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吸革命
- (美)詹姆斯·內斯特
- 8384字
- 2023-07-21 17:55:10
第2章 口呼吸
早上八點一刻,像《宋飛正傳》里的那個怪鄰居一樣,奧爾森從我公寓底層的側門沖了進來。“早上好啊!”他沖我喊道。他鼻孔里還堵著硅膠塞,身著短衛褲和衛衣。
奧爾森這個月在我家街對面的公寓租了一個小房間,雖然距離近到穿著睡衣溜達過來也無傷大雅,但感覺還是怪怪的。他原先因日曬而容光煥發,現在面有菜色,像極了罪犯被捕時大頭照上的樣子。他神情茫然,嘴角掛著不安的苦笑,昨天也是這副模樣,前天也是。
今天是口呼吸實驗進行到半程的日子。和之前一樣,早、中、晚各一次,奧爾森和我將桌上一堆光怪陸離的機器逐一啟動,手臂纏上帶子,耳朵夾上心電圖電極,嘴巴里放進體溫計,把我們的生理數據錄入表格。數據反映的事實也和昨天沒什么差別:口呼吸正在影響著我們的身體。
和實驗前相比,我的血壓平均上升了13%,完全達到了1期高血壓的標準。如果任其發展,這種慢性血壓升高就會導致心肌梗死、中風及其他重癥,三分之一的美國人都存在這種癥狀。此外,我的心率變異性(反映神經系統平衡功能的指標)也驟降,就是說,我的身體處于高度的壓力之下。與此同時,我的脈搏加快了,我的體溫降低了,我的思維清晰度跌到了谷底。奧爾森的情況和我如出一轍。
但最糟糕的部分還不是這些,而是我們的感受:我們難受極了,而且是一天比一天難受。每天同一時刻,奧爾森完成最后一項檢測后,把呼吸面罩從他滿頭銀發上取下,起身離座,將硅膠鼻塞往里捅一捅,穿上衛衣說:“十點半再見。”隨即出門離開。我點頭目送他趿著拖鞋穿過走廊回到街對面。
最后一項實驗程序——就餐,是分開進行的。在實驗前后兩個階段對應的時間里,我們會重復一套食譜,在繼續進行日常測試的同時,記錄血糖水平,比較口呼吸和鼻呼吸對體重和新陳代謝的影響。我今天吃的是三個雞蛋、半個牛油果、一片黑麥面包和一壺紅茶。按照計劃,十天之后,我還要在這里再吃相同的一餐。
吃完飯后,我洗了碗,收拾了用過的濾網、pH試紙、客廳洗手間的便利貼,回了幾個郵件。有時奧爾森會小坐片刻,和我一起比較各種鼻塞的效果和舒適度:防水耳塞(太硬),海綿耳塞(太軟),游泳鼻夾(太疼),持續氣道正壓通氣睡眠呼吸面罩(舒適性高,但看起來像某種情趣用品),衛生紙(太松),口香糖(太黏)。最終我們還是選擇用硅膠塞或海綿耳塞,外面再粘上醫用膠帶,雖然有點兒扯到皮膚,還有點兒憋悶,但比起其他方法,已經算是不那么受罪了。
過去五天的絕大多數時候,每天從早到晚,奧爾森和我都足不出戶、郁郁寡歡。我總有一種錯覺,仿佛被困在了一個沒有觀眾、沒有笑聲的肥皂劇片場,每天都在無止盡地循環,回到痛苦的原點。
★★★
所幸今天有點兒不一樣。今天,我要和奧爾森去騎車。不過既不是去海邊的木棧道,也不是去金門大橋底下,只是去附近的健身房,在水泥房間的白熾燈下騎車。
騎車是奧爾森的主意。過去十年來,他一直在尋找劇烈運動過程中口呼吸和鼻呼吸的運動表現差異。他和教練合作,以混合健身(CrossFit)運動員為研究對象,發現口呼吸會使人們的身體進入一種高壓狀態,令人們迅速疲勞,從而影響運動表現。他堅持要在實驗每一階段分別找幾天在健身單車上進行高強度運動。于是,我們約定上午十點一刻在健身房見。
我穿上運動短褲,帶了運動手環、備用硅膠鼻塞和一個水壺,從后院走出去。正巧安東尼奧在院子圍欄邊。安東尼奧是個包工頭,也是我多年的朋友,最近在幫我搞二樓的裝修。他看見了我,我還沒來得及閃人,他就注意到我鼻子里的粉色塞子,驚得臂彎里的一摞木板都掉地上了。他湊過來,準備看個究竟。
