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宛的馬有一種語言難以描述的強勁之美。不許用手去摸,單從遠處望去,就能從它剛毅豎立的鬃毛和嘴邊在空中騰鵬飄飛、閃閃發亮的唾液中,感受到難以抗拒的威嚴堅韌力量。遒勁有力的馬身敏捷的在飛揚的黃沙之中奔跑,靈捷之中透著剛勁的優雅。
這就是此刻我看到的風景。
“這就是我們不遠千里,長途跋涉來到此地的對象嗎?”我在心中這么想著。
這一刻,心中有種感動到極致的空虛失落感,沙中疾馳的奔馬就如一團沙塵,凌厲的風將其化作馬的形狀,下一刻化為模糊的游影。
“從此刻開始,你們全力護送這些馬回漢土。記住,要不遺余力!”胡校尉一步一停盯著我們這些小兵囑咐道。
“所有人,不得在途中擅自騎馬,如有違者,斬立決!”
大家即刻大聲回應“是!。”
先于陛下擅自騎駕汗血寶馬,這確實是犯上的罪過。
那么,這么多馬,該如何運回漢朝呢?
只見胡校尉走旋幾步,來到一片空地,不一會兒,幾個士兵便拉推著一個十分巨大的鏤空車走了過來。
這么大、這么奇怪的鏤空車我從來沒見過。它如馬車一樣有封頂,但足以有一百個馬車那么大,四周橫欄高如華屋,四周垂下閃亮的紅絨布。胡校尉走到跟前,伸手拉起一角紅絨布,努力向旁邊走,帷幕緩緩拉開,里面的景色露了出來——
只見剛才還遠望不可及的汗血寶馬,此時正在里面安逸的走來走去,大概十只左右。每一匹都在慵懶閑適的狀態中,展示出絕對的剛勁力量。
“此次途中,它們務必毫發無傷,還是那句話,記住,不遺余力!”
“是!”
響亮雷耳的回應還未落地,我們就已經開始排兵布局準備出發了。
為了讓陛下早點看到汗血寶馬,從大宛到漢廷這段路,來時花費的時間,回時要著力減半。這意味著,我們需要一日不停歇的持續奔走。
既是如此,我依然滿懷激情和期待,光真石一個人就足以為這段艱辛的旅程鑲一層愉悅的光環。
出發前一天晚上,我在阿麗塔埋葬的小溪邊坐了很久。
回去的路途比來時順理很多。因為來時一路的大殺,收伏的延邊西域小國,不會再突然的在后方或兩側給與突然的襲擊或擾亂,還會在我們需要糧食補給的時候,沿路提供水糧。除卻匈奴可以擔憂之外,就只剩發生率很低的自然事件了。
照這樣的情況,馬不停蹄的我們,應該很快就可以回到漢朝,我應該很快就能見到真石了。
“前面就到樓蘭了。”前面負責偵查路的小兵回來報告說。
從這里到樓蘭這一段路,正是之前來時那個“幽鬼”出沒的地方。這么危險的地方,肯定是要加速趕路的。
“暫停一下。”領兵的劉統領突然說。
我心中有點疑惑,按照之前虬髯大哥對我講述的故事,這里似乎是不能停下駐營的,這不是違抗了李將軍的命令嗎?
每個人都看起來無比嚴肅正常,我卻從這些非一般的表情中,窺探出了一絲不安的味道。
“統領,這里將軍說——”
我還未說完,就被統領截斷——
“你是統領,還我是統領?!在我的兵營,就得聽我的!不然,即刻死!”
我默然以對。
星辰如此清晰的在夜幕中閃爍,從這里望去的星星和月亮,和真石看到的是一樣的嗎?漫長的兵營生活,終于就要結束了。懷著這樣的期待,我安然閉上了眼睛。
我并不怕鬼,卻還是從不斷窸窣傳來的聲音中,感受到了恐懼。
睜開眼,發現四周轟然明亮,數只火把將夜晚照耀的如同白晝。
所有士兵都醒了過來。
“大家集合!”
劉統領響亮的聲音在這片天空中游蕩,很快便散向四方黑暗,歸于靜寂。
待定后,一股鬼謐的氛圍悠然而起。
“聽著!”劉統領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嗓音吼著,“夜班,汗血寶馬突然消失一匹,所有人即刻尋馬,無論人鬼,竊馬者,即刻誅殺不論?!?
這真是一個異事。馬怎么會丟呢?是鬼影偷走了嗎?這要怎么找?
隊伍就這樣四散開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方向上煞有其事的摸尋著線索。
悠忽間,遠方突然傳來一聲馬匹的嘶鳴。
大家陡然安靜仔細聽,似乎來自一個沙丘后方。
隊伍慢慢向前靠前,一步一步爬上山丘,后方的景色也正一點一點顯露出來——
后方佇立著幾十個放著光的人影,前騎兵后走卒,剛才的嘶鳴叫聲就來自為首將士座下的戰馬。
是幽鬼!
每個幽鬼士兵森然而立,毫無動作,眼睛都直直的望向這邊,似乎要走過來。
“統領,怎么辦?”一個士兵問到。
劉統領并沒有被眼前的景象干擾,只下令進攻。
無數只箭弩從這邊飛向對面的幽鬼,但動徒勞無果。
幽鬼依然佇立不動,并沒有被我們的動作影響到。
就在我們全部奔跑向前進攻的時候,一個利刃強勢的扎進了我的頭顱后上方。
我回過頭,是虬髯大哥。
從停下至始的不安,到此刻終于消失殆盡。
原來如此。
這就是我的最終宿命嗎?
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在了這里嗎?
為什么?
這一刻,腦子里閃過太多太多的畫面。
——第一次在課堂見到真石。
——課堂求學被劉老罰課。
——真石飛揚的裙子和那柱盛白的槐花樹
……
鮮血很快就燃濕了我的眼睛,透過那層模糊的血紅,我看到天空的月亮格外的明亮。
就是這樣,一個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名叫顧豐年的小兵,埋骨黃沙,經歷多少年的雨雪風沙,睜著兩個黑洞洞的窟窿,求得一個無果的善終。
講到現在,我似乎還沒講明白我為什么會死,為什么會被虬髯大哥殺死。
追源溯頭,此刻作為幽鬼的我,只能猜個大概。但最終,也不過是強權之下,無安卵罷了。
為什么胡校尉總是會對我說,“你竟然還活著?”
檸綠夫人讓我代替小金公子去西域的時候,有沒有想著讓我活著回來呢?
一切就是一個連環圈。
檸綠夫人期待我在戰場戰死,奈何我機運太強。胡校尉只得采取后手。而虬髯大哥因得罪統領想求得赦免,以其絕對的忠義接下來殺我的任務。
幽鬼,趁亂,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時機了。
我就這樣,作為一個無名無姓氏的幽鬼,在這個地方,看著他們拔營出發,一路經樓蘭入玉門關,在皇帝陛下期待的目光下,展示汗血寶馬的堅韌力量,品嘗甘甜入喉的西域葡萄。
我靜靜的依附在離宮別館生起葡萄樹上,在每一個花開果熟的陽光之下,投射出死亡的陰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