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若曦和周景明回到家里,這里是大悅城附近的一套loft。他們畢業后租在這里,樓下是丁達爾設計工作室,樓上就是兩人的家。四十多平方米的小屋,樓下擺著沙發和工位,帶廚房和衛生間。樓上是不到二十平方米的閣樓,一張床,床邊放著兩米多長掛衣服的架子。
兩人在這里住了三年,loft雖然小,但簡潔溫馨,收納也井井有條。樓下兩張一米多長的桌子,是兩人的工作臺,若曦畫圖、做設計,周景明談工作、開會。
兩人剛搬來那會兒,最想買的就是一米多寬的工作臺,可到市場上逛了逛,好的木板要一萬多塊錢一張,兩人沒舍得買。走回家時,在樓下發現了兩扇別人不要的舊木門,若曦讓周景明把它們搬回來,磨砂拋光刷油后,做成兩個工作臺,幾乎沒花錢。
若曦洗澡的時候才看到腳踝腫了,她沒出聲,用熱水多沖了一會兒。她想周景明今天看完房,嘴上不說,心里肯定不太舒服。他自尊心強,決定創業,就沒打算去大公司工作,一路辛苦從不抱怨。
周景明自從來到北京上學,就決定在這里揚名立萬,他不能離開這里,除非衣錦還鄉,讓村子里的人都羨慕。若曦知道買房不是他的夢想,但他卻承擔了壓力,她不想在這時候還讓他擔心。
洗完澡,她順手把兩人的臟衣服丟到洗衣機里。這臺洗衣機是他們倆大學畢業后購置的第一臺家電,兩人在網上看到附近有人出售二手洗衣機,只要五十塊錢,趕緊雇了個三輪車去連夜買了回來。只是這破洗衣機真的只值五十塊錢,甩干的時候蹦蹦跳跳,聲響大得要命。
若曦剛把衣服丟進去,就聽到電話響了。她看是方可打來的,趕緊接了起來。
“真是討厭死了,若曦!”方可的聲音傳過來。
還不等若曦問,方可接著說:“我剛回家,發現我們那幢樓著火了,消防員擱那兒噴水呢,不讓我們進去。”她是四川女孩,卻清脆地說著一口北方普通話。
若曦嚇了一跳,連忙問方可家有沒有事,她說不知道,現在還不讓進去,但是據說燒起來的那戶人家在樓上,應該沒燒著,就是今晚沒地方住了。若曦趕緊讓她來自己家,她說剛跳上的士,一會兒就到。
方可是若曦的閨密,她要是知道今天兩人看房又失敗了,必定要嘲笑一番。若曦想著今晚先不提。上次方可正好有空,陪著兩人去看房。那次看的是個郊外的回遷樓,若曦和周景明為了省掉中介費,直接聯系了房東。房東看起來其貌不揚,土得要命,穿的夾克衫像是三十年前流行的。他是本地人,在小區門口等著他們,接了三人,走到樓里。
一行人來到房子門口,房東掏出一串鑰匙,試了試,發現打不開門。周景明有些奇怪,心想不會遇到騙子了吧?畢竟看上去這么窮的人,真的是房主嗎?后來房東一拍腦袋,說:“瞅我這記性,這串鑰匙不是這幢的,你們等等,我回去換串鑰匙?!?
