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戴希在她26歲生日那天,第一次遇到李威連。
那是2008年圣誕節前,戴希去美國斯坦福大學攻讀心理學專業三年后第一次回國,她在上海市中心一家名叫“雙妹1919”的懷舊咖啡館,等候男朋友孟飛揚來為自己慶生。
可是直到那天深夜,戴希離開“雙妹1919”時,孟飛揚也沒有來。
在戴希苦苦等待的幾個小時里,孟飛揚與她的直線距離并不超過五百米。就在“雙妹1919”的后門對面,隔著一條窄窄的弄堂,有一座老上海的花園洋房,名叫“逸園”。孟飛揚陪同自己所在伊藤株式會社的日本老板——有川康介前往“逸園”。
美國西岸聯合化工有限公司大中華區的精英年會正在“逸園”中熱烈舉辦。有川康介被西岸化工的塑料產品部總監張乃馳請進二樓辦公室,孟飛揚料想他們的會晤不會很快結束,便獨自下樓走走。
老洋房的底樓大廳特別高闊,淡香的空氣清爽流動,擠滿了參加年會的來賓,卻沒有絲毫氣悶的感覺。墻壁、地面和天花一色雪白,纖塵不染,幾乎予人以圣潔之感。晚會的燈光極為考究,錯落交織的淡金色光暈將現場渲染得如同一場溫暖的綺夢。
對一家從事商業活動的公司來講,這個空間絕對至美而無用。正如孟飛揚從“逸園”的院門走到主樓建筑時,需要穿過的那一片相當于半個足球場大的草坪,坦然橫陳在上海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區,仿佛只為維護草坪中央一棵掉光了葉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丁香樹。如此奢侈,實在讓人驚嘆。
“咦?你怎么站在這兒?從這個角度什么都看不見啊。”
孟飛揚一驚,意識到身旁有人在向自己問話。他扭過頭去,一張妝容精致的面孔落入視線,無邊框的眼鏡上反光灼灼,薄薄紅唇從兩頭翹起,弧度恰到好處。
“我……呃,前面都站滿了。”其實孟飛揚是特意找了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藏身,他心事重重,本沒有湊熱鬧的興致。
紅唇的小舟輕輕一蕩,她向孟飛揚招招手:“來,跟我來。”
女人帶著孟飛揚在人群中穿梭,七拐八彎,好一陣眼花繚亂,才突然站下:“這里看得很清楚……你是第一次參加西岸化工的年會吧?”
“是。你呢?”
她轉過臉來說:“Maggie,西岸化工大中華區的人事總監。”
“幸會,我叫孟飛揚,伊藤株式會社的。”孟飛揚有些尷尬,Maggie女士身上的香水味很濃烈,讓他止不住地想打噴嚏。
Maggie又開口了,帶著廣東口音的普通話:“你覺得怎么樣?”
“你指什么?”
“他的演講啊,我們的李威連總裁——William Lee。”
到這時孟飛揚才注意到,前方不遠處的柔金色光環中,一個男人正在用英語侃侃而談。
“哦,應該很不錯吧。”
“應該很不錯?”她瞇起眼睛重復,語調在末尾不經意地上揚,極富禮儀的反問和香氣一起拋過來,孟飛揚連忙抬手揉了揉鼻子:“我學的是日語,英語很一般,看看文檔、寫寫郵件還行,聽這樣的演講就不太行了。不過我看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所以應該很不錯。”
Maggie盯著孟飛揚,露齒而笑:“你失去了一個多么好的機會。William的演說向來為人稱道,尤其是他的英語演講,不僅充滿真知灼見,語言也精致優美,是非常難得聽到的高雅文辭。你看,今天的來賓以中國人為主,但很多都是專程來聽他的英文演講。”
她的語調中充滿難掩的驕傲,她的容貌原本精巧有余,卻不夠生動,這時也在真情洋溢中煥發出可愛的感染力。
孟飛揚沒有搭腔,拼命夸耀老板的下屬他見過很多,有假意吹捧的,也有盲目崇拜的,Maggie的溢美之詞即便出于真心,尚不足為奇,但她成功地引起了孟飛揚對那位演講中的總裁的興趣。
認真觀察后的第一印象差點兒讓孟飛揚脫口發問:“你們的總裁是老外嗎?”李威連總裁有一張輪廓分明、膚色潔凈的面孔,很容易讓人誤會為烏眸黑發的白種人,尤其是高昂的眉宇和清朗的雙頰,是中國男人的相貌中極其罕見的。這張臉的線條在剛硬中蘊含柔和,正是這種東方式的溫文感幫助孟飛揚及時糾正了錯覺。
