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廂,朱老太還羨慕梅玉有夫家養活,那邊廂老家便來人了。
“我家大娘子說,親家大娘子難得來一趟城里,還請姑娘務必去和兩位姨母吃盞茶。”老媽子福了福,轉身便離開了。
朱老太翻了個白眼,氣不打一處來。
“媽,”朱東嘯從屋里出來,“你小姨家這么闊氣了,竟然請起老媽子來?”
“呵,闊氣的不是她家,是她親家。她是聰明,找了個富商家的小姐當兒媳。嫁妝一大堆,這輩子吃不完。”
“媽你少與她們來往,這會兒特地叫人來請,是為什么?”
能為什么?她們的想法,朱老太掰著手指就能猜到。
“我說,婼婼啊,”大姨母坐在對面,苦口婆心地說,“你年紀也不小了。你看平哥兒,都當爹了。他年紀可是比你小啊。”
“姐,婼姑娘有分寸的。她呀,是想找位配得上自己的如意郎君。”小姨母坐在上座,和姐姐一唱一和。
“如意郎君?要什么樣的?她都多大年紀了?再說,二妹家里又不像你親家,富甲一方,有的挑。婼婼啊,你不過是個掌事女使,母家家境也一般,不要太挑了。挑來挑去,你真的就嫁不出去了。”
“那姨母覺著,什么樣的郎君適合我呀?”朱老太故意挑起她們最感興趣的話題。
大姨母果然興高采烈起來,從袖中拿出一張畫像,說道:“你看看,這個怎么樣?”
朱老太接過畫像,瞅了一眼。一個身形、容貌皆一般的男子,文人打扮。說不上好壞,至少看上去不是歪瓜裂棗。
見朱老太沒回答,大姨母又說:“人不錯的,雖然是填房,嫁過去也是大娘子,而且他還沒孩子。你呀,趕緊成親,趕緊生孩子,若能三年抱倆,自然能穩掌中饋。”
填房?
“他家大娘子過世了?”朱老太問道。
大姨母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問道:“你覺著此人如何?”
“單從一張畫像又看不出什么。至少不丑。”
“他是個酒樓賬房,在城東置辦了產業,園子有五間房呢。前兩年老人家去世,就只有一位母親,還住在鄉下。你嫁過去還不用伺候婆母,這樣的人家到哪兒去找?”
“他鰥夫多久了?有妾室嗎?”朱老太就是抓著“填房”二字不放。
大姨母又沒回答,與小姨母交換了一個眼神。
“呦,有這么好的事?給我看看。”小姨母假意接過畫像,瞅了瞅,“哎呀,這不是胡家娘子的侄兒嗎?”
“小姨母,您認識啊?”當然認識。朱老太看小姨母的表情便知,她不僅認識,可能還很熟。
“認識認識。他的舅母,胡家娘子是我學堂時的好友。多年不見了。”
看看小姨母這“縝密”的思路。學堂時,她最多十來歲,還多年不見。那怎認得她的侄兒呢?想必是最近剛見過面吧。
“你看,多巧,還認識的。彼此知根知底,不會害你的,婼姑娘。”
“所以……”朱老太猜到七分了,“這位哥兒不是喪妻,是和離吧。”
兩位姨母臉色一變,被說中了。
但小姨母迅速穩下來,解釋說:“說是和離,其實是元哥兒給他媳婦留的臉面。那娘子的母家清貧,是個農戶,得了這么個好女婿,想讓他幫忙提攜提攜妻弟。本來嚒,提攜自家小舅子,無可厚非。但是啊,又要他幫著找差事,又要他給妻弟置辦家業。這不是要掏空他的家底嚒。所以啊……”
一個酒樓賬房,能有什么家底?再者說,難道他娶對方姑娘的時候,沒了解過對方底細?
朱老太不信,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唉~~”朱老太故作憂愁,“這么好的人家,怎么看得上我呀?”
