怎么死的?”
“呃,這個……我感覺是自殺,不過不好說,要等警方的正式結論……”
“什么?這不是警方的結論只是你的個人看法?你感覺是自殺?難道你認為怎樣就可以隨便胡說嗎?!這樣的言論未免太不負責任了!”
“我……”孟飛揚把話筒拿開些,那頭滔滔不絕的日語好像開閘放水似的,孟飛揚頭皮發麻,一時無法構造出完整的日語句子來。不過顯然對方也無意聽他解釋,只是高聲叫嚷自己要說的話:“你告訴警方,讓他們正式和我溝通,你說的話我難以置信!家父為什么會突然死亡?!太令人意外了!我警告你,休想拿家父的死做什么文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從現在開始我只和中國官方接觸!”
“啪噠!”電話掛斷,孟飛揚沖著話筒直發愣。
“怎么啦?”老柯在一旁悄聲發問。
孟飛揚無言以對,只能把話筒擱回底座。寬大的辦公桌上,一個深棕色的木質相框里嵌著有川父子的合影,二人均是全身黑色西裝,衣冠楚楚,笑容驚人相似。
“到底怎么啦?”老柯又問了一遍,屋里再無第三者,他把聲音壓得那么低,倒像怕被照片上的人聽見似的。孟飛揚還沒開口,桌上的電話忽然鈴聲大作。
“喂?”孟飛揚一把抓起電話,“誰找我?不見,我沒空!”
他看看老柯蒼白的臉:“是靚兒,說外面有人找我,大概是來談業務的。唉,現在哪里顧得上這些!”
老柯吐了口氣:“哦,我還以為是信一……”
“孟、孟經理!”小辦公室的門上響起兩記怯怯的叩門聲,孟飛揚和老柯一起瞪著悄然開啟的門縫,齊靚兒漲紅的圓臉上有種很像哭的表情:“這位警官先生找你。”
孟飛揚站起身,門開得更大了,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把齊靚兒擋到后面:“是孟飛揚嗎?你好,我叫童曉,是上海市公安局刑偵總隊的。”
他伸過右手,掌心里捏了張貼著照片的證件。孟飛揚推了推老柯:“老柯,麻煩你先出去。”
等孟飛揚關上門再轉回身時,姓童的警官已經氣定神閑地坐在了會議桌邊,還饒有興致地四下打量了一圈,這才沖孟飛揚點點頭:“我是市局刑偵總隊第五支隊的,專門負責涉及外國人的案件。”陽光從他的背后照來,映出還十分年輕的面龐。孟飛揚判斷,他最多也就是三十出頭,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穿的是便裝,神態也顯得很放松。
童警官繼續周到地解釋來意:“外國人在中國死亡,只要是死亡地點在醫療機構之外、屬于非正常死亡的,原則上都需要我們參與確認死因。涉及外事嘛,總要慎重的。”
“當然。”孟飛揚坐到童曉的對面,“那么童警官,有川康介先生的死因確定了嗎?”
童曉從身上斜挎的皮包里掏出一個塑料文件夾,煞有介事地翻了幾頁:“還沒最終確定,否則我也用不著來這里忙乎了。”他戳了戳文件夾里寫滿字的紙:“昨天晚上是你第一個發現有川康介的尸體的,你當時就對派出所的警察說有川是自殺?”
孟飛揚咽了口唾沫:“直覺的反應而已,警察問我怎么想,我就坦白說了。”
“嗯。”童曉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分不清是表示贊賞還是同意,臉上依舊掛著微笑,“我看了這份記錄,但上面寫的比較簡略……能不能請你再說一遍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就是你關于有川是自殺的直覺,為什么這么肯定?你的依據是什么?”
孟飛揚遲疑了一下:“我的直覺不一定準確,你們反正要出結論的,我怎么想的無關緊要吧?”