李威連的微笑從容不迫,演講時情緒飽滿而熱忱適度,體現了強大的掌控力,也泄露了他的實際年齡——雖然外表看去還不到四十歲,但如此自信自持需要豐富的閱歷和經驗,他應該已屆中年。笑容沖淡了他面貌中天生的冷峻,但也完全可以想象他嚴肅時會如何令人敬畏,不過現場氣氛很好,來賓們時時歡笑鼓掌,可以猜出李總裁的妙語連珠。
李威連總裁的魅力相當顯著,又與孟飛揚見識過的其他商界精英很不同。他的笑容平淡,不虛偽、不討好、不自滿,也沒有夸張的激昂。處于被矚目的中心,他絲毫沒有失去平衡感,這使他顯得卓爾不群,也暴露出個性中的清高。
“你以前沒見過William嗎?”
孟飛揚猛醒到,身邊的西岸化工人事總監Maggie一直在觀察自己。
“是,今天是第一次。”孟飛揚承認。紅唇小舟仿佛駛入旋渦,微笑停滯在臉上。孟飛揚連忙加了一句:“李總裁的聲名在化工貿易圈子里如雷貫耳,我雖然一直沒機會見到真人,傳說也聽了不少。”
這番發自真心的客套并沒有讓Maggie滿意,職業化的笑容已經稀薄得遮不住滿臉狐疑:“精英年會邀請的都是西岸化工大中華區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和客戶,你怎么會沒見過William呢?”
西岸化工位列全球三大化工企業之一,是極具實力和規模的跨國企業。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西岸化工美國總部就決定進入中國市場,在深圳建立辦事處和分公司。近三十年來,西岸化工在中國境內先后成立了二十多家獨資和合資企業,大中華區的總部則選址上海,下轄中國公司在金山的老化工基地建有大片合作廠區,又在淮海路的核心商圈租用了最頂級商務樓里的好幾層樓面辦公。有趣的是,西岸化工大中華區總部的辦公地點并未設在任何一座現代商務樓中,而是租用了這棟位于原法租界內的舊上海老洋房——“逸園”。
如果說李威連總裁就是今夜“逸園”真正的主人,絲毫也不夸張。
所以,Maggie的語氣讓孟飛揚深感自己犯了錯,可究竟是錯在未經邀請擅自闖入呢?還是錯在到了人家的地盤上卻不識真神?
“你剛才說伊藤株式會社……今晚的客人名單里似乎沒有這家公司?還是我記錯了?”
“我是陪我的老板有川康介先生來的,他并沒受邀參加年會,只是與貴司的張乃馳總監有約,今晚過來談些事情。他們十分鐘前進了二樓辦公室,我就下樓來隨便走走。”不等Maggie答話,他往二樓的方向指了指,“老板們估計快談完了。對不起,失陪。”
“唉,馬上要在花園里放焰火,先去看焰火吧。”
孟飛揚對背后飄來的話音置之不理,急匆匆走向乳白色大理石的旋轉樓梯。剛跨上幾級臺階,大廳里傳來噼里啪啦的鼓掌聲,李威連改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招呼眾人去花園觀賞焰火表演。孟飛揚停住腳步,探頭向樓梯下望了望,正瞧見Maggie滿臉熱忱地望向前方,如同小女孩般直白的崇拜之色好似緋靡的火焰,點燃了她的雙頰。
順著她的目光,孟飛揚看見李威連獨自站在金色的燈光中央。來賓開始往門口散去,李威連并未領頭前行,而是沉默地佇立在眾人背后,像是守候,又像是送別。孟飛揚居高臨下,只覺大廳被驟然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熙熙攘攘騷動的人群,另一部分則是完全隔絕在光環中的沉靜身影,宛然一位身披金縷的孤漠君王。
孟飛揚轉身向上走去。其實華宴、君王和女粉絲均與他無關,他只期待有川老板趕緊談完。寒潮來襲,今晚異常寒冷,看起來馬上就要下雪,孟飛揚真不愿意讓戴希再等下去了……
大理石樓梯上鋪著深灰色的羊毛地毯,質地高貴得讓人不忍心踐踏。孟飛揚記得剛才張乃馳領著有川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應該就是正對樓梯的這間吧。
乳白色的房門緊閉著,孟飛揚在門前猶豫,突然聽見一聲含糊不清的呼嚎從屋內傳來,好像瀕臨絕境的野獸發出的哀鳴。他嚇了一跳,趕緊跨步湊到門前,再想仔細聽聽,樓下響起了爵士風格的鋼琴曲,和著賓客們的談笑,緊閉的房門里又變得寂寂無聲了。孟飛揚的鬢角有點冒汗,舉起手剛要敲門,門開了。
“唔,是飛揚啊?有事嗎?”