安東尼奧和我認識有十五年了,對我之前研究的奇聞異事有所耳聞,而且一直都頗有興趣,也對我很支持,不過聽我講完我所參與的實驗之后,他表示沒法支持下去了。
“這也太不靠譜了,”他說,“我跟你說,我小時候上學那會兒,老師會在教室里來回巡視,一邊巡視一邊伸手拍我們腦瓜子。”他邊說邊拍了拍自己的后腦勺。“誰張嘴呼吸,誰就挨打。”他對我說。口呼吸不但讓人容易得病,在他的老家墨西哥普埃布拉還被視作失禮的行為,因此,人人都從小被教育必須用鼻子呼吸。
安東尼奧說,他的女友詹妮特有長期鼻塞流涕的問題。詹妮特的兒子安東尼同樣常年習慣用嘴呼吸,所以也有和他母親類似的癥狀。“我一直跟他們說用嘴呼吸不好,他們也想改,可改起來不容易啊!”安東尼奧說。
幾天之前,我也聽一個叫戴維的印裔英國人講過類似的故事。那天,我和奧爾森在金門大橋首次嘗試在堵住鼻孔的情況下慢跑,路人戴維注意到了我們鼻子上的膠帶,把我們叫住,問我們在干什么。他告訴我們,他從小就飽受鼻子堵塞的困擾,“不是鼻塞就是流涕,呼吸就沒一秒鐘是通暢的”。二十年來,他往鼻子里噴過各種各樣的藥劑,但效果越來越不明顯,現在已開始出現慢性呼吸道疾病的癥狀。
這樣的故事我聽夠了,也不想引起更多不必要的關注,因此,沒什么非得離開家的原因的話,我就大門不出了。并不是說舊金山人保守,舊金山可是一個包容性很強的城市。聽說在海特街曾有人穿著屁股開洞的牛仔褲招搖過市——為的是讓他的尾巴,一條十多厘米長的、肉長的真尾巴,能在身后盡情搖擺。可就這樣都沒有人向他投去多余的目光。
顯然,我和奧爾森鼻子上的塞子和膠布突破了舊金山人的底線,我們所到之處,總要被問個究竟,或是迫不得已聽他們講那些長篇累牘的苦難經歷:鼻塞啊,鼻敏感加重啊,頭疼啊,睡不著覺啊,等等。
揮別安東尼奧后,我把棒球帽的帽檐拉低,遮住自己的臉,跑步去離我幾條街遠的健身房。健身房里,女士們在跑步機上快步走,老人們在固定器械上訓練,經過他們身旁時,我注意到他們無一不是在用嘴呼吸。
我打開脈搏血氧儀,按下秒表,坐上健身單車,拴緊踏板,開始運動。健身單車實驗的靈感來自二十年前約翰·杜亞爾博士開展的一系列研究。杜亞爾是名教練,指導過包括網球明星比利·瓊·金、鐵人三項運動員以及新澤西網隊籃球運動員在內的頂尖運動員。20世紀90年代,杜亞爾認為他的教學對象都受到了口呼吸這個習慣的危害。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他找了一群專業自行車運動員,讓他們佩戴傳感器騎健身單車,記錄他們的心率和呼吸頻率。在幾分鐘內,杜亞爾增加了踏板阻力,隨著實驗的進行逐漸加大運動員的能量輸出。
第一輪實驗中,杜亞爾要求運動員完全口呼吸。和預計的一樣,運動強度加大后,呼吸頻率升高。運動員進入測試最難的階段,輸出功率達到200瓦時,他們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杜亞爾隨后重復了實驗,唯一不同的是,在這輪實驗中他要求運動員們用鼻子呼吸。這一次,運動強度增加后,呼吸頻率反倒下降了。在最后的200瓦階段,某位曾口呼吸達每分鐘47次的受試者,靠鼻子僅僅呼吸了14次,即便在強度增加到10倍的情況下,心率依然和測試開始時持平。
杜亞爾博士總結說:“僅僅是訓練自己用鼻子呼吸,就可以節省一半的體力消耗,并且大大提高你的耐力水平。”運動員在用鼻子呼吸的時候感到精力充沛,而不是體力透支。他們都紛紛表示再也不用口呼吸了。