童曉注視著孟飛揚沒說話,目光并不犀利,卻顯得好奇而友善。孟飛揚連忙凝神敘述起來:“我剛發現有川倒在地上時,開了好幾次燈都開不亮。后來才知道當時整棟房子都斷電了,有川是把被酒澆濕的手伸到保險絲盒子里去的,造成了短路。他這樣做,除了自殺我真的找不到別的解釋。”
“嗯,他不僅澆濕了手,身上也澆透了酒。真可惜,那些可都是二十年以上的陳年威士忌啊。不過……”童曉又戳了戳文件夾,“當晚的宴會上只供應葡萄酒和香檳,沒有威士忌。”
“應該是西岸化工的張乃馳總監的藏酒吧?我看到他的辦公室里有個小酒吧,放滿了各種威士忌。可是昨晚有川死后,那里變得一片狼藉,所有的酒瓶都砸碎了,酒流了一地。”
“是啊,今天早上我去現場時,還能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呵呵,確實都是些好酒呢。”
孟飛揚附和:“想必都是張總的珍愛收藏吧,他可真夠觸霉頭的。”
“對,對,昨晚上除了有川康介,就數這位張總最倒霉了。”童警官的語氣里多少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似乎對張乃馳這類以外貌見長的同性,男人都會有種出自本能的輕視,“不過咱們待會兒再談張乃馳,現在還是繼續說有川。那么說你就是因為有川把濕手伸入保險絲盒,被電擊致死得出他的自殺結論?”
孟飛揚皺起眉頭,一邊思索一邊回答:“我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有川老板,他是一個人待在張乃馳的辦公室里。之后所有人都去花園里看焰火,等焰火放完我再去找有川,他就已經死了。況且他的死法,先要在屋子里找到那個老式保險絲盒子,然后砸開酒瓶把全身澆上酒,最后還把濕手伸到保險絲盒里面,應該是執意尋死才會如此吧——”他突然想起什么來,把目光對準童曉,“對了童警官,你知道那個屋子里怎么會有老式保險絲盒子嗎?我從昨晚起就想不通,雖說‘逸園’是一所老洋房,可我看見里面全都重新裝修過了的。”
童曉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西岸化工租下‘逸園’做辦公室時,的確對整棟房子做了全面改造,尤其是電路系統,畢竟現代化辦公室對用電的要求非常高。不過據說‘逸園’本來的電路系統就很不錯,而西岸化工的李威連總裁又崇尚老派風格,喜歡搞什么整舊如舊云云,所以才在二樓的幾間辦公室里都保留了老式的陶瓷保險絲盒,就是因為款式特別雅致。呵呵,你說一個保險絲盒子能有多雅致,還給當成古董了。”
孟飛揚恍然大悟:“難怪,這樣就為有川自殺提供了技術條件啊。”
童曉意味深長地說:“不能僅憑技術條件來下結論,通常認定自殺的話,還需要找到充分的心理條件。”
“我明白你的意思。”孟飛揚說,“童警官是想問我,有川是否有自殺的動機,對嗎?說實在的,這還真不好說。我從昨晚想到現在,并沒有找出有川必須要舍棄生命的理由。”
“他最近有什么異常表現嗎?”
“……異常倒是有一些。一方面,這次他來中國后,似乎健康狀況很差,具體是否生病我不清楚,也沒聽他談起過;另一方面,就是我們公司最近的一筆大生意出了點問題,有川對此十分擔憂,他到中國來就是親自處理這件事。哦,他昨晚上去找西岸化工的張乃馳,也是想請張總幫幫忙。怎么?張總沒有告訴你們他和有川的談話內容?”
“大致說了說,不過昨晚上張乃馳受驚不小,沒能談得很詳細。所以還得請你盡量把這樁生意的情況解釋一下,警方會保護你們合法的商業機密,這一點你盡管放心。”
商業機密?本來還真算得上是個重量級的商業機密,但是現在,至少對有川康介來說已經什么都不是了……
孟飛揚按捺下嘲諷的沖動,讓自己看上去盡可能的鄭重嚴肅,表現出專業人員的素養:“簡單來說,這筆生意就是我們公司為中華石化從國外進口一批高質量的低密度聚乙烯。”
“低密度聚乙烯是?”
“一種比較常用的塑料原材料,主要用來生產高強度大幅面的塑料薄膜。中華石化這個訂單的最終用戶是農業部,你知道今年的冬天特別寒冷,這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就是農業部委托中華石化進口的,用來生產覆蓋農作物暖棚上的塑料薄膜。”
“原來是這么回事。可是,”童曉指了指窗外,“冬天已經開始一個多月了,北方都來過好幾次寒潮,你們的貨來得及交付給農業部嗎?”