開門的正是西岸化工的塑料產品部門總監張乃馳,他笑容可掬地向孟飛揚問話,還親切地眨了眨眼睛。張乃馳主持的塑料產品部和伊藤株式會社的生意往來比較多,并且他和有川康介本人似乎也有些私交,因此孟飛揚曾見過他好幾次。在孟飛揚的印象中,張乃馳是“力圖讓所有人喜歡”的那種人,心思細膩,很能照顧他人的感受,與人相處時從不吝嗇溢美之詞。就連他那張和港星張國榮酷似的臉也令人,尤其是女人平添幾分好感。可惜他雖有一副好相貌,氣質卻太過陰柔,有點兒“娘娘腔”,以至于張乃馳是同性戀的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
“張總,我來看看你和有川君談完了嗎?李總的講話剛剛結束……”
張乃馳打斷孟飛揚的話:“是啊,是啊,談完了,正好談完。呵呵,花園里馬上要放焰火了吧?”他輕捷地從孟飛揚的旁邊閃身出屋,一邊還興致勃勃地招呼:“走,一起去看看。老洋房花園里的焰火,可是難得一見的哦。”
孟飛揚朝屋內看去,有川康介肥胖的背影埋陷在皮沙發里,一動不動。他隨口答應:“馬上就去,您先請。”隨即邁步進了辦公室。有川面朝辦公桌而坐,背沖著門口,孟飛揚在他身后叫了兩聲,沒有應答,只好轉到前方。
孟飛揚看見了一張瀕死之人才有的臉。通紅的雙眼嵌在慘白的面龐上,汗珠從光禿的額頭不停淌下,原來肥厚的面頰全部松垮下來,好像整張面皮虛掛在臉上,隨時都要脫落似的。孟飛揚大吃一驚,連忙躬身輕喚:“有川君,有川君!”
一連叫了好幾聲,有川康介才費力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孟飛揚。
“唔?你怎么還在這里?”他的聲音虛無縹緲,仿佛來自另一個空間。
“我……”不是你要我來陪你的嘛!孟飛揚問:“有川君,你和張總談得怎么樣?他肯幫忙嗎?”
有川康介突然雙手抱頭,從喉嚨擠出一聲嗚咽,好似承受著鋸齒挫骨般的痛楚:“完了,全完了!他……這一切全都是他……”
“什么全完了?”孟飛揚的手心汗濕了,緊張地連連追問,“有川君,您說什么?什么他?”
有川康介終于抬起頭來:“你走吧,快走吧。快離開這里。”
“可是……有川君,您沒事吧?需要我送您回去嗎?”