接下來半小時的單車運動中,我準備采用杜亞爾的實驗方法,但不是用阻力來衡量勞累程度,而是看能堅持騎多久。我要讓我的心率保持在每分鐘136次,觀察自己僅以口呼吸能達到什么目標。我和奧爾森接連幾天都會來這兒試驗,然后下周再過來測試鼻呼吸的運動數據。通過這兩組數據的對比,我們將對這兩種呼吸方式下的運動耐力和能效差異有一個大致了解。
★★★
要理解呼吸如何影響運動表現,首先要明白人體怎樣從空氣和食物中獲得能量。我們有兩種選擇:有氧呼吸和無氧呼吸,顧名思義就是呼吸過程中有沒有氧的參與。
無氧能量的產生僅僅來自葡萄糖(一種單糖),人體吸收葡萄糖十分迅速也十分容易。當氧氣供應不足的時候,它相當于一個備用的渦輪增壓系統。但同時,無氧能量效用偏低,產生的代謝廢物也較多,造成乳酸堆積,比如超負荷無氧訓練后,我們感受到的惡心、肌肉酸痛和汗液分泌都是其表征。這就解釋了為什么高強度訓練的頭幾分鐘往往很難承受——我們的呼吸系統一時無法滿足身體對氧氣的需求,因此被迫采用無氧呼吸。而當我們熱身之后,就會感覺輕松起來,因為此時人體已從無氧呼吸切換到了有氧呼吸。
有氧能量和無氧能量通過人體不同的肌肉纖維合成。由于無氧呼吸是作為應急系統存在的,因此身體參與無氧代謝的肌肉纖維含量相對較少。如果我們過多地依賴這部分較為薄弱的肌肉,它們很快就會停止工作。這也就是為什么每當新年假期結束,很多人回到健身房報復性訓練時發生的運動傷害,會遠遠多過平時。從本質上來看,無氧代謝就像是一臺美式肌肉車——速度快,反應快,跑跑短途沒問題,但跑長途的話,既不環保也不經濟。
因此,有氧呼吸極為重要。25億年前那些細胞進化到了以氧氣供能,以此見證了生命的綻放,而我們的體內有37兆個這樣的細胞,如果它們進行有氧代謝,產生的能量是無氧代謝的16倍。不管是在運動時,還是在日常生活中,保持健康的關鍵就是如何讓身體保持這種高能效、代謝廢物少、以氧氣為供給支持的有氧狀態。
回到健身房。隨著我踩動更用力,呼吸更大口,我的心率穩步上升,從每分鐘112~114次開始往上走,3分鐘的熱身后,我要將它增加到每分鐘136次,并保持半小時。這個心率對我這個年齡來說正是合適的有氧閾值。
20世紀70年代,專業訓練奧運選手、馬拉松運動員和鐵人三項運動員的頂級教練菲爾·馬費通博士發現,大部分標準化的訓練計劃對運動員來說都弊大于利,因為人和人不同,每個人對訓練的反應也不同。同樣是做一百個俯臥撐,對某個人可能有益,對另一個人就可能有害。馬費通針對每個人的心率水平量身制訂訓練計劃,以保證運動員處于精確的有氧閾值中。這樣他們就能燃燒更多脂肪,更迅速地從運動中復原,保持優異的運動狀態,且第二天不會退步,第二年也不會退步。
最理想的運動心率計算起來很方便,只要用180減去年齡,得到的數字就是你的身體在有氧閾值內所能承受的心率上限。單次訓練時間較長時,應讓心率保持在這個數字以下,否則身體將長時間處于無氧的危險中,導致運動后非但沒有精神煥發,反而感到疲乏、腿軟、惡心。
這種情況恰恰就發生在了我身上。張大嘴巴呼哧呼哧賣力踩了半小時單車,顯示屏上的倒計時歸零,腳下的齒輪停止轉動,我流了好多汗,累得視線模糊,也就總共騎了10.3千米。我下了單車換奧爾森上,結束后回到家,沖了個澡,喝了杯水,繼續測試。
★★★
在我們之前、在杜亞爾之前好幾十年,早已有科學家就口呼吸的利弊展開過實驗。
20世紀60年代,英國一名特立獨行的醫生奧斯汀·楊,曾以縫合鼻孔的方式治療許多慢性衄血患者。他的追隨者瓦萊麗·J.倫德在20世紀90年代復制了這套方法,縫堵了好幾十名患者的鼻孔。我想知道這些改用口呼吸的病人幾周、幾個月甚至幾年后的表現。為此,我曾設法聯系倫德,但沒聯系上。巧的是,一位挪威裔美國整牙醫生進行的研究給出了意想不到的解答。