“應付北方的寒潮肯定是晚了,做北方大棚的塑料粒子幾個月前就該到貨了。我們的這批貨針對的是長江中下游地區,比北方要遲將近一個月降溫,這兩天才來了第一次寒潮,恰好我們的貨物也到岸了,海關這兩天正在加速清關,加工成塑料薄膜只需要幾天時間,再花一兩天發往周邊農村,理論上說時間剛剛好。”
“哦,這筆生意不小吧?”
“是的,總金額不便透露,但確實是筆大生意,而且利潤豐厚。”
“因為是部委的單子,所以利潤特別好嗎?”
“那倒不是,主要是因為這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單子比較特殊。其實每年冬季,中國長江以北的農村都需要大量的塑料暖棚保護農作物過冬,相比之下,北方的冬季干冷,而長江中下游的冬季陰濕,農作物的品種也比較精細,因此這個區域暖棚上的塑料薄膜質量要求非常高。符合要求的國產塑料粒子產量有限,碰到像今年冬天這種特殊情況,就需要從國外進口。進口產品的價格比國產的要高出一大截,利潤空間相應的也就比較大。”
童曉一個勁地點頭,緊接著又連連搖頭:“既然是這么好的生意,那所謂的麻煩又是什么呢?”
“問題出在了付款環節。按照國際貿易的慣例,貨物在發貨地港口裝運以后,由船運公司出具提單,我們將提單交給我方銀行,再由它們轉給買方銀行,買方銀行審核單據后付款,整個過程就是這樣。可是,這批貨的提單幾個星期前就送到買方銀行了,但他們卻總是百般挑剔我們提供的單據,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字面問題就拒付,甚至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我們來來回回改了好多次單據,銀行就是以‘單據與合同有不符點’為由,死活通不過,結果一直拖到今天,貨都到外高橋碼頭了,我們還沒收到貨款呢!”
“這個……國際貿易我不太懂了。”童曉伸手抓了抓頭發,他那用摩絲精心撐起的時髦發型這下子慘遭蹂躪,“你是不是在暗示銀行方面故意刁難,存心不給你們及時付款?”
孟飛揚平靜地回答:“我可沒這么說。不過貨物到達目的港,買方都未支付貨款的情況,在國際貿易的案例中也算屈指可數了。銀行沒有理由刁難,他們都是聽買方,也就是中華石化的指示。當然,要說中華石化故意拖延付款也很牽強,嚴冬就在眼前,農業部急等著這批貨用在塑料暖棚上,萬一耽誤了時間,導致大批農作物遭寒潮受損,這個責任誰來承擔啊!”
“但是你剛才提到貨物已進入清關程序,是不是中華石化就一定會付款呢?”
“不付款就不能提貨,這是最后的底線了。況且貨都運到了,寒潮也馬上要來,我想中華石化絕對會立馬付款提貨的。”
“那問題不就解決了?”
“準確地說是勝利在望——只要錢沒到賬,就不能松最后一口氣。”
童曉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片刻又問:“那么,有川康介找張乃馳幫什么忙呢?”
“西岸化工和中華石化的關系非常深,有川老板想請張乃馳去和中華石化負責這個單子的人說說好話,讓他們盡快通知銀行付款。其實我個人覺得這樣做有點多此一舉,因為前天貨物就到港了,只要海關驗貨合格,中華石化總歸要付款提貨。就算要找張總幫忙,也該早點找,拖到現在才找沒意義。”
“你跟有川說了嗎?”
“說了,但他還是堅持要找張乃馳。誰想到竟發生了后面的事情。”孟飛揚頓了頓,又加了一句,“無論昨晚他和張乃馳談得如何,都不影響大局。這筆單子雖然過程波折,也算快熬到頭了,所以我覺得,有川康介的死和這筆單子并沒有關系,他不至于連最后兩天都等不了吧。”
“嗯,了解,了解。”童曉如釋重負般地拍拍文件夾,目光在有川父子的合影上一掠而過,又回到孟飛揚的臉上,“我問話比較直接噢,伊藤株式會社這個代表處的規模不算大,中華石化怎么會把這么重要的大單交給你們?”
