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之所以短
- (英)伊麗莎白·貝恩斯等
- 5992字
- 2023-07-24 16:30:19
第一章
寫作和冒險
短篇小說篇幅小但容量大,這是事實,如果我對此有異議,那是我在說謊。承認這點很重要,因為這就是我伏案良久,卻遲遲不能動筆的原因,我該寫點什么才能客觀公正地表現出短篇小說的“大容量”呢?我該怎么表述才能既不剝離其形式的神秘外衣,又能說清其創作本質?
我愿意給你們提供一些有深度且實踐性強的建議,如果你想把故事融入生活,就需要它。我們要向那些還健在的或已逝去的作家學習小說創作的技巧,但不能僅限于此。我還想說,每部問世的作品對讀者來說都意義重大——每個故事包含的內容總是遠遠大于文字構成的總和——這對作家來說,無疑是一種信念的冒險。如果讓我只用一句話來說明,那就是:如果不愿冒險,你將一無所獲。
小說家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寫了許多深刻的作品,她說過的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好故事就是,當它逃離你后,你還能不斷地在其中看到越來越多的東西。”我贊同她對于“逃離(escape)”“脫離(on the get-away)”“分離(break out)”或“逃跑(on the run)”這一概念的強調,“邦妮和克萊德”(Bonnie and Clyde)①定義了何為偉大的故事。我贊同這種觀點,因為事物只有在擁有生命力時才能發生“逃離”行為,偉大的故事就是這樣。匪夷所思卻令人振奮的是,這些故事存留了下來,這就是我想說的:一旦故事被帶到這個世界,或者,說得更令人興奮些,當你創作出它們時,這些故事已然超越了你自身的生命。我寫作,首先是為了那種感覺——那種神秘的感覺,這是大腦的化學反應,它會記住一些令人激動的事。偉大的故事,就是當你讀完了才能意識到你一直在屏住呼吸。
我從準備寫這篇文章開始就希望跟讀者坦誠相見,所以我得表達清楚,我耗費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困在那里,不知道該從哪里寫起——因為,正如我所說,短篇小說雖然篇幅短,但容量大。一個晚上的時間,我經歷了無聊(深夜喝了太多脫咖啡因的黑咖啡,無所事事地瀏覽網頁),到沮喪(拔扯手指上的倒刺),再到略感絕望(我為什么要接受這個任務?)……起初,我覺得我應該寫一些既優雅得體又通俗易懂,同時極具權威性的東西,接著我決定寫寫創作靈感及敏銳的洞察力,靈感在寫作時有點難以把握,但如果運氣好,我也能得到。
但說到創作風格,卻沒有這么簡單,光是真誠不足以形成風格。
所以我起身關了電腦,關了燈,洗了個澡。每次我寫不下去時,都會這么做。
我的浴缸沒什么特別之處,換句話說,它很普通,我每周換洗的衣服都晾在浴缸上面的一個20世紀30年代的架子上,這個架子靠一個滑輪系統支撐,浴缸邊上放著一臺舊晶體管收音機。昨天晚上,我收聽了當地商業電臺制作的《深夜愛情》(Late Night Love)欄目,我需要感受布萊恩·亞當斯(Brian Adams)、萊昂內爾·里奇(Lionel Ritchie)和席琳·迪翁(Celine Dion)歌曲中描述的愛,這沒什么好說的。
我仔細查看了浴室的墻,看有沒有發霉,這里比較容易發霉。我只是想知道,發霉是否只意味著出現霉菌,我的浴室會讓我得肺癌嗎?在浴室里,我又仔細觀察了肚子,看看這些天是胖了還是瘦了,我查看了乳頭,我姐姐說乳頭會隨著年齡增長而變白,這是真的嗎?
這些事我不該告訴你,我們是陌生人,如果我們有機會見面,我寧愿我洗澡時的畫面不要在你腦中閃過——我相信你也有同樣的感覺。但我愿意冒這個險,因為這是作家們需要做的,他們需要無所畏懼,不用擔心人們會怎么想,只需要坦誠相對。面對文字,他們必須是真實的。有時,他們需要弄清楚被遮掩的事情,需要說出那些可能無法言說,甚至無從表達的東西,這不是為了引起震驚或故弄玄虛(那樣的故事不會持久),只是因為這往往是真實地講述故事的唯一方式,是獲取難以捉摸的真相的唯一方式。我不是第一個想起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話的人:“陳述的基本準確性是寫作的唯一道德準則。(Fundamental accuracy of statement is the one sole morality of writing.)”
