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如何思考
- (英國)西蒙·布萊克本
- 4386字
- 2023-07-28 18:00:24
反思的意義何在?
這樣說聽起來不錯,但是為什么要自尋煩惱呢?反思的意義何在?反思不會讓世上的事情取得積極的成效。反思不能用來烘焙面包或駕駛飛機。為何不干脆將需要反思的問題拋在腦后,繼續干其他事?我將概述三種回答:高端立場、中間立場和低端立場。
高端立場是一種典型的哲學策略,它質疑問題本身,因為它要求上升到某個反思層次。在問反思有什么意義時,我們指的是什么?反思不能用來烘焙面包,但建筑、音樂、藝術、歷史、文學也不能。我們不過是想理解自己而已。我們僅僅是為了這件事本身而想這樣做,正如一位從事純理論研究的科學家之所以想理解宇宙的開端,一位純數學家之所以想理解集合論,僅僅是為了理論本身;又或者一位音樂家僅僅是為藝術本身而想要去解決和聲或對位法中的問題。這里不會有對任何實際應用的關注。實際上,我們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忙于維持生計,例如為了買更多的土地而養更多的豬,這樣就能養更多的豬,從而買更多的土地。我們從這些日常事務中抽出的時間,不管是用于鉆研數學還是欣賞音樂,不管是用于閱讀柏拉圖還是閱讀簡·奧斯丁,都是要倍加珍惜的。這是我們關心自己的精神健康的時間。就像身體健康一樣,精神健康本身就是好東西。而且,最終有一種可以用快樂來衡量的報酬。當身體健康處于良好狀態時,我們在體力鍛煉上就獲得了快樂;當精神健康處于良好狀態時,我們在智力鍛煉上就獲得了愉悅。
這是一種純粹的回答。其問題不在于它錯了,而在于它可能只對那些已經半信半疑的人——不是那么積極地追問原始問題的那些人——才有吸引力。
于是就有了一種中間立場的回答。反思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與實踐相連續。你怎么思考自己在做的事情,會影響你如何做它或者究竟是否要做它。這種思考可以指導你的研究,或者你對那些以不同方式行事的人的態度,甚或可以指導你的整個生活。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如果在經過反思后你相信存在一種死后的生活,你可能就會準備面對一些煩惱,而假若你確信(就像很多哲學家那樣)這個概念毫無意義,你就不會面對這些煩惱。宿命論(即這樣一個信念:不管我們做什么,未來都是固定不變的)雖是一個純粹的哲學信念,卻是一個可以麻痹行動的信念。用一種更具政治色彩的方式來說,在一個社會中,當某些成員被給予了一種低級地位時,宿命論就是在表達對這種地位的默許,而且,這可能就是擁有高級地位、大肆鼓吹宿命論的人所得到的回報。
讓我們考慮一些在西方世界更為流行的例子。在反思人性的時候,很多人會認為我們在根本上是完全自私的。我們實際上只尋求自身的利益,從不關心他人。表面上的關切掩飾了未來的好處。社會科學中占據主導地位的范式是所謂的“經濟人”(homo economicus)。經濟人在與其他人的競爭中只關心自己的利益。如今,假如人們最終認為自己向來如此,他們彼此間的關系就會變得不同。他們會變得更少信任、更少合作、更加多疑。這種態度改變了他們互動的方式,這會招致各種損失。他們會發現更難實現合作經營,而甚至在某些情況下根本就無法實現。用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令人難忘的說法來說,他們可能會陷入“人人彼此為敵”的狀態,無法脫身。在市場上,他們總要當心以防上當受騙,因此就會招致沉重的交易成本。如果我的態度是“口頭協議不如將它寫到紙上”,我就不得不雇律師來制定含有處罰條款的協議;如果除非用錢來塞滿律師的腰包,否則我就無法信任律師,那么我就不得不讓其他律師來核實協議;等等。但是,這一切可能都立足于一個哲學錯誤:用一套錯誤的范疇來看待人的動機并因此誤解了其本質。也許人們能夠彼此關心,或者至少可以留心盡到自己的本分或遵守自己的諾言。也許,假如能考慮一種更加樂觀的自我形象,人們就能學會以此來生活,就會生活得更好。因此,這點兒思考,即澄清用來理解人類動機的正確范疇,就是一項重要的實踐任務。它不限于理論研究,而是可以從理論研究中迸發出來。