20世紀七八十年代,艾吉爾·P.哈沃德做了一系列令動物保護組織和所有動物愛好者深惡痛絕的實驗。在他的舊金山實驗室里,他把一群恒河猴分成兩組,用硅膠塞堵住其中一組的鼻孔,另一組不堵。鼻孔被堵的猴子沒法把塞子取出,只能被迫一直用嘴呼吸。
在之后的半年里,哈沃德測量這些猴子的一系列數據,包括牙弓、下頦的角度、面部的長度,等等。用嘴呼吸的猴子顯示出和人類一樣的面部向下生長趨勢,牙弓變窄、牙齒歪斜、嘴巴變大。這些實驗被哈沃德反復進行,將這些動物的鼻腔封堵達兩年,兩年里情況越來越嚴重,他用照片記錄了情況惡化的整個過程。
那些照片觸目驚心,我這么說不僅是出于對猴子的同情,還因為它們是如此直觀地向我們展現了人類口呼吸給自身帶來的變化:只消數月,我們的面部就會拉長、下巴松垮、目光渙散。
所以,口呼吸會令我們的體貌特征和呼吸道結構逐漸崩壞。空氣通過口腔吸入時,壓力變小,口腔后方的軟組織變得松弛、向內彎曲,空氣流通的空間因此更狹小,呼吸愈加困難。一旦開始用口呼吸,你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而鼻呼吸恰恰相反。用鼻子呼吸時,空氣壓力直接撐開喉嚨后面松弛的組織,使呼吸道更寬、呼吸更易。如果能保持鼻呼吸,這些組織和肌肉會更“緊致”,讓呼吸道得以保持開放、寬闊的狀態,因此呼吸也會越來越輕松。
“鼻腔的一切都會反映到口腔、氣管和肺部。”帕特里克·麥吉沃恩是愛爾蘭人、暢銷書作者、國際頂尖的鼻呼吸專家。有一次我在電話采訪時他這么說道:“這些器官不是自顧自分頭運作的,而是一條完整的呼吸道的不同部分。”
這說法一點兒都不令人意外。每當季節性過敏來襲時,睡眠呼吸暫停和呼吸困難等癥狀就會一齊上陣。鼻子一塞,我們就開始用嘴呼吸,呼吸道旋即潰不成軍。“這當中的物理原理很簡單。”麥吉沃恩說。
睡眠過程中張口呼吸令問題加劇。當我們的頭枕在枕頭上時,由于重力的作用,喉部的軟組織以及舌頭都呈向下的趨勢,呼吸道更為閉塞。久而久之,我們的呼吸道為遷就這種情況,打鼾和睡眠呼吸暫停就成了新常態。
★★★
口呼吸實驗階段的最后一晚,我又一次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發呆。
如同往常大部分夜晚一樣,太平洋的微風吹來時,風中的植物在臥室對面的院墻上投下了躍動的幻影,有時看著像愛德華·戈里筆下的西裝紳士,有時又像埃舍爾筆下的盜夢空間。又一陣風吹來,它們變換重組,看起來又像是羊齒蕨、竹葉或三角梅。
這個漫長的發呆過程意味著我又失眠了。我靠著一堆枕頭,盯著這幅影子足足有15分鐘,20分鐘,甚至40分鐘之久。我不自覺地吸了吸鼻子,鼻子沒通,倒是一陣刺痛直達我的腦仁兒。這刺痛叫作“鼻竇性頭痛”,只是這一次,痛苦是我自找的。
一個半星期里,我每晚睡覺都覺得自己可能會在睡夢中慢慢窒息而亡,覺得我的氣管在慢慢關閉。其實,這不是幻覺,而是事實。被迫用嘴巴呼吸容易導致氣道形狀發生變化,就像哈沃德實驗里的那些猴子一樣,而且這種變化根本用不了幾個月,僅僅是在幾天時間里,情況就會惡化,伴隨著每一口呼吸愈加嚴重。
我打鼾的時間相比10天前增加了48.2倍。我這輩子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受到了睡眠呼吸暫停的困擾。最嚴重的時候,我平均每晚要經歷25次呼吸暫停,也就是說我的氣道梗阻已經嚴重到致使血氧飽和度跌到了85%以下。