我之所以描述浴室,是因為盡管它不起眼,從浴缸里看到的景象也并不鼓舞人心,但我經常會在這里想到寫作是多么的神秘。它就在那里,一旦我陷入沉思,一旦我盯著墻壁及墻上剝落的油漆,一旦我放棄尋找恰當的想法、線條或圖像的希望時,那些正確的想法、線條或圖像就會不期而至,這感覺就像是與比我龐大很多的物體擦肩而過,對此我一直心存感激。當然還有其他的解釋——關于大腦及創造性思維運作方式的,更理性的解釋——但是故事有它們自己的規律,這些規律往往超越了已知的事實。當我走出浴室時,這篇文章的開頭已經出現:“短篇小說篇幅小但容量大,這是事實,如果我對此有異議,那是我在說謊。”
現在將近凌晨兩點,我又穿好衣服端坐在桌前,手里的筆在紙上幾乎是自動地移動。所有故事——包括眼前要寫的這個——都會用自身內在的要求牢牢套著作者,讓作者跟隨它的節奏。這聽起來很奇怪,但我不在乎,也可能我在乎——我想我可能是在乎的,如果我不在乎,那事情就太容易了,但我更在乎的是在寫小說時講述真實的東西。
我的手懸停在鍵盤上方,我是不是過分認真、頭腦發熱了?我像一個電視上的布道者嗎?
別瞎想了,艾莉森,盡管寫吧。
想象一下,在你的小說里,邦妮和克萊德開車在出游的路上,車里彌漫著舒適的寂靜。克萊德用膝蓋頂著方向盤,騰出手來打開一瓶啤酒,邦妮把腿向上伸直,依次脫下沾滿灰塵的靴子,再把腳擱在儀表板上,低頭皺眉看著精紡襪子腳趾部位的洞。車窗外,一片生機盎然,樹木以每小時四十英里的速度搖曳而過,陽光反射到汽車的引擎蓋上。“這小說會怎么發展?”她說。其實她只是想說點什么,她并不怎么在乎這問題的答案,她腦中想著的是自己那雙漂亮的腿,還有克萊德那天早上把她抱到他胸前的樣子。那些樹飛快掠過,這一天可能永遠過不完,他向她詭秘地一笑,說:“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這就是寫小說要冒的第一個風險,你要甘愿面對這種未知,甘愿讓前一個句子創造或生發出下一個句子。如果剛開始寫,你就知道了想說的一切,那它就不是小說,而是一條信息,可能它在很多方面看起來都不錯——流暢、構思精良,甚至時尚——但是它卻沒有要被留存下來所必需的能量,它沒有那種緊迫感和意愿,而這些才是讀者在乎的,才會讓你的小說在最后完成時與新生活產生共鳴。在你寫作時,無論是用過去時還是現在時講述, 風格無論是含蓄內斂還是前衛深沉,你所感受到的風險和不確定性都被催化成緊張、專注及恍然大悟,這是一部優秀小說提供給讀者的鮮活品質。
永遠不要自信地以為每一部小說都可以完成,我們總應該有承擔風險的能力,就像有時在公路上開車,沒有攜帶地圖一樣——我們會擔心、恐慌、停下來思考,一點點拓展技能,和小說中的人物共呼吸,跟隨他們去發現,去探索,有時候我們比他們知道更多前面的路況,有時比他們知道得更少——所有這些都是推動故事向前發展的動力。
別誤解我的意思,我們絕對需要學習寫作技巧,付出努力,從其他作家的作品中學習(而且會收獲很多)——帶著謙卑的態度。每一部優秀小說都是在逆境中打磨成形的,很多東西之前沒有,但你看現在,存在這樣一個豐富的文學世界,有不同的思想,不同的想象力,不同的生存意義,不同的做人的真諦,有誰能比小說作者更感同身受地理解這一文學壯舉,以及它所需要的技巧呢?但與此同時,我們應該告誡自己,短篇小說的寫作某種程度上仍是一種“未知”的行為。可以說,故事本身比我們知道的更多,我們需要訓練想象力去接受它的暗示,關注那些令我們脊背發涼的感覺,那些我們醒來時嗡嗡作響的畫面,那些我們從浴缸中踩出的線條。
因此,甘愿面對未知是我們作為小說作者所冒的第一個風險,當然還有別的。
如果我寫一篇小說,講述一個女人在接受電休克治療期間愛上了她的麻醉師,那么我的學生、鄰居或老板是否會懷疑我有心理健康問題?如果我寫一個困惑的19歲女孩,她發現自己被一個垂死(隨后死去)的男人所吸引,讀者是否會認為我也有過類似的困擾?如果我寫一對年輕夫婦,他們受到2005年7月倫敦爆炸案的影響,評論家們是否會質疑,我有什么權利創作一個沒有親身經歷過的真實悲劇?如果我描寫一個女人高潮時兩腿之間出現了球形閃電,朋友們會不會私下里認為我很奇怪?如果我寫一篇實驗小說,使用了美國免簽表格上的那些古怪問題,當我把它發給那位有名的文學編輯時,她是否會認為我顯得不成熟?