再舉一個非常不同的例子。波蘭天文學家尼古拉·哥白尼(Nicholas Copernicus,1473—1543)反思了我們究竟是怎么知道運動的。他認識到,我們如何感知運動這件事情是透視性的,也就是說,我們是否認為事物在運動取決于我們自己所處的狀態,特別是取決于我們自己是不是在運動。(在列車或飛機上,我們往往會出現錯覺,認為旁邊的列車或飛機好像在啟動,只是在我們自己感覺到了震動的時候,我們才認識到是我們自己在運動。不過,在哥白尼的時代,日常生活中的這種例子并不多見。)因此,之所以會出現恒星和行星的視運動,并不是因為它們像看上去的那樣在運動,而是因為我們觀察者在運動。事實表明確實如此。在這里,對知識本質的反思[哲學家稱之為知識論,而“epistemology”(知識論)這個詞來自古希臘語“episteme”,意為“知識”]產生了現代科學的第一次飛躍。愛因斯坦曾經反思我們怎么知道兩個事件是不是同時發生的,這一反思也具有同樣的結構。他認識到,測量結果取決于:相對于我們正在記錄的事件,我們當時是如何運動的。這個想法導致了狹義相對論的產生(而且,愛因斯坦自己承認以往哲學家的重要性,因為正是他們促使他敏銳地認識到這樣一種測量在認識論上的復雜性)。
最后一個例子,我們可以考慮很多人在思考心靈和身體時都會碰到的一個哲學難題。很多人將心靈和身體設想為兩樣嚴格分離的事物。這似乎是可靠的常識,它可以不知不覺地對實踐產生影響。比如說,只要我們接受了這個觀點,我們就很難明白這兩個不同的東西究竟是如何相互作用的。于是,醫生就會發現,按照精神或心理原因來治療身體的做法幾乎不可避免地會失敗。他們繼而可能會覺得我們幾乎無法理解這樣一件事情:攪擾某人的心靈怎么可能在作為其身體的復雜物理系統上引起某種變化。畢竟,好的科學會告訴我們,物理原因導致物理結果,化學原因導致化學結果。于是我們就可以得到一種不需要用經驗研究來獲得的先驗的確定性:一種治療(例如藥物和電擊)必定是“正確的”,而其他治療(例如人道地對待病人、商議、分析)必定是“錯誤的”,也就是不科學的、不可靠的,注定會失敗。但是這種確定性不是以科學為前提,而是以一種虛假的哲學為前提的。對心靈和身體之間關系的一種更好的哲學理解改變了這種觀念。這樣一種理解應該能夠讓我們看到,如果心靈和身體確實發生了相互作用,那么其中就沒有什么令人驚訝的東西。例如,想起某事(這是一個心理事件)會讓人臉紅(這是一個物理事件),這本來就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事實。想到某種未來的危險可以引起各種身體變化:心臟怦怦跳動、拳頭緊握、內臟收縮。通過外推,想必也不難理解一種心理狀態怎么影響一種物理狀態,例如一種快樂的樂觀主義怎么導致身體上斑點的消除,甚至是癌癥的緩解。這種事情會不會發生就變成了一個純粹的經驗事實。有人不經過經驗研究就武斷地認定它們不可能發生,但事實表明,這種確定性本身就依賴對思想結構的糟糕理解,或者換句話說,依賴壞的哲學,因此在這個意義上是不科學的。這個認識可以改變醫療的態度和實踐,使之向好的方面發展。
于是,中間立場的回答就提醒我們,反思與實踐是連續的,我們的實踐可以隨著反思的價值而變好或變壞。就像房屋一樣,一種思想體系是我們生活于其中的東西,而且,假如我們的思想房屋受到了束縛和限制,我們就需要知道有沒有其他更好的結構。