“我沒事,沒事。”有川康介扭動嘴唇,露出猙獰的笑容,“張總答應了送我回酒店。”
孟飛揚遲疑了一下:“那……好吧。”向外走了兩步,又轉回去,從口袋里掏出封特快專遞:“差點兒忘了,這是日本來的特快專遞,今天中午剛送到公司的,我就給您帶過來了。”
有川康介直勾勾地瞪著孟飛揚,好像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孟飛揚等了一會兒,有川康介才將特快專遞接過去,手抖得幾乎托不住封套,虛弱地嘟囔了一句:“走吧……”
花園里的焰火表演已經開始,二樓左側大露臺邊的落地長窗上映出五彩斑斕的圖景,伴隨著轟鳴和尖嘯,仿佛只要推開窗戶就能見到炮火紛飛的戰場。孟飛揚走上露臺,有川康介的樣子令他很擔心,他打算稍等會兒再去看看,確認沒事以后再離開。
孟飛揚就職的伊藤株式會社是一家以化工產品為主的日本貿易公司,公司老板有川康介是個中國通,二十多年前就開始和中國做生意。孟飛揚三年前跳槽到伊藤,有川老板對他頗為器重,很快就把他提拔到了華東業務負責人的位置上。孟飛揚干得兢兢業業,業績十分出色,有川康介信賴之下,更是逐漸把中國絕大部分的業務都交給孟飛揚打理。
可就在臨近今年年底的時候,伊藤的一樁大業務出了問題。一個星期前,有川康介從日本趕赴北京,似要為此項大單親身一搏。不過在孟飛揚看來,這個年逾六旬的日本人顯得力不從心:始終灰白的臉色,時常前言不搭后語,稍微多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手腳顫抖不停,還不時咳得前仰后合,搞得孟飛揚跟在旁邊緊張兮兮,老是擔心他會突然體力不支倒下。
這筆供給中國最大的石油化工企業——中華石化的生意一直是有川康介獨自處理的,直到大批貨物在智利的瓦爾帕萊索港口上船發運,孟飛揚才得到有川的通知,當時他就感到費解甚至隱隱不快。但后來這筆交易出現問題的時候,孟飛揚還是按照有川的指示竭盡全力地操辦補救,以至于連女朋友戴希出國留學三年后第一次回滬,都只能在機場接到她后又立即出差,去北京與中華石化總部接洽,以及和相關銀行打通關節,可惜全都勞而無功。
因為西岸化工和中華石化的關系相當深入,今天有川康介突然提出要找西岸化工的張乃馳總監幫忙,還讓孟飛揚陪他來一試。萬萬沒想到,談話結束后有川康介會是這么個可怕的模樣。
從二樓的露臺往下看,大草坪上已經站滿了翹首觀賞的賓客,不知何時下起的大雪漫天飄舞,一束束焰火升入半空,在白色雪霧中瞬間綻放,隨即又落英繽紛,硝煙彌久不散,給半白的夜色增添了一股硫磺火氣。人群中歡聲笑語此起彼伏,好一陣才安靜下來。
孟飛揚想給戴希打個電話,掏出手機一瞧,沒有信號。正在懊惱,露臺之下飄來輕言細語,不可阻擋地鉆入耳窩。
“William!你現在就要走嗎?年會還沒結束呢。”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后面的程序由你們來執行。”
“可是William,來賓們都希望和你多聊聊……”
“你們知道該如何處理。精英年會這個說法不就是你提出的嗎,Maggie?”
“……William,我請示過你的。”
“是啊,可笑的提法。不過看來效果不錯,來賓們很喜歡被稱為精英。Maggie,干得不錯,所以還是由你繼續招待他們吧——可愛的精英們。”
“……Richard今晚一直在和日本人談話,你知道是什么事嗎?”
“塑料產品部的事情由Richard全權負責,既然你這樣好奇,可以直接去問他。”
“可你……再等一會兒走吧,雪下得好大。”
“我現在必須走。”
“William,你又要去那個地方嗎?就是從邊門過去的……”
“你在監視我?”
“不!我只是偶然看見……讓司機開車送你去吧?步行會冷的。”
“沒關系。”
最后的這句話沉著地關閉了隱秘之門,整晚在“逸園”里感受到的不自在達到了頂峰——此地不宜再留,孟飛揚決定馬上離開。
院落里,最后幾束焰火嘯叫著升上夜空,在白色的雪霧中砰然炸開,又徐徐湮滅。戶內燈光驟滅,有人在喊:“焰火結束了,大家去前廳吧,最后一個節目是Richard親自為大家演奏鋼琴曲!”孟飛揚瞥了眼手表,已經過了十點,他看看漆黑一片的室內,微微覺得詫異,即使滅了大燈創造氣氛,剛才自己離開張乃馳的辦公室時,記得并沒有關門,怎么沒有燈光從那里透出來?難道有川康介已經離開了?