你可以找到很多理由不去寫這篇小說,但如果你不寫這個而去寫另一個毫無風險的故事,那會是一場更大的賭博。
我不是說我的學生、鄰居、雇主、讀者、評論家或編輯讓我或多或少產生了以上顧慮,我也并非想讓所有人——確實是所有人——都為這種冒險行為喝彩,除了少數幾位同類作家外,其他作家也可能會認可,風險是不可預測的。我之所以說這是冒險,是因為在小說完成后,我們很容易會回顧開始,然后想:我是不是很膽大,很有開創性?但是,膽大和魯莽之間有一條微妙的分界線,無論你經驗多么豐富,在寫作時都很難確定兩者之間的區別,你只能冒險嘗試,但要明確兩件事:1.你做這件事理由正當(并非為了煽情、噱頭、自我張揚或炫耀);2.寫作時你要竭盡所能,用你所有的天賦、技巧和精力來完成這個任務。
確定是個任務嗎?
我們再來談談龐德所說的“基本敘述的準確”,即思想的準確性、情感的準確性,或者更簡潔地說:真實。無論是充滿骯臟黑暗的現實主義還是達利式的超現實主義,我們都需要真實地面對生活,這是作家的職責。
但是,讓我們超越小說寫作的范疇,來看看我們冒險的原因,而非作者必須誠實寫作的原因。在生活中,我們冒風險、下賭注時的果敢或怯懦——都揭示了我們是誰,因為它們表明了我們真正想要或需要的,揭露了我們以及我們所創造的角色的本質。亞里士多德說過,“性格即欲望”,在小說中,就像在生活中,得到我們渴望的東西往往需要付出代價。
詩歌包含很多東西,但其本質關乎語言與意象;小說也包含很多東西,但首先得有一個故事的架構;短篇小說包含語言、形象及事件,但其本質則關乎人物。短篇小說的情節無非是一個人物或幾個人物的行為,它是一種形式之美,能給我們帶來異乎尋常的私密感。
人都是有欲望的,而欲望有時十分危險。人們實現欲望的能力通常會受到限制。在小說里,特別是在人物身上,隨著故事的展開,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復雜情況,但是所有這些復雜的情節(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稱之為情節)都只是為了更集中更清晰地向讀者展示小說中人物的欲望,以及在欲望支配下人物原本的樣子。V. S.普里切特(V. S. Pritchett)說,短篇小說應該捕捉人物“在爆發點”時的樣子。在優秀的小說中,生活的本質被揭示——通過悲劇的、滑稽的或荒謬的方式——為了讓人物自己,更準確地說,為了讓讀者,看到。在某個燦爛明亮的時刻,我們見證并理解了另一種生命的真諦,這一時刻被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稱為“頓悟”(Epiphany),也被約瑟夫·奧康納(Joseph O’Connor)稱為“安靜的炸彈”(Quiet Bomb)。
坦白說,用一段話來說明一個好故事的“興味”何在對我來說很容易,但要真的寫出來卻很難,我很清楚這點。
我總是喜歡寫那些會受到禁忌之誘惑的人物。禁忌之誘惑會給角色帶來風險,也會給作為作家的我帶來風險。但讓我很感激的是,禁忌之事、禁忌之人、禁忌之境能立即創造出一個復雜的情感世界:一個既充滿魅力又充滿羞愧,既充滿渴望又充滿罪惡感,甚至充滿恐懼的世界。矛盾的情感是故事的燃料——它們可以即時提供故事中對立情緒所需要的張力,而且,在所有紛繁混亂中,它們是真實的,尤其是在生活中。我翻看筆記本,看到了我之前寫下的想法和隨手畫的圖片:
· 一名自稱是藝術愛好者的人受到審判,指控理由是,他用涂著紅色唇膏的嘴親吻一幅價值200萬美元的油畫,毀壞了這幅畫。
· 酒店住客中裸體夢游者的數量激增,導致該國最大的經濟型連鎖酒店之一要重新培訓員工,以應對深夜裸游行為。