“這不是姨母,我們倆嚒。”大姨母以為朱老太想開了,眉開眼笑地說,“我呀,已經把你的畫像給人家了。挺滿意的。說你天生旺夫多子相。”
“我們婼姑娘長的是挺漂亮,周正又有福相。”小姨母幫襯道。
真謝謝二位姨母的夸獎了。朱老太的心里,白眼已經翻到了天上。
“旺不旺夫,我不知道。但是這個多子……”朱老太眉頭一皺,“我這么大年紀了,能不能還不知道呢,更別說多子了。”
“你看看,我說什么來著?”大姨母又抓到了話柄,“你啊,就是太挑了。挑來挑去的,如今年歲大了,不如那些個年紀小的丫頭們,想生就生。你現在還來得及,婼姑娘,到時候姨母給你尋個好大夫,多喝點湯藥,多生幾個。”
“這……生好幾個,我也管不過來。您知道的,我娘身子不好,爹爹需要照顧她。”
“哎呀,這怕什么?我們到時候會幫你帶的。”
朱老太嘴角微微抽搐。大姨母的話真是越說越好聽。
“其實,大姨母……”朱老太正想找個理由回絕的時候,小姨母家的老媽子又走了進來。
“大娘子,剛有人送了封信給親家姑娘。”
“信?給我的?”
“拿過來吧。”小姨母滿意地看到朱老太接過書信。
是老家給朱老太的信,父親親筆所寫。
“爹爹怎么差人送信來這里?”朱老太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許是知道你在這里,才讓人送來的。”小姨母笑著說。
她的笑,朱老太看在眼里,心中甚是不悅。
朱老太打開信,快速讀了讀,立馬火冒三丈。但是她們倆是長輩,她必須壓制著自己的情緒。
“姨母……”她抬頭看向二人,“事先將此事告知我母親了?”
“哎呀,姐姐,你跟二姐說了呀?”小姨母明知故問。
“啊,說了,來之前去看望她,順嘴說了一句。”
“此事還未有定論,姨母先告知我母親,這是想先斬后奏嗎?”朱老太語氣重了起來。
“婼姑娘,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小姨母笑容漸止,“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大姨母理應先行征得你父母同意,方與你介紹此人。”
“是啊。兒女婚事,本就應是父母安排。你到今日都未成婚,你娘難辭其咎。”
“夠了!”朱老太忍無可忍,一掌拍碎了身旁的茶幾。
當啷!
大姨母手中的茶碗應聲落地,小姨母雖是見過世面的,但端著茶碗的手也瑟瑟發抖。她們倆這是第二次見朱老太發火。
“二位姨母,我母親是你們的親妹妹、親姐姐。你們知道她身子不好,經不起事,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我的婚事氣她,激她?你們是不是想我母親早登極樂,好給我父親安排個繼室啊?”
“婼婼,你說話越來越不像話了!”小姨母也不甘示弱,“怎有這般與長輩說話的?你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氣你母親。今日這般的沒規矩,若傳到你母親耳里,她豈不是又要氣極攻心了?”
小姨母精準地拿捏住朱老太的“七寸”。
是了,若母親知道自己如此這般對她的姐妹,怕是又要傷心以致病情加重了。
她想起父親信中所言,緩了緩情緒,說道:“好。既然姨母覺著此男子不錯,那先找個機會見見面再說。”
緩兵之計。這是父親的話。
“媽,你消消氣。”迷迷見朱老太回來一臉怒氣,立馬過來安慰她。
“唉——女兒啊,你說為什么人就得成親生子呢?”朱老太見到兒孫,氣也消了大半,只是對著孩子,不免發起牢騷。
“這個……我確實無法回答,畢竟我們貓界,沒有成親一說,生子也不過是為了繁衍后嗣。”
朱老太點點頭說道:“是啊,貓與人不同。貓者,孩子在少年期便會與生母分離,另辟天地,因此有不少的小貓夭折,活不到成年。”
“是的。”一抹黯淡在迷迷眼中閃過,“媽,你是成年后離家的吧。”
朱老太搖搖頭說道:“家父想我早日獨立,便在我求學時就將我送入了百里之外的學堂,吃住皆在那里。不過真正獨立,確是在成年之后。”
“不過我覺著成年之后的貓與人,區別便不大了。”
“是嘛?貓成年后,若不入門派做弟子,便要每日打拼,尋求生存的機會,有時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找不到。功夫弱的,被功夫強的追殺、掠奪,朝不保夕。”
“人不也一樣嗎?每日給人辦差,就為了謀得月錢買糧買房。能力弱的,會被能力強的算計,奪了差事,甚至是性命。城北的草寮里,住的都是一群朝不保夕,饑一頓飽一頓的可憐人。”
“這么聽來,確實很像。那你說為何人就非要成親,不能像貓一般,僅僅繁育后嗣便可?”