一樓大廳里面點起星星亮亮的燭火,賓客們三三兩兩從室外返回,孟飛揚借著從樓下傳來的微光前行,很快又摸到了張乃馳的辦公室外。
他舉手一推,房門就開了。里面一樣黑暗,只有窗上透進雪夜特有的灰色。孟飛揚竭力朝內張望,辦公桌前的皮椅上已經看不見人影,看來確實離開了……他松了口氣,剛一轉眼卻發現靠近右側門的墻邊橫躺著一個人!
孟飛揚的心狂跳起來,那分明就是有川,肥胖的身軀和在一片漆黑中銀閃閃的西裝都是孟飛揚再熟悉不過的。
孟飛揚本能地伸手到墻上,摸到開關接連按了好幾下,燈沒有亮。他咽了口唾沫,低低喊了幾聲:“有川君!有川君!”耳邊只有樓下傳來的鼓掌聲,好像表演要開始了。孟飛揚往前跨了一步,腳下“咔嚓”聲響,一只破損的酒瓶從他的腳旁滾到門前。他驚懼地縮回腳,依稀看到地毯上長出深淺不一的瘢痕……孟飛揚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深吸口氣,快步跑向欄桿,沖著樓下的大廳高喊一聲:“出事了,快開燈!”
樓下大廳里,身穿全套黑色燕尾服的張乃馳正端坐到鋼琴前,微笑著掀起琴蓋。頭頂上猛然響起的喊叫聲嚇了所有人一大跳。大家齊齊望向二樓,還沒看清楚撲在欄桿上揮舞著雙手的孟飛揚,鋼琴前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叫,人們再次齊刷刷地把驚恐的目光投到前方,熒熒的燭火跳動在張乃馳的臉上,這張英俊的面孔扭曲得完全變了形。張乃馳像見了鬼似的直盯著掀起的琴蓋。站在最前排的人們發現,黑白相間的琴鍵上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閃著可怖的光芒。
片刻令人窒息的寂靜之后,琴凳轟然倒地。張乃馳全身顫抖,倒退著發出嘶喊:“是他!就是他!他想害死我!一定是他!”
十點剛過,“雙妹1919”里的客人就已經走光了,整間店堂里只剩下戴希孤零零的一個人。其他桌上的蠟燭熄滅以后,本就昏暗的空間更顯得陰森。
戴希第N次撥了孟飛揚的手機號,錄音回復從最初的“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變成“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戴希攥牢手機,聽到自己的牙齒在打戰,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可窗外連一絲光亮都見不到,她將臉緊靠在冰涼的窗玻璃上,密集的雪花編成大網,寂寂無聲地等待著獵物投懷——這時候出去絕對叫不到出租車。
戴希后悔極了,今天根本就不該來等孟飛揚——他究竟在干什么?為什么還不來!
孟飛揚中午才從北京出差回來,晚上又要陪日本老板參加合作方的年會,本來他想等晚上忙完后就去戴希的住處,可是她非要過來等他。于是孟飛揚才想了這么個地點,就因為“雙妹1919”離開舉辦年會的西岸化工的總部不遠。
“雙妹1919”是上海一處頗有名氣的懷舊主題咖啡館,創辦十年來始終是時尚雜志上津津樂道的懷舊符號。咖啡館的生意很好,戴希三小時前剛到的時候,就只有垂紗落地的窗下還剩一張空桌。
孟飛揚發來短信,說日本老板情況不佳,自己一時無法脫身,讓戴希先吃些東西。戴希雖然百般不情愿,也只好在那張唯一的空桌坐下。她環顧四周,光線黯淡的戶內滿座,只有一名黑衣服的店員在其間忙碌,根本無暇看她一眼。漆黑的護墻板從天花板一直延伸至地面,滿滿地裝飾著殖民時期上海的標志物品:唱片封套、報紙影印件、黑白炭精畫上的女明星看起來比老照片里更加眉目生動。
正對著戴希的這面墻上是一連三幅的月份牌,她百無聊賴地念起那個年代的商品廣告:陰丹士林布、美麗牌香煙、雙妹雪花膏。雙妹雪花膏——畫面上兩個搔首弄姿臉蛋緋紅的民國女人容貌和服飾都一模一樣,所以“雙妹1919”的雙妹就是指這個咯?