血氧飽和度一旦低于這個比例,血液的供氧能力就不足以維持身體組織的正常運作。如果情況得不到改善,可能進一步導致心力衰竭、精神抑郁、記憶衰退、壽命縮短。盡管我的鼾癥和呼吸暫停癥狀還不足以造成任何臨床疾病,但隨著口呼吸時間的增加,生理數據只會越來越不理想。
每天上午,我和奧爾森都會聽我們前一晚睡覺時的錄音。剛開始我們還會笑,但后來更多的是害怕:錄音中的鼾聲帶給我們的,絕不是狄更斯小說里那種飽醉酣眠的甘美快意,而是自縊身亡前的毛骨悚然。
“閉口則得安眠。”16世紀荷蘭醫學家、鼾癥研究的先驅萊姆紐斯寫道。即便在那個年代,他都深知呼吸受阻對睡眠的危害。“下頜翕張,氣息出入,令其口干舌燥,夜間欲飲水潤津。”
他說的也是我面臨的另一個問題。口呼吸致使人體額外流失40%的水分。這一點我每天晚上都能感受到,經常半夜口干舌燥地醒來。有些人可能會想當然地認為這樣一來排尿的次數會減少,但奇怪的是,反而增多了。
在睡眠進入最深層的階段,位于大腦底部的豌豆狀小球——腦垂體,會分泌一種激素,控制腎上腺素、內啡肽、生長激素以及其他一系列物質的釋放,這其中就包括血管升壓素,也叫“抗利尿激素”,它的作用是刺激細胞存儲更多的水分。正因為有這一機制,動物們可以在整晚的睡眠中不飲水也不排尿。
但是,慢性睡眠呼吸暫停的癥狀會使身體缺乏深度睡眠,在深度睡眠時長不足的情況下,血管升壓素的分泌就失調了,腎臟會釋放水分,激起排尿欲望,并給大腦發出補充水分的指令。因此我們感到口渴的同時卻又老想上廁所。也正是由于血管升壓素缺失,每晚我的膀胱才特別敏感,而且喝多少水都還是渴。
多部研究專著都指出,鼾癥和睡眠呼吸暫停對健康會造成一系列嚴重危害,包括遺尿、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ADHD)、糖尿病、高血壓、癌癥,等等。我曾在梅奧醫學中心的一個研究報告中了解到,人們一直以為慢性失眠屬于心理問題,但實際上往往是呼吸問題。此時此刻,成千上萬有慢性睡眠障礙的同胞和我一樣無法入睡,或盯著窗戶,或盯著手機、電視屏幕,或盯著天花板,睡不著覺就是因為呼吸有問題。
另外,我們常常覺得輕度的鼾癥很正常,輕度的睡眠呼吸暫停并無大礙。但這實際上是錯的。斯坦福大學睡眠研究專家克里斯蒂安·紀耶米諾博士發現,即便是完全沒有睡眠呼吸暫停癥狀的兒童,只要出現呼吸沉重、輕微打鼾的情況,也可能表現出情緒不穩定、血壓紊亂、學習障礙等問題。
用口呼吸還會使人變遲鈍。日本最近有個研究表明,阻塞小鼠的鼻孔,令其被迫口呼吸后,其腦細胞生長數量低于均值;相比對照組的鼻呼吸小鼠,其通過迷宮所用時長增加了一倍。2013年,另一項日本學者的研究發現,同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存在密切關聯的前額葉皮質,在口呼吸時供氧會受到干擾,而在鼻呼吸狀態下則毫無影響。
古代中國在這方面也頗有見解。“嘴巴呼吸為‘逆氣’,違逆不順之氣,對身體有害。”道家著作有一篇如此寫道,“盡量不要用嘴呼吸。”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為要不要再去廁所作著思想斗爭。我試著往積極方面想,然后我想起了瑪麗安娜·埃文斯博士給我看的館藏顱骨,其中一件給我帶來了一絲雪中送炭般的希望。
★★★
一天早晨,埃文斯坐在她的牙科診所辦公室里,面對著一臺巨大的電腦顯示屏。診所坐落在費城市區以西半小時車程的地方,裝修頗具未來感,白墻,白地磚,和我去過的那些牙科診所有云泥之別,不是那種刷著土黃砂漿的商店街鋪面,也看不到室內綠植、金魚缸或者藝術裝飾畫。你能感覺到,埃文斯的業務與眾不同。
