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有一本叫做《答案之書》的小冊子，在無數孩子之間風靡一時。

每當心中有疑問，我們便翻開那本神秘的小書，書頁上顯現的文字，被當作命運的回應。多數時候，它都是模棱兩可，似是而非，像命運故意打出的太極，全憑解讀者自我領悟闡述。

但十歲那年，我遇上了那極少數的肯定答案。

“我會和許宇軒一直在一起嗎？”我一邊偷偷瞥著坐在前排的許宇軒，一邊輕聲念出這個羞澀的問題。翻開答案之書的那一刻，我的臉悄悄泛紅，手指也止不住地顫抖。我明知道這只是個游戲，卻依然滿懷期待，在荒誕中尋求一絲甜蜜的回應。

幼時的我當然不知道戀愛或者愛情具體意味著什么，只知道喜歡一個人，即便是只能共處一室只要能共同呼吸一片空氣，都是極好的。

書頁緩緩展開。

“是的。”

兩個小小的字，如神跡般靜靜躺在紙面上。

我怔住了。

它們仿佛漂浮起來，緩緩放大，逐漸將我包裹。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答案，甚至不敢再翻第二遍。

那一刻，秋日午后的陽光透過教室窗戶斜斜灑落，他的背影被暈染得格外清晰，窗簾被風吹動的起起伏伏，攪動一池春水。我凝望著他的輪廓，仿佛內心某處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碰，蕩起了一圈圈漣漪。

是命定嗎？

我始終記得那個午后，那一頁紙，那兩個字。

可我終究太膽小。四年同班，我們沒有說過超過十句話。他從未回頭，而我也始終沒有勇氣戳一戳他的背和他主動搭話，哪怕一次。

后來他搬了座位，我們也就此漸行漸遠。直到小學畢業，那份不為人知的暗戀，像未寄出的情書，折疊在心底。

但命運像是有意刻意補償般的，又像無心地安排著我們繼續重逢。

我們進入了同一所初中，又考上了同一所高中，甚至大學也在同一座城市。只是，我始終活在他的身后，默默的關注他的一切。他是陽光下被眾人仰望的存在，而我，只是他世界里的旁觀者，一個并沒有被請上車的旅客。

直到大學畢業后，他遠走他鄉。

他便徹底從我的生活里消失。

......

我猛地睜開眼。

似乎又開始沉湎于過去的日子了。

窗戶被夜間的晚風吹得淅淅作響，是秋日蕭瑟的開始。

我不由的嘆氣出聲。

刺鼻的藥水味、冷白的天花板、點滴的嘀嗒聲交織成一首單調的病榻交響曲。意識緩緩回籠，鼻間插著氧氣管，胸口因術后仍舊傳來隱隱的痛楚。我費力地抬手，按下護士鈴，卻驚覺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變得如此吃力。

我已久臥病榻。

是不是人在無法前行時，才會如此執著地回望過往？我輕輕地自嘲。畢竟，當未來漸漸消失，唯一能緊握的，也只有回憶。

小時候，我曾以為《答案之書》能給我命運的答案。如今的我，只想問一句：“我什么時候才能解脫？”

但我知道，那本書不會再給出任何確定。

“哪里不舒服？”今夜的管床值班護士小優匆匆走進來，熟練地關上鈴聲，動作利落地調試儀器，然后把體溫計貼在我額頭上。

“今晚呼吸格外艱難。”我皺著眉頭，聲音微弱。隨著呼吸的加深，剛做完手術的胸腔開始疼痛。

“血氧有些偏低，我把供氧加高一些，等會兒去請醫生過來看看。”她低頭看著我，似安慰般的微微扯了一下嘴角，“今天體溫降了點哦，38度，已經比昨天好多了呢。”

她的聲音溫柔而輕快，帶著十分的真誠。

小優才十九歲，剛從護校畢業。她臉頰微圓，帶著健康的粉潤，即便熬夜值班，臉上仍帶著青春的光澤。她走路的步伐輕盈而有力，是那種只有無病無災的年紀才擁有的生命力。

我盯著她，幾乎嫉妒。

十九歲啊，是我從未真正擁有過的年紀。

我的十九歲，是住院、停學、反復治療，是一次又一次生病時對母親說“我沒事”，然后偷偷咬牙忍住疼痛的孤獨和倔強。

“你等等我一下，我這就去和值班醫生說。”她說完又溫柔一笑，轉身離開。

房間重新歸于寂靜，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聲愈發沉重而急促。

如果那年我知道這一生會這樣蹉跎在病床上，我會不會更勇敢一點？

也許那時候，我會更主動一點，再多喊他一聲，再多一次微笑，再多一次擦肩而過的眼神交流。

也許我會勇敢戳戳他的背，哪怕只是為了對得起那個在課本角落寫滿他名字的自己。

小優再次出現時，手里端著一小托藥物——強心苷、利尿劑，還有鎮靜催眠藥。

是值班陸醫生開的藥。

這些白花花的藥片在我眼前晃動，使人頭暈眼花，視線開始逐漸模糊。

小優端著溫開水，一點點湊近，扶我起身吃藥。我看著她細膩光滑的臉龐，感受著有力的臂膀，那是從未生病的人的肌膚，那是健康所饋贈的自信，是我所期盼的樣子。

她用那雙黑亮亮的眼睛注視著我，像是在傳遞一種“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信念。

“陸醫生說你正在恢復中，淇姐，加油。”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然后給我壓了壓被角深深看了我一眼，隨即就悄悄地出門。

我沒有力氣說話回復，只是在心底默默回了一句：“加油太難了。”

我知道，那個結束日，就在前方，不遠了。

然后，世界開始模糊。

是藥物的緣故吧？我眼皮發沉，大腦像墜入深海，腦內的眩暈仿佛左右互搏般，一時之間竟一道白光閃現，大腦完全失控，如若進入蟲洞，時間坍塌。

失重感的瞬間，白光變成極晝，四周像是崩塌又重組。

恍惚間，我重新回到了那個秋日午后。

許是走馬燈么？

又或是又一輪回憶追溯。

我又再次看見了年少的許宇軒。

這一次他回了頭，眉眼如畫似星辰，閃閃發亮。

是那年初秋。

「《答案之書》·第67頁

問題：“我會和他在一起嗎？”

答案：“是的。”

也許“是的”并不是一份承諾，

而是一份提示——

去靠近，去追問，去等待，去相信。

你未曾喊出的名字，

命運會替你默默念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