· 布萊頓的一名出租車司機告訴H先生,他最害怕的是,有女人會在他的出租車后座上脫光所有衣服。
· 艾倫別無選擇,只能在商場的長椅上給埃維喂奶。一群十幾歲的男孩在遠處偷偷地盯著看。
· 圣誕節,5歲的杰克拿著一個已經用完了卷紙的大紙筒,把它夾在兩腿之間,說:“簡姑媽,看我的私處多大。”簡姑媽82歲了。
犯罪行為當然是禁忌的,但最禁忌的行為絕非犯罪的行為:咒罵、黃色雜志、公開場合母乳喂養、 葬禮上的笑聲、地鐵上盯著別人看、聚會場合口無遮攔、自慰、想象父母做愛的場景、在自行車棚后親吻或吸煙,等等。親吻畫布雖然非法,但出發點其實很簡單——這種行為有些瘋狂,因為有些人渴望觸摸一件藝術品。打破禁忌的欲望或對禁忌被打破的恐懼(就像出租車司機的例子)在小說中最有張力,尤其當這類行為是我們熟悉的具體的行為。
作為作家,如果我們能夠看到、聽到、觸摸到吸引我們的那些人物的禁忌、感覺,以及具體的行為、地點,我們就能了解那些人物是誰,故事能從哪里開始,為什么他們會被吸引、到底是什么吸引他們、他們有什么損失、對什么感到內疚或害怕。如果每一個問題都問問自己,你的思緒會更活躍。在開始寫故事前,每個問題都寫一段。此外,試著在紙上寫出角色受到誘惑的禁忌:《花花公子》? 某人帶鎖的日記? 教堂祭壇后面的圣酒?某人媽媽的服飾?
也許你童年時某個地方是禁忌?禁止兒童玩耍的鎮上垃圾場?學校教職工休息室?異性的公共廁所?你父母的臥室?
也許某個人是禁忌,她限制或禁錮過你?他權力很大?他是老師?牧師?剛分娩后的婦女(在某些文化里)?情人?為什么?
在小說里,禁忌首先會即刻引發欲望,其次是展現復雜性——這是推動故事發展所必需的兩個要素。無論對于喜劇還是嚴肅文學,禁忌都暗示了人物的“其他面”,它們可以揭開真相,展示復雜性、雙重性、邪惡感以及神秘感。在情節方面,禁忌引發壓力、困境——人物需要采取行動并做出決定。小說中的人物被這些復雜性所考驗,而隨著被考驗的過程,人物自身會被越來越充分地展現給作者和讀者。人物需要行動表示他們已做出選擇,選擇帶來結果,而在優秀的小說中,結果往往會帶來啟示——這又是一枚安靜的炸彈。因為,當我們冒險寫一個禁忌的話題時,除了有可能產生羞愧、迷戀、欲望和恐懼外,我們還可能產生一種神圣感,這很矛盾,而“禁忌”這個詞在詞源上的不純潔性也暗示了這種感覺。
創作出最優秀小說的作家都明白這一點,在契訶夫的小說《牽小狗的女人》(Lady with Lapdog)中,德米特里奇·古洛夫和安娜·瑟吉耶夫娜的生活被一段假日露水情緣所改變,這段情緣不合法,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次經歷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很可能是偶然,奇怪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那些重要的、有趣的、必然會發生的事,那些由于誠實而不愿自我欺騙的事,那些構成一個人生命本質的所有事,都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著……德米特里奇和安娜彼此相愛,親密無間,就像夫妻或密友那樣彼此相愛,他們由衷地感到,他們命中注定是天生的一對,但他已經娶了妻子,而她已經有了丈夫……他們互相原諒了對方不怎么樣的過去,也坦然面對了彼此現在的一切……這是他們在小說中的“陰暗面”,要知道寫小說并非傳道……我們甘冒風險,去探尋真實生活的本質,通過描述平凡婚姻里難得的感動,使小說變得宏大,從而引起讀者的共鳴。在故事中,真實通常關乎生命力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