后來若曦他們才明白,房東家里拆遷,分了兩幢樓十多套房,他拿錯了鑰匙串,這是隔壁那幢樓的鑰匙。方可看著若曦和周景明神色復雜的臉,笑得不行,說兩人沒出息,還清華大學的高材生呢,趕著來買回遷房。
即便是回遷房,兩人的首付也不夠。方可的想法是,干嗎非要在北京買房?為什么每個北漂都想買房?租房子住不行嗎?北京有什么好的,討厭死了的地方。她每次這么說起,若曦絲毫沒有責備,知道北京是方可心里的痛處。大學畢業時,方可的男朋友向方可求婚,他回家做公務員,希望方可也一起回去。方可拒絕了男友的求婚,把他送上回鄉的火車后,算是徹底失了戀。
那幾天若曦怎么也找不到方可,一周后再看到她的時候嚇呆了,她從沒想過人可以在一周內瘦這么多,T恤掛在身上蕩來蕩去。她坐在沒有鋪床單的床上,打包來的東西依然裝在編織袋里。若曦一看就知道,她這幾天沒吃沒喝沒睡,一個人坐在這里。
過了兩個月,若曦再接到方可電話的時候,她正被雜志社編輯虐待,沒日沒夜地加班,方可叫苦連天,說編輯簡直不是人,討厭死了。若曦聽到她抱怨,才算放下心來,知道方可還是那個方可,開始好起來了。
若曦站在洗衣機邊上發呆,聽到周景明大笑,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身邊的洗衣機蹦蹦跳跳,幾乎要把電話線扯直了。她笑了出來,這破洗衣機是該換了。兩人為了買房,在吃穿用度上省到了極點,可是再省,這洗衣機也用不了了。這套老式的波輪洗衣機估計被用了十幾年了,優點是旋轉力度大,衣服洗得干凈,缺點是跳來跳去,弄出巨大的聲響,惹得樓下投訴。
兩人把洗衣機推歸原位,周景明搬了幾本書過來,他說壓著,正合適。若曦望著他笑,這是他們上大學時攢錢買的設計大師的畫冊,死沉死沉的,一本十多斤,壓在這里正合適。不用說,周景明就知道若曦笑什么,用設計大師的作品集來壓制破爛洗衣機,正像是他們生活的隱喻,又帶著一點嘲諷。
方可進來的時候看二人正在對笑,說:“你們干嗎呢,大晚上又在這里秀恩愛是嗎?”她有若曦家的鑰匙,平時都是自己開門進來。方可把鞋子踢在門口,歪在沙發上大叫:“討厭死了,快給劫后余生的我倒杯水壓壓驚?!?
若曦問她家怎么會著火,方可說,聽說是隔壁把電單車放在家里充電,不知道為什么就著火了。兩人說著話,周景明已經在樓下沙發上睡著了,若曦給他蓋上毯子。
兩個女孩在被子里壓低聲音說話。方可抱怨租了這個房子就開始不停地倒霉,要么就是下樓丟垃圾被關在門外啦,要么就是停電停水啦,更奇葩的是,住進來六個月,左左右右都開始裝修了,好不容易折騰完,樓上還著火了。
“不行,我得搬家?!狈娇烧f。
“你又要搬到哪兒去?”若曦問。畢業三年,方可每六個月搬一次家,賺的那點錢全部花在房子押金和搬家上。她不想在任何地方找到家的感覺,若曦心想,方可真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人。她一旦住下來了,除非房東趕人,不然絕對不會搬走。她戀家,即便是租的房,那也是自己的家呀。
方可壓低聲音說:“三里屯?。∧抢锞瓢勺疃嗔?,哈哈,帥哥也會很多呀?!比絷馗黄饓旱吐曇粜?,心里卻心疼起這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子。自從和大學時候的男友分手,她的男朋友就一茬兒接一茬兒。每次約若曦吃飯,都帶著新男友,比換包還勤。有時候是長發飄飄的吉他手,有時候是穿著大褂的設計師。有次她帶著個光頭畫家,若曦等著方可介紹對方姓名。
方可想了想,轉頭問:“對了,你說你叫什么來著?”
若曦知道方可不拿這些人當真,她只是有點心疼她。方可看起來獨立瀟灑得要命,可是有天方可丟了鑰匙,若曦送備用鑰匙過去,發現她正坐在樓梯口吃蛋糕,若曦才想起來,那天是方可生日。那陣子她忙,把這件事忘了,方可自己在蛋糕店買了個切角蛋糕,還點了根蠟燭,自己坐在樓梯間,盯著蛋糕發呆。
若曦怪她也不說一句,干嗎不喊她一起吃飯呢。方可坐在樓梯上,雙手抱著膝蓋,這時燈熄滅了,只有蛋糕上的蠟燭還亮著,方可那張俏皮又活潑的臉被燭光照耀,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她沒有回話,卻說:“我今天早上收到他的微信,讓我自己買蛋糕給自己過生日呢?!比絷刂浪f的是大學時候的男朋友,嘆了口氣,學起方可的口氣:“又不來北京看你,發什么破微信,他討厭死了?!?