“額……”迷迷無言以對,只能向兒子投去求助的目光。
“姥姥,”朱姜潤立馬來救駕,“人類有世俗一詞,而貓沒有。”
“世俗,世俗,你說的對,我那些個七姑六姨,說我的時候,就是拿‘世俗’二字來壓我。”
“人類的世俗所言,人成年后便要成親生子,一來為繁育后嗣,二來為保老年無憂,有老伴有孩兒扶持送終。”
朱老太失笑,沒想到朱姜潤懂的還挺多。
“沒錯,就這個道理。不過啊,事實卻狠狠抽了這些人的耳光。”
“哦?媽,你細說說。”
“我……”朱老太正想說,被敲門聲打斷了。
“這不是秦家大娘子嗎?”朱老太開門,見到一位面容憔悴的婦人。
“婼姑娘,叨擾了。”婦人面露羞色,眼神有些閃爍。
“有什么事嗎?姐姐。”
朱老太把秦家娘子引進院子,二人在石凳上坐下。
“我,我想跟你借點銀子。”秦家娘子猶豫了半天,才開口。
“借銀子啊。”朱老太有些意外,但沒有生氣。
秦家住在對門,平日里進進出出,低頭不見抬頭見。秦家娘子在知府府里當廚娘,故而認識的人多,朱老太如今的差事,便是她聽得了消息,幫忙介紹的。
托著這層原由,兩家關系近了點,但也沒有熟到能隨意借銀子。
“不……不行也沒關系,我另外再……再想辦法……”秦家娘子說著說著,眼淚掉了下來。
她是個厚道的女人,模樣端正,眉心一顆胎痣,甚是好看。可惜母家清貧,父親早逝,母親盡力只給她找了個在碼頭干粗活的工頭,不說吃穿,在城里也有自己的宅子。
從生活上來說,已算不錯的了。只是其母沒能力事先打聽女婿的為人。
“姐姐,”朱老太按住幾欲起身的秦家娘子,“你既然要借,至少跟我說一下理由吧。另外你想借多少呢?”
“二……,不,十兩,可以嗎?”秦家娘子唯唯諾諾地問。
“十兩?”這可是秦家兩三個月的開銷。
朱老太問:“姐姐,借這錢是……”
“實不相瞞,我家夫君他……”
“又欠賭債了?”
秦家娘子沒有回答,但她羞愧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剛剛提到秦家大郎的為人,指的便是他好賭的惡習。
碼頭工頭的月錢不少,但大半都被他拿去賭錢輸光了。秦家老爺子在世時,還能貼補一些。三年前老爺子過世,秦家的開銷便拮據起來。
好在秦家娘子廚藝了得,在知府府內當差,月錢也不少,勉強能支撐一大家子。然而秦家爺們不僅不收斂,心疼媳婦的辛苦,反而變本加厲。
“我聽說,秦大哥前幾日被錦繡賭坊的打手打了一頓,便是因為這個?”
朱老太剛說完,秦家娘子便痛哭起來。
“我……我家郎君,被那賭坊下了套。輸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一百兩……”
“一百兩!”