戴希覺得饑寒交迫,還是先吃點東西吧……可桌上居然找不到菜單!她不滿地抬起頭,剛想招呼店員,卻發現桌前站了個身穿旗袍的女人。
深赭色旗袍豎領上是一張中年婦女的臉孔,她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戴希,像在審視一只誤闖家院的小野貓:“這張桌子有預訂,你不能坐。”
“哦,我……不知道,對不起。”戴希局促地弓起身,又坐下,“可是剛才一直沒人對我說啊,而且旁邊都沒空位了。”
“那你也不能坐這個座位。”中年女人的語氣生硬極了。戴希朝窗外瞥了一眼,玻璃底色更黑了,還隱隱地泛起白光,是不是已經開始下雪了?戴希感到心情煩躁,突然就賭起氣來:“你是誰?人家店里的人都沒說什么,你憑什么不讓我坐?我就要坐……”
“小姐,這個座位確實有預訂。這位是我們的老板娘。”滿臉慌亂的店員出現了,聲音壓得低低的。中年女人把雙手往胸前一攏,頤指氣使地申斥:“你是干什么的?還要我來管這種事,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今晚這個座位必須空出來!”
戴希有點兒坐不住了,恰好旁邊一桌客人起身離店,玻璃門開合之間風卷冰花,整間屋子都被寒氣掃蕩了一遍。“下雪了啊!”驚嘆聲零落入耳,戴希站起來:“我換那桌吧,給我菜單。”
“小姐,晚餐已經結束了。”
戴希瞪著老板娘比冰霜還冷的臉,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我要咖啡,咖啡你們總有吧?除非你告訴我現在就關門!”
“唔?我這里十一點關門。”老板娘的臉上板出乖張的神色,愈加顯得老氣橫秋,“不過小姐,今天晚上降溫,外面已經開始飄雪花了。你看看人家都在買單,咖啡嘛我勸你就不要喝了,早點走,省得晚了打不到車。”
早走?可我要等人啊,而且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這一刻戴希簡直恨透了孟飛揚,于是故作姿態地昂起頭:“我就在這里喝咖啡,晚了有人來接我。”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穿著高筒皮靴的雙腿,戴希又加了一句:“他就在后面那條街上的‘逸園’開會呢,否則我也不在這兒等!”
“你說‘逸園’?”
“嗯?”戴希不解地瞅瞅老板娘忽然變白的臉色。
“‘逸園’?……原來是這樣,很好。”老板娘嘟囔著扭身就走,又從牙縫里擠出句話來,“那你就坐這個座位吧,算是給你留的。”
戴希一頭霧水,倒也不好再挪動了。
“小姐,您的咖啡。”
店員放下咖啡杯,戴希啜了一小口,竟是難得一品的上好咖啡,醇香的味道剛剛在齒頰間漫開,端杯的手卻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難以言說的不安令戴希的心微微發緊,她從包里掏出手機,有些慌張地撥了孟飛揚的號碼。“嘟,嘟,嘟……”一連撥了幾個都是無人接聽。
漫長的三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戴希從高朋滿座等到一室凄涼。她一直在故作鎮定地小口啜飲著咖啡,可是再小口這杯咖啡也終于喝光了。她想再要一杯,揚手招呼時,黑衣店員蹤影全無,回應她的只有舊式留聲機里的老唱片循環往復,單調的歌聲讓她全身發涼,大半個世紀前的青春和愛情已如煙而逝,再難追回……
“小姐,這張臺子有預訂,能不能請你換一張?”
怒火騰地沖上頭頂,就算戴希平時是個很好脾氣的姑娘,也幾乎嚷起來:“有預訂有預訂,不是你們老板娘自己讓我坐的嘛!這里馬上就要關門了,哪個預訂的還會來?除非是鬼吧!”