這時蠟燭滅了,兩人都沒有出聲。沉默了一會兒,方可站起來跺腳,樓梯間的感應燈亮起來。方可大聲說:“對呀,討厭死了。不如我們出去吃火鍋吧?”若曦跟在她身后,知道前頭的方可在哭。
一個人到底是有多悲傷,才能每天過得開開心心呢?
若曦和方可聽到樓下的周景明說話,嘴里嘟囔著“all in”之類。方可嘻嘻地笑,說夢里正在打德州呢,若曦也笑。這是周景明為數不多的興趣愛好,有時候也出去打通宵,一方面是玩,一方面也是為了認識更多人,挖掘潛在客戶。
今天白天還聽他提起,下午陪一幫人打牌,里面有個特別有錢的老太太,最近在找人裝修房子,不知道他聊得如何。不過若曦知道,周景明處事穩重,向來能與人處理好關系,只要他費心,沒有他哄不好的人。這三年,丁達爾工作室得益于周景明在外交際,接的單子雖然小,但也沒斷過。不過即便兩人再努力,存款也遠遠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
若曦還記得,他們剛搬進這loft時,樓價才兩萬多。樓下的中介天天早上喊操,加油加油加油!每次路過,若曦都要留意房價,最近已經漲到五萬多一平方米。這些中介每天加油加油,還不如早點買套房子。
租住在隔壁的鄰居,若曦只見過幾次。大多是些在城市里打拼的年輕情侶,每日早出晚歸。若曦在這里住得最久,加上白天在家工作,總是聽到隔壁的聲音。前年住在這里的情侶以分手終結,不知去向。
若曦記得他們剛搬進來的時候,她在樓梯間遇到這對情侶,兩人提著大包小包,剛從宜家回來,藍色塑料袋里裝著宜家的床單被套。若曦不用摸,就知道是些便宜貨,她自己也買過。
哪個住在北京的年輕人沒有買過宜家呢?那些廉價的、五顏六色的棉布床單被套,就像他們的愛情一樣,看起來光鮮,用不了多久就會變得粗糙難看。那些三十九塊九的桌子板凳也是,剛買回家的時候光潔嶄新,過不了多久,就怎么看都覺得別扭。既不舒服,也不實用。
去年搬過來的那對情侶經常吵架,女生常在深夜號啕大哭。他們養了一只狗,女生一哭,狗就跟著叫。有天晚上實在鬧得太厲害了,若曦過去敲了門,問需不需要幫忙。男生有點尷尬,直說抱歉,女生沒動,依然坐在沙發上哭。
第二天白天,女生過來道謝。若曦見她眼皮腫腫的,面色蒼白,就請她坐了一會兒,泡了杯茶。她叫小若,名字里也有個若字。若曦問她哪里人,女生說東北,來北京剛半年,在銀行實習,每周有KPI,還好親戚幫忙,往銀行存錢,過了實習期,留在北京的銀行里,也算是份好工作。兩人聊起家常,女生像是平靜多了。
后來她時常來若曦家里坐,兩人熟了,小若和男友出差的時候,就把鑰匙留給若曦,請她幫忙遛狗。去年若曦沒少幫忙照顧這只小狗,她每回進小若的屋子,狗就熱情地撲上來,拼命搖尾巴。
若曦從櫥柜里拿出狗糧,倒在碗里。這種廉價狗糧才十幾塊錢一斤,跟小若一起去菜市場的時候見過,這種狗糧根本不是肉做的,里面加了大量的羽毛粉,這種東西是雞毛鴨毛碾碎后做的粉,非常便宜,再混合香精,狗倒是吃得香甜。若曦幾次都想勸小若換種好點的狗糧,但她知道,他們自顧不暇,哪有余力關照狗的健康。
她不說,狗天真又熱烈地吃著。
后來有天小若突然向若曦道別,說要回老家去。她見小若蓬頭垢面,面上有淚痕,問怎么回事,這陣子晚上也沒聽到兩人吵架,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小若很平靜,說自己今天剛去醫院墮胎,兩人徹底分了手,男生已經搬走了,她明天也要走。