低端立場的回答只是略微改進了這一點,但這種改進不是與經濟學或物理學之類的精密學科相聯系,而是下降到了人類生活在其中顯得不甚優雅的地下室。西班牙畫家戈雅創作了一系列諷刺蝕刻畫,其中有幅作品題為“理性的沉睡產生了怪物”。戈雅相信人類的諸多蠢事都來自“理性的沉睡”。總有人告訴我們:我們想要什么,他們將如何證明這一點,以及我們應該相信什么。堅定的信仰可以傳染,一些人可以讓其他人幾乎確信一切。我們往往情愿相信我們的方式、我們的信念、我們的宗教、我們的政治好于別人的,或者我們的上帝賦予的權利勝過了他們的,又或我們的利益要求對他們采取防御性或先發制人的攻擊。到頭來,人們正是因為思想觀念而相互殘殺。在某些問題上,例如其他人是什么樣子、我們是誰、我們的利益或權利要求什么,我們有自己的思想觀念,而正是這些思想觀念讓我們大動干戈,或者壓制其他有良知的人,甚至有時候默許其他人來壓制我們。當這些信念要求理性沉睡時,批判性的喚醒就是解毒劑。反思能夠讓我們后退一步,弄明白我們看待某個境況的視角有沒有可能受到了歪曲或是否盲目,或者至少讓我們弄明白有沒有什么論證支持我們所偏愛的方式,抑或我們的視角到底是不是完全主觀的。恰當地做這件事就已經是在從事概念工程了。
既然無法提前斷言反思會通向何處,反思就可以被認為是危險的,因此就總有一些反對反思的想法。哲學問題令很多人為難,甚至感到憤慨。一些人擔心,一旦他們開始思考哲學問題,他們的思想觀念就不會如他們所愿能經受住考驗。其他人可能想堅持“身份的政治”,也就是說,認同某個傳統、某個群體或者某種民族身份或種族身份,而一旦有了這種認同,他們就會無視對其生活方式進行質疑的圈外人。他們會置批評于不顧,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價值觀念與圈外人的價值觀念“不可通約”。只有圈內的兄弟姐妹才能理解他們。人們喜歡撤退到一套厚重的、舒適的、傳統的習俗內部,不大愿為那些東西的結構、來源甚或可能應受的批評擔心。反思開啟了批評之路,習俗可能不喜歡批評。各種意識形態就通過這種方式成了封閉的圈子,準備對有所懷疑的心靈表示憤怒。
過去兩千年來,哲學傳統一直在抗擊這種令人舒適的自滿,堅持認為未經審視的生活不值得過,強調理性反思有力量消除我們實踐中的壞要素并用更好的要素取而代之。它始終將批判性的自我反思認定為自由。這種觀念的核心要點是,只有當我們恰當地認識自己的時候,我們才能對自己希望踏上的道路有所把握;只有當我們穩定地認識到自己的處境、從總體上來看待它的時候,我們才能開始思考如何應對它。馬克思曾說,以往的哲學家只是力圖理解世界,而要點在于改變世界。但這句話并不符合他本人的思想實踐。他本來會做得更好,只要他補充說,若不理解世界,對于如何改變世界(至少從好的方面改變世界)也會知之甚少。羅森克蘭茨和古爾登斯特恩承認自己不會吹笛,但是他們力圖操縱哈姆雷特。當我們在毫無理解的情況下采取行動時,世界就準備重復哈姆雷特的回答:“哼,你以為玩弄我比玩弄一支笛子更容易嗎?”
在我們的時代,有一些悖逆這些思想觀念的學術思潮。有些人質疑真理或理性的概念,或質疑不帶偏見的反思的可能性。他們多半是在從事壞的哲學,甚至往往不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就像是畫不出一幅平面圖(更不用說設計一種結構了)的概念工程師。在本書的各個章節,我們會再次看到這一點,但是同時我可以許諾,本書毫不避諱地堅持這個傳統,反對一切對反思的價值提出的現代或后現代懷疑。
戈雅為其版畫所題的完整箴言是:“理性所遺棄的想象產生了不可能存在的怪物:與理性結合吧,她是藝術之母及其好奇之源。”我們就應該這樣來看待這幅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