更多的抱怨被生生咽了回去,戴希張口結舌地看著面前站著的女人,寶藍色旗袍上一張端秀的臉,黯淡光線柔化了歲月的痕跡,使年齡感不再那么觸目。她看著戴希的眼神有些驚訝也有些不解:“小姐,你這是?這張座確實有人訂了,他馬上就會過來,所以……”
“所以才讓她在這里等!阿姐,你就別操心了,我全都安排好了!”深赭色的旗袍如鬼魅悄現,一剎那戴希有點兒頭暈目眩,在她面前并排著兩張相同的臉孔,以及全無二致的身材,卻散發著迥然相異的氣息:一個溫順、一個乖戾。
哦,雙妹……戴希把目光轉向對面墻上的月份牌,原來是這樣!
“文忻,你說的什么呀?怎么叫安排好了?”
“阿姐?你又糊涂了?還不是老一套?這個小姑娘老早就來這里,等到現在了!”
“不,不可能的。他說好今天專門來看我們……”
“不相信,那好。”深赭色旗袍的女人沖戴希陰慘慘地一笑,“小姐,你是在等‘逸園’里的人吧?”
“我,是啊……可是這和你們有什么關系?”戴希徹底糊涂了。
“有,當然有!他總是這樣,隨便約一個人到這里來,我們兩姐妹就得做老媽子,伺候吃伺候喝……”
“住口!”一個男人的聲音。頃刻間,雙胞胎姐妹斂息凝神,一起向那人轉過身去。他的頭發和黑色大衣上都粘了一層雪花,如同白雪勾勒的影子般誕生于墨黑的店堂深處。他徑直走到戴希面前,面無表情地朝戴希點了點頭:“小姐,請問你在等‘逸園’里的什么人?我剛從那里過來,也許可以幫忙?”
“我……”戴希思考乏力,因為她能肯定這個男人不是從店門進入的,此情此景怪異到了讓她只想趕緊脫身,便坦白地說,“我在等我的男朋友,他叫孟飛揚,是去那里參加西岸化工公司的年會。”
雙胞胎姐妹在旁邊發出輕輕的吁氣聲,此起彼伏。那個男人卻皺起眉頭:“孟飛揚?年會的邀請函都由我親自簽名,我不記得邀請過這么一個人。”
“不可能!”戴希急得臉通紅,抓起手機,“我這就給他打電話。”手機適逢其時地鈴聲大作,是陌生的電話號碼。戴希猶豫著接起來:“喂?啊,飛揚!你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你……”
“小希,小希!你別著急,你先聽我說,我還在‘逸園’,這里手機信號很差,我用的是固定電話。小希,告訴你出大事了,有川康介死了!”
戴希覺得,自己已完全置身于恐怖片的場景中了。
店堂里又響起另一種手機鈴聲,那個男人走到一邊,聲音壓得很低接電話。
雙胞胎姐妹愣愣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覷沒了主意。很快男人講完了電話,重新走到戴希桌前,彬彬有禮地說:“原來孟飛揚是陪同伊藤株式會社的有川康介去的‘逸園’,他們兩人都不在年會邀請的名單上,剛才是我誤會了,對不起。”
他朝戴希的手機微微抬了抬下顎:“是孟飛揚打來的電話?他的老板出事了,剛剛被發現死在我們塑料部門總監的辦公室里面。”
戴希垂下腦袋:“嗯,他剛才跟我說了。”
男人點點頭:“已經報了警,今天晚上估計你們見不了面了。”他的語氣變得很溫和,“趕緊回家吧,快十一點了。”
戴希挽起皮包,誰都不看就朝門口走。
“等等,”男人快步來到她身邊,“你不是開車來的吧?”戴希搖搖頭。“讓我的司機送你回去吧,外面雪下得非常大。”
他推開磨砂玻璃門,風卷著雪花飛撲到戴希臉上,她伸出左手,幾片雪花落在掌心,真的好大,卻又那么輕盈,瞬間就化成數點清波,微涼而已。身后,男人在用低沉而命令的口吻說話:“文忻、文悅,你們把店關了,早點休息吧,再見。”
正對店門的街沿上,不知道什么時候趴了只毛茸茸的白色大獸。從它的形狀和高高豎立在前端的標牌能夠看出,這是輛黑色的奔馳車,只是從上到下覆了一層雪。
男人拉開了右后側的車門,戴希略一遲疑,就坐了進去。他緊跟著坐到戴希的右側,“砰”地關上車門,向前排的司機說:“周峰,先把我送到‘逸園’,然后你送這位小姐回家,再回來接我。”
車子緩緩啟動,男人微側過頭來:“‘逸園’和‘雙妹’只隔著一條街,但兩邊都是單行道,開車的話就要繞一圈,等我在‘逸園’下車以后,你告訴司機地址就行了。”他向戴希伸過右手:“這是我的名片。”
戴希接過來,潤滑如玉的紙張上微凸的字體,帶給指腹凝練有致的感覺:美國西岸聯合化工有限公司大中華區總裁——李威連。
警笛的鳴叫劃破雪夜的寂靜,接連有幾輛閃著黃燈的摩托車超過他們,李威連低聲說:“上海警方的辦事效率倒是提升了不少。”
突然一個急剎車。
“怎么?”