孟飛揚微笑了,童曉警官肯定不像他聲稱的那樣對國際貿易外行,他的問題針對性很強,無一不具備鮮明的意圖。不過孟飛揚還是耐心解釋:“貿易公司的規模和業務額不一定直接相關。有些公司一年做一大堆的小單,加起來的金額也未必比人家一單的金額大,利潤就更不成正比了。伊藤株式會社從八十年代起就在日本和中國之間做貿易,雖然規模不大,做的卻都是比較高端的生意,始終保持較高的利潤率。最近這些年,市場上競爭越來越激烈,中日貿易難度增大,公司的業務確實有些萎縮。但光憑幾十年來積累下來的客戶資源,也可以活得不錯了。所以我們現在并不追求規模,而是盯著幾個長期大客戶做,其中就包括中華石化。生意也不局限在中日貿易范圍內,這次的低密度聚乙烯粒子就是從南美進口的。”
“聽起來孟經理對伊藤的業務了如指掌啊,有川一出事,壓力都到你的身上了。”
又是一次明顯的試探,孟飛揚統統當作好意收下:“還好,伊藤在日本有總公司,由有川康介的兒子信一坐鎮。再說將近年底,公司就這一單業務懸而未決,其他也沒什么大事。”
“有川的兒子叫信一?就是那個人嗎?”童曉把下巴朝相框抬了抬。
“是的,他們長得很像吧?”
“嗯,你有他的聯系方式嗎?我們還要負責上報出入境管理局,再由他們聯系日本領事館,通知死者家屬。”——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官方途徑。童曉拉過挎包,從里面找出一支水筆和一個皺巴巴的記事本,詢問到現在他居然一個字都沒有記錄。
孟飛揚把寫著有川信一手機號的字條遞過去:“這就是他的手機號。很抱歉我不懂這里面的規矩,已經給信一去過電話了。”
“沒事,你那是私人渠道,也應該通知的。”
孟飛揚本想對他講講信一的反應,看著童曉滿不在乎的樣子,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童曉把字條塞進文件夾,又把文件夾、筆和記事本一股腦扔進挎包,心滿意足地拉上拉鏈:“這就差不多啦。”
孟飛揚跟著他松了口氣:“童警官,看樣子刑偵工作比我想象的要輕松嘛。”話剛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沖動是魔鬼,真想扇自己一個耳光。
童曉倒是毫不在意:“呵呵,干我們這行的就要有張有弛,否則用不了多久就該精神崩潰了。哎喲!張乃馳,差點兒忘了他了。”
“張總昨天究竟出了什么事?”孟飛揚很高興能夠轉換話題。
“他嘛,孟經理,他可是非常感激你啊。要不是你發現有川死了,從二樓吼了那一嗓子,張乃馳倒的霉可就不光是幾瓶老酒那么簡單了。”童曉滿臉的忍俊不禁。
“什么意思?”
“哈哈!昨晚你在樓上叫喚時,他正好要表演鋼琴獨奏,哪里想到鋼琴的琴鍵上撒滿了碎玻璃碴,當時現場為了營造氣氛,只點了蠟燭,光線非常黯淡,他根本沒有發現異常。聽到你從二樓的那一聲吼,他才注意看了看琴鍵,及時避免了十指被扎透的慘劇。”
孟飛揚目瞪口呆:“真的?!……哪來的碎玻璃碴?”
童曉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你試試推理嘛,其實蠻簡單的。”
孟飛揚把眼睛越瞪越大,一直撐到了眼眶邊緣:“難道是——那些酒瓶的碎片?!”
“回答正確!另外,這些酒瓶的碎片上還沾滿了鮮血。”說到這里,童警官簡直有點得意揚揚了。
孟飛揚越發詫異:“鮮血?這也太恐怖了吧,誰的血?”
“根據化驗結果,都是有川康介的血。”
“啊!”沒想到事情遠比孟飛揚的所見所知詭異太多!他對于有川康介之死原先所持的半厭惡半感傷的情緒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好奇心。
認真地思忖了一小會兒,孟飛揚興致勃勃地問:“難道有川砸碎酒瓶后還捧著沾滿自己血的碎片下樓,把碎片撒在琴鍵上,然后再回到張乃馳的辦公室里摸電門?”