小若說親戚都存完錢,又輪番存了一遍,可還是完不成KPI,同組的另一個實習生是北京人,親戚多,是她留在了銀行。她談論起這些的時候太平靜了,不像個傷心的人。最后走的時候,若曦突然想起來,問狗怎么辦,小若這才有了表情,笑了笑,故作瀟灑,說,放生吧,放在小區里。
若曦記得那個笑容里帶著的尷尬和愧疚,后來她在小區里見過這只狗一次,小狗身上臟了一些,依然天真又熱烈地撲來,搖著尾巴。
她心里說:對不起啊,我也照顧不了你。她快速走掉,不敢看狗純潔的眼睛。
若曦再也不想和任何鄰居熟起來,在電梯里遇到剛搬來的情侶,也不會打招呼。她變得和都市人一樣冷漠,也深知冷漠才是在北京生活的守則。不然呢?她沒有力氣承擔別人的喜怒哀樂。
去年冬天過后,若曦再也沒見過這只狗,或許是凍死在什么地方了吧。
若曦心里想著這些事,身邊的方可已經睡成了大字形,樓下的周景明正在打呼。窗外起了大風,尖銳地呼嘯而過,玻璃窗被吹得簌簌震響。若曦摸了摸床尾的暖氣片,還不夠暖。她給方可捂了被腳,想著明天早上要提醒景明給暖氣片放氣,好像只有暖氣來了,冬天才真正開始。
北京的冬天好長啊,印象里幾乎有半年都是灰色的一片,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街道,灰色的樹木上灰色的枝丫。人們躲在厚重的衣服里,低頭頂風疾走,沒有人在路邊牽手,沒有人在路邊交談,大家只想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家里。
若曦翻身,看著窗外的高樓,依然燈光點點。她想,什么時候這里才能有自己的家呢?她是個設計師,為別人設計房子,自己卻居無定所。她幻想那些黃色燈光后的房子里,住著一家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一家一戶,一燈一火,她和周景明也設想過要怎么給自己設計房子。
若曦喜歡光,他們設想,朝南的大落地窗連成一排,陽臺上養滿植物,屋內鋪著光潔的地板,白色的衣柜做成一面墻,兩人各有書房,彼此不打擾,安靜地工作,臥室里只有床,廚房和客廳相連,沒有墻,這樣若曦做飯的時候,可以看到周景明在看電視。在每個傍晚,兩人坐在餐桌上吃飯、交談,聊著當天的工作。
可是現在,他們住在這間四十平方米的loft里已有三年,兩人依舊坐在地上,在宜家的矮桌上吃飯,地毯上的絨毛都被踩禿了。若曦愛干凈,天天吸地,定期清洗??墒抢w維毛的地毯就是這樣,看起來和羊毛沒區別,但不久就會露出邋遢潦倒的本性,怎么看都像三年沒洗過的樣子。
不過若曦不介意,她喜歡這里,對擁有的一切充滿感激,起碼工作室做得不錯。要是順利,今年還能買上小房子。最重要的是,卡里有存款,愛的人都在身邊——方可在這里,周景明也在這里,她已經很幸運了,不是嗎?
快睡吧,若曦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半睡半醒間,她隱約聽到周景明起身,心想可能天已經快亮了吧,周景明自律而勤奮,每天早起處理工作。若曦則不,她是個夜貓子,喜歡晚上干活兒。
他們相處的方式是,周景明早起出門,若曦留在家里,睡到中午起床畫圖,晚上一起吃飯。偶爾景明要應酬,若曦自己隨便吃點。但是每天她都會聽到周景明煮咖啡的聲音,朦朧中看到他穿上襯衣,扎上皮帶,親她一口再出門,若曦就覺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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