周姓司機平靜地回答:“前面封路了。”
透過前方的車窗,可以看見好幾輛警車堵住了去路,閃爍的警燈下,有幾個警察正在拉起路障,飄飛的雪花讓他們看起來活像舞臺上的剪影。
短暫的寧靜后,李威連問:“你來過‘逸園’嗎?”
戴希猛然意識到他是在和自己說話,“我……沒有。”
“怎么沒有?聽你的口音是本地人吧?”
“我家離得比較遠,很少來這個區域,也不懂這些老房子。”
“那你現在倒是可以好好看看它——‘逸園’,很美的巴洛克式樣建筑,并不多見。”
戴希往前探了探頭,看見綿綿厚厚的大雪中一棟乳白色的龐大建筑,高高矗立在圍墻的上方,每個窗口都大放著光明,在深沉的暗夜中猶如燈塔般壯麗輝煌。
“上海很久沒有下這么大的雪了,今夜倒有些像好多年以前。”李威連推門下車,又繞到另一側,敲了敲戴希身旁的車窗,“請問你的姓名?只是以防萬一,也許警方會要我出示不在場證明。”
“我叫戴希。”
“好的,戴小姐,我盡量不麻煩你,再見。”他踏著有力的步伐,緩慢而堅決地走向橙黃色的警戒線。
雪還一直下著,高架道路的入口都封閉了。周司機開得很小心,用了一個小時才把戴希送到家。一踏進家門,戴希就把小小兩居室里的燈全部打開了。她蜷縮著身子在沙發上坐了好久,今夜的寒冷深入骨髓,超過了她經歷過的所有冬季。
不知過了多久,戴希突然從半夢半醒中驚覺過來,奔過去一把拉開門:“飛揚!”
孟飛揚轉過身:“小希,你還沒睡?我……就是過來看看。”
“我在等你。”
她把門敞開得更大些,孟飛揚蒼白的臉好像紅了紅,隨即跨進屋來。房門在他身后合攏,他們緊緊擁抱,期待了這么久之后,暖意終于開始在他們的身體間傳遞。孟飛揚在戴希耳邊輕輕說著:“小希,對不起,對不起……”
“又不是你的錯。”戴希把臉貼在他那依舊冰凍的肩頭。從美國回來以后,她還是頭一次感受到他的懷抱,原來一切并沒有改變,只是他們無暇體會罷了。
“如今的警察還挺人性化的,問了一遍話以后就讓我們先回家了。否則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孟飛揚輕輕放開戴希,扯下羽絨服的拉鏈,探手從西裝口袋里摸出個深藍色的絲絨小盒子:“小希,祝你生日快樂。”又瞥了眼墻上的掛鐘,“唉……都是昨天了。”
盒子里裝著施華洛世奇的水晶化妝盒,戴希打開玲瓏剔透的鏡盒,沖著鏡子里的自己笑笑,幾小時前精心準備的發型和妝容都已黯然失色,她的26歲生日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