“這算是一種相對合理的推斷。當然還存在另一種可能,就是有人在有川死后,將他砸碎的酒瓶碎片收集起來,放到樓下的琴鍵上。不過正如你剛才所說,當時全部參加年會的人員都在花園里,而放焰火的響聲又遮過了其他的聲響,所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說目擊到或者聽到什么。”
“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孟飛揚連連搖頭,“莫非是張乃馳拒絕幫忙,有川懷恨在心想報復?可是……也不至于啊。”
童曉盯住孟飛揚:“當時大家都聽到張乃馳叫了一句:‘他想害死我!’你不是也聽到了?”孟飛揚頭一次感覺到對方目光中那種清晰的理性,從整個上午的散漫舉止中凸現出來,顯得特別鮮明有力。他情不自禁地回應:“我聽見了,現在聯系起來看,張乃馳確實認為是有川要加害他。”
“張乃馳的說法和你的一致。但這里面還有一個疑點:就算讓碎酒瓶碴把手刺破,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險。張乃馳昨晚表現出的恐懼太過激了,似乎另有隱情。”
孟飛揚沉默了,看來童警官所面對的謎團還挺復雜的。
童曉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挎包斜背好,正對窗外投入的陽光瞇了瞇眼睛:“涉外案子中最困難的是揣摩當事人的心理,民族特性不同嘛。日本人尤其令我頭疼,所以今后我大概還要麻煩你。”
“沒問題,公民的責任嘛。”孟飛揚陪著童曉往外走,辦公室里依舊沒有其他人,只有齊靚兒和柯正昀的兩道目光死死地粘在他們身上。
來到電梯口,童曉朝孟飛揚伸出右手:“非常感謝你的時間。這是我的名片,如果想起什么來,隨時可以聯系我。”孟飛揚接過名片,兩人用力地握手,電梯門打開,童曉跨了進去。
電梯門徐徐合攏時他倆目光相錯,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樊籬在悄然松動。到底是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三言兩語就能覺察到脾性相投,對孟飛揚來說,童曉正是那種可以邀在周末一起打籃球、玩游戲和帶上女朋友吃飯的人,讀書的時候這類人似乎隨手就能抓到,上班之后卻變得越來越少。時間不夠哇,常常有人這么抱怨,孟飛揚突然想到,其實不夠的是空間。人生保持著動態平衡的狀態,要獲取那些就必然會喪失這些……
“飛揚,那個警察來干什么?”
柯正昀縮著脖子站在走廊里,好像一個上午變矮了不少。
“老柯,咱們一起吃午飯去。邊吃邊聊。”
他們在隔街的一個臺式餐廳找到了座位。從昨晚到今晨真是消耗巨大,孟飛揚覺得自己的胃都餓空了,一口氣點了四個熱菜三個涼菜,壓根不去理會柯正昀莫名驚詫的表情。點飲料的時候孟飛揚猶豫了一下:“老柯,喝點啤酒怎么樣?”
柯正昀苦著臉:“太涼了胃不舒服。”
“哦,也是。”孟飛揚端詳著柯正昀的臉,“老柯,你的肝最近怎么樣?臉色不好看。”
“一般,一般。”
孟飛揚招呼服務小姐:“來壺龍井,哦,再來兩杯咖啡,一條七星。”
狠狠地吸了幾口煙之后,孟飛揚覺得身心舒暢了許多。他簡單地把和童警官的談話對柯正昀復述了一遍。柯正昀始終沉默地抽著煙,菜上來了他一口沒動。孟飛揚講完,趕緊埋頭吃個半飽,這才長出口氣,又點起一根煙:“老柯,關于有川康介的死你有什么想法?”