她在顯示器上打開了兩張照片,一張是來自莫爾頓系列館藏的顱骨,另一張是她的一位新病人,是個小女孩,我們在這里就管她叫琪琪。琪琪七歲左右,牙齒從牙齦頂端突生,往外的,向內的,往什么方向長的都有。琪琪的眼睛下方有黑眼圈,口唇干裂,嘴巴張著,看起來像是含著一支冰棍。她長期受鼾癥、鼻竇炎和哮喘的折磨,最近又開始出現對食物、粉塵和寵物過敏的癥狀。
琪琪的家境優渥,衣食無虞,遵循健康的飲食習慣,也參與了充足的戶外運動,免疫接種都沒落下,還補充維生素D和維生素C,從小也沒得過什么病,現在卻成了照片里的樣子。“我天天能遇到這樣的病人,”埃文斯說,“全都是這樣的。”
這就是現狀。90%的兒童存在各種程度的口腔、鼻腔變形。45%的成年人偶爾會打鼾,25%的人長期有鼾癥表現。30歲以上的美國人中,有25%會因睡眠呼吸暫停出現窒息,并且據估計,有80%的輕癥和重癥患者并未得到確診。與此同時,各種呼吸困難或呼吸受阻問題也困擾著大多數人。
我們有能力保持城市的清潔衛生;許多讓祖先喪命的疾病,也都被我們成功馴服甚至消滅了;我們比從前更有教養,長得更高、更強壯了;相比19世紀,我們的平均壽命長了三倍;我們的星球上生活著75億人,是一萬年前的1000倍。
可是,我們最原始、最關鍵的生理機能卻退化了。
埃文斯博士所展示的現實令人沮喪。更諷刺的是,坐在這光鮮亮麗的診所里,一張又一張現代人的面孔從我眼前掠過時,我想起了莫爾頓系列館藏顱骨,對比現代人,他們的牙齒是多么完美、多么整齊啊。我湊近顯示器,看到自己映在屏幕中,臉上骨骼松散,下頜瘦削,鼻孔堵塞,嘴巴小到容不下全部的牙齒。我簡直能聽見古老的頭骨沖我說:你個傻樣兒。真的,當時那一瞬間,我這張臉的樣子確實像是在嘲笑我。
但埃文斯請我過來看她的研究,并非為了悲天憫人。她埋頭梳理人類呼吸行為衰退的資料,只是研究的起點。她耗時多年,完全自掏腰包,是因為她想出一份力。她和同事凱文·博伊德從古代顱骨上測量搜集了幾百組數據,以此為現代人的呼吸道健康建立一個模型。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一支壯大中的呼吸研究者隊伍,為改善呼吸、擴大肺活量、矯正牙齒、呼吸道發育尋找新的途徑。他們的終極目標是將完美的古人容貌——一切失控之前我們本該擁有的容貌——還給琪琪,還給我,還給所有人。
埃文斯打開另一張照片,還是琪琪的照片,在這張照片里,琪琪的黑眼圈不見了,面色不再蠟黃,眼瞼不再下垂,牙齒整齊,臉龐飽滿潤澤,她重新學會了鼻呼吸,鼾癥消失,隨之消失的還有她的過敏癥狀和其他呼吸問題。這張照片攝于之前那張照片的兩年后,琪琪像是變了個人。
同樣的奇跡也發生在其他病人身上,有成年人也有兒童。他們掌握了正確呼吸的方法后,松弛拉長的面龐慢慢恢復到自然狀態,同時血壓回落,抑郁減輕,頭痛消失。
哈沃德實驗室里的恒河猴也康復了。被迫口呼吸兩年后,哈沃德取出了它們鼻孔中的硅膠塞,慢慢地,它們自然又學會了用鼻呼吸,面容和呼吸道也得到了重建:下巴前伸,五官和呼吸道逐漸恢復到寬闊自然的狀態。
實驗結束半年后,這些猴子又有了猴子該有的模樣,一切都是因為它們的呼吸恢復了正常。
★★★
思緒回到我的臥室。目光停留在窗欞上的植物“皮影戲”時,我也期待自己過去十天乃至過去四十年積累的病能得以逆轉。我期待著自己能重新學會祖先們的呼吸方式。想必一切很快就能見分曉。
明天一早,鼻塞要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