朱老太驚嘆,這可不是小錢啊。
“他們還說,若一個月內還不出來,便要我家郎君的性命……”
“姐姐,你的月錢才七八兩,若真要去借,什么時候能還清啊?”
“若是真能讓我借到這一百兩,我多做幾份差事,拼了命也要還清的。可是現在……”
秦家娘子雙眉緊皺,眼睛已經哭紅了。
“沒人愿意借給你嗎?”
秦家娘子點點頭,哭訴道:“我家郎君好賭,家中親戚早已不來往。我母家,你也知道的,一貧如洗,連十兩銀子都拿不出來。到哪兒去借啊……”
朱老太心軟了,她明知道借給秦家娘子的錢,可能有去無回,但是她還是想幫一幫。
她拍拍秦家娘子的手背,起身走進里屋,拿出自己的錢匣子。
“媽,你可不能心軟。”朱東嘯攔住了她,“這有一就有二,到時候他們家一旦有什么事,就上門來借錢,我們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是啊,媽,長貧難顧。何況是個賭鬼。”迷迷附和道。
他們倆說的都對,朱老太又遲疑了。
“姥姥,”朱姜潤走過來,“秦家既然急需銀子,為何不考慮把宅子賣了?這里的宅子肯定能值一百兩。”
“這是他們的祖業,賣了,一家子連個安身之所都沒有。”
“那就讓賭坊的人把秦家大郎打死算了。以絕后患!”朱西袖憤憤不平地說。
但是朱老太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好方法。
“奶奶,玄玄現在明白奶奶說的話了。”朱玄玉忽然插嘴說。
“奶奶說的那句話呀?”
“剛剛奶奶不是說,大家都認為成親是為了老有所依嘛。那秦家娘子成親似乎就看不到這一點。”
朱老太嘆了口氣,連未成年的貓貓都發現了事實的殘酷,那么多大人怎么就看不到呢?
朱老太知道怎么做了。她從錢匣子里取了二十兩銀子,走了出去。
“姐姐,這是二十兩。”朱老太將用手絹包好的銀子拿到秦家娘子面前。
“這……妹妹,十兩,十兩就夠了。多了,我還不了。”
“不需要你還。”朱老太將銀子塞到她手中,“我也只拿得出這么多了。姐姐,別嫌少,若真湊不齊一百兩,這些也可緩上幾日。”
“謝謝,謝謝。”秦家娘子無言以對,緊緊抱著銀子。
“但是,”朱老太拉住她,話還沒有說完,“姐姐,你難道還想繼續過這樣的日子嗎?”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秦大哥好賭不是一天兩天了,你也一直在勸他、幫他還債。但是沒有用啊,這次還闖了這么大的禍,你是不是該考慮……”
“我不會考慮的!”秦家娘子厲聲打斷朱老太,“妹妹,我們是鄰居,平日里你謙厚待人,我才敢厚著臉皮來找你。卻不想你竟然想拆散我們夫妻倆。你實在……實在太過分了。”
“姐姐,你別告訴我,你從未想過與秦大哥和離?”朱老太鎮定自若,早就看出了秦家娘子眼中的猶豫和慌張。
“我……我沒……沒……”
“這很正常。”朱老太堅定地拉住秦家娘子的手,“令堂當年不就是不能忍受令尊養外室,才與他和離的嗎?你為什么不能效仿令堂呢?”
“你不知道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有多艱難?何況,他們家就柱哥兒一根獨苗,他們不會讓我帶走柱哥兒的。”
“你是知府府里的廚娘,你若想找人幫忙,難道還難嗎?”
“我……”秦家娘子動搖了,她被朱老太的話打動了。
“姐姐,秦大哥這般下去,終有一天,你們家財散盡,還會丟了宅子,到時候風餐露宿。你想柱哥兒過這樣的日子嗎?再嚴重點,萬一你們無力償還賭債,你,甚至柱哥兒還可能會被賣了抵債。”
秦家娘子心頭一顫,她知道,朱老太說的話不無道理。
“我,我回去想想,我想想。”
朱老太拍拍她的手,送她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