柯正昀捏著香煙的手抖得厲害:“我……不知道。”
孟飛揚安撫地說:“老柯,你也不用太擔心。不管有川康介的死因是什么,對我們來說最多就是公司未來走向的問題。這個嘛就交給我,等官方正式通知有川信一以后,我會找他好好聊聊。老子沒了,兒子可以繼續干嘛,伊藤株式會社在中國也能生存下去。就算退一萬步說,信一要把代表處關了,咱們這些業務員都能找到地方去。至于老柯你,今年有六十五了吧?如果公司真的關門,我勸你就別干了,回家養老得了,還是身體要緊。”
柯正昀沒有答話,仍然一味抽煙,煙霧繚繞在黑黃的面龐四周。孟飛揚揮了揮面前的煙:“老柯,最好煙也少抽點。”他想活躍下氣氛,就開玩笑地說:“你每月就那么點零花,干脆把煙也戒了吧。”
柯正昀對孟飛揚的笑話毫無反應,卻啞著喉嚨問:“飛揚,你說公司真的沒希望了?”
孟飛揚一愣:“啊?我沒這么說啊。咱們的業務不是一直挺正常的嗎?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單子還能大賺一筆……”
“那有川為什么一定要尋死呢?”柯正昀激動地打斷孟飛揚。
“這我怎么知道!唉,小日本的腦筋愛出問題,再說有川康介這人的名聲一向不大光彩,那些道聽途說什么的我今天都沒告訴童警官,可是誰知道其中有沒有關聯呢。老柯,咱不去管那些閑事,免得惹一身騷。”
“不好,不好!”柯正昀拼命搖頭,“我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大難臨頭……”他一把抱住頭,痛苦地扭動著脖子。孟飛揚倒給他嚇了一跳:“老柯,你太緊張了,別這樣,自己嚇自己要出人命的。”
“我不是自己嚇自己!”
“那是?”
柯正昀哆哆嗦嗦地抬起頭,眼圈發紅:“今天上午你和警察談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撥海關小曾的電話,想問問他流程的進展。可是他一次都沒接,每回都是直接掐斷。我很擔心……”
“咳!”孟飛揚被煙嗆了一口,“人家不是說了今天要走流程嘛,你又打電話干什么,他一定是在忙。”
“不會的,不會的。我們打了幾年交道,我很清楚的!小曾過去從來不這樣,肯定有問題,絕對有問題!”柯正昀幾乎叫起來,周圍桌上好幾個人朝他們看過來。孟飛揚把咖啡杯往老柯面前推了推:“老柯,喝咖啡。”柯正昀端起咖啡一飲而盡,黑色液體直接從嘴里跑到臉上。
孟飛揚皺了皺眉:“老柯,你今天精神不好,干脆下午回家休息吧。聚乙烯粒子的事情我來處理,我和海關的關系不比你差,曾航我也很熟的,怎么樣?”
柯正昀不再開口,孟飛揚結完賬推著他往外走,他軟塌塌地在地上移動雙腳,舉步維艱。回公司的路上經過地鐵口,孟飛揚直截了當地問:“老柯,你要是在公司里沒什么重要東西,現在就乘地鐵回家吧?”柯正昀還在恍惚,孟飛揚記得柯正昀有一雙成年兒女,前段時間似乎還拜托過有川康介幫女兒找工作,就又隨口提出:“要不讓你的兒子或者女兒來接你?”
柯正昀猛然驚跳,瞪著雙發紅的眼睛直擺手:“不、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往地鐵站口走了兩步,回頭苦笑:“小孟,你今天無論如何要給我一個消息啊。”
孟飛揚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館,在吸煙區坐下后就開始吞云吐霧。每吸完半支煙,他就給海關的曾航打一個電話,老柯說得沒錯,電話始終處于無法接通的狀態,這是明確拒絕通話的意思,但孟飛揚不想放棄,就繼續撥下去。大概在下午五點一刻左右,孟飛揚的堅持不懈終于得到了回應。
“嘀!”他的手機上跳出一條即顯信息,“海關總署得到舉報你們的貨以次充好總署和中華石化已組成專案組今早突擊調查我和左處要被你們害死了再別給我打電話切記否則你也沒有好下場!!!!!!!”
孟飛揚抓手機的動作過猛,胳膊肘把咖啡杯打翻在地,他一口氣讀了幾遍這條全篇沒有標點符號,卻在尾部出現驚嘆號集合的短信,腦袋里嗡嗡地響成一片。咖啡店招待滿臉不悅地往他腳下伸來拖把,孟飛揚跳起身,手機上又是“嘀”的一聲,再看時已了然無痕,那條短信就像幻覺似的消失了。
但孟飛揚從心底里認識到,這是極其可怕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