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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最不會呼吸的動物

上午9點32分,患者抵達。中年男性,體重175磅(2),面色蒼白,精神不振。盡管友善健談,但能看得出他頗為不安。無疼痛癥狀,略感疲憊,中度焦慮。對病情發展及預期癥狀高度恐懼。

患者自述成長于城郊,喝奶粉到6個月大,斷奶后主要依賴罐裝食品。軟食不怎么需要咀嚼,致使其牙弓和鼻竇的骨骼發育不良,最終患上了慢性鼻塞。

15歲后,患者更傾向于精加工類食物,主要包括精白面包、加糖果汁、罐裝蔬菜、超市冷凍牛排、軟乳酪、微波爐卷餅、棉花糖蛋糕和焦糖花生巧克力。患者的口腔嚴重發育不良,無法容納全部恒牙;門齒和犬齒歪斜,需通過拔除以及使用牙箍、保持器和輔助矯正器等工具進行矯正。長達三年的牙科矯正令其口腔越發狹窄,使其舌頭無法正常安放于上下牙之間,因此當患者頻繁將舌頭伸出口腔時,能看到舌頭兩側有明顯的壓痕——打鼾的癥狀。

患者17歲時,拔除了4顆阻生牙,口腔越發窄小,大大增加了患上慢性睡眠呼吸暫停的風險。到了二三十歲,患者的呼吸持續疲乏、效率低下,呼吸道越來越不通暢。面部特征呈縱向發展:眼袋下垂、臉頰松弛、前額低平、鼻部前突。

如此萎靡的嘴巴、咽喉、頭顱,不巧正是本人的。

我躺在斯坦福大學耳鼻咽喉頭頸外科中心的檢查椅上,觀察著我自己,認真地觀察著我自己。鼻科醫生加亞卡·內亞克正在小心地將內窺鏡插入我的鼻腔,到達鼻部深處后通往另一個出口,我的咽部。

“來,說啊——”內亞克醫生對我說。內亞克醫生黑發、禿頂,架著方框眼鏡,腳上一雙氣墊跑鞋,身著白大褂。但我此時其實并不能看到他的穿著模樣。我戴著一副視像眼鏡,看到的是內窺鏡穿過我千瘡百孔的鼻竇的實時畫面:時而如沙丘起伏,時而如沼澤綿延,時而如怪石林立。在內窺鏡不斷下探的過程中,我雖然想咳嗽、哽咽、嘔吐,但都得奮力忍住。

“說啊——”內亞克醫生重復道。我一邊從命,一邊看著自己咽喉柔軟的組織:粉嫩鮮軟,包裹黏液,一張一翕,猶如畫家喬治婭·奧·吉弗筆下的巨大花朵。

然而這并不是愉悅的賞玩之行。人在正常情況下每次呼吸都會吸入大約25乘以1000的7次方(250后面加20個0)個分子。身臨此地,我見到、感知、了解了這么多空氣進入自己身體的過程。同時,在之后的十天內,我將忘記自己鼻子的存在。

★★★

過去一百年,西方醫學的主流觀點都以為,鼻子主要是人體的附屬器官。我們理所當然地覺得,能用鼻子呼吸就用鼻子呼吸,倘若不行,用嘴也行。

許許多多的醫生、研究人員和科學家都堅持這個觀點。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下設27個部門,專注于肺部、眼睛、皮膚、耳朵以及其他種種門類的研究,鼻和鼻竇卻未列其中。

內亞克醫生對此感到不解。作為斯坦福大學鼻科學研究掌門人,他麾下有一個蜚聲國際的實驗室,致力于探究鼻子的潛能。他發現,人類頭顱內那些“沙丘”“沼澤”和“怪石”為人體部署了千萬種機能,而且是不可或缺的機能。“這些構件之所以存在,都是有原因的!”他之前就這么對我說過。內亞克醫生對鼻子有一種特別的敬畏,堅信鼻子被人們深深地誤解、大大地低估了。這解釋了為什么他那么想知道沒有了鼻子后人體會怎樣,而這也正是我來到這個研究中心的原因。

從今天開始,他們會用硅膠塞塞住我的鼻孔,為保證沒有一絲空氣從我的鼻孔出入,硅膠塞還要用膠帶封嚴實,我只能用嘴呼吸。我將以這種方式來進行我接下來的25萬次呼吸。這實驗雖然令人聞風喪膽,過程艱難而痛苦,但目的顯而易見。

如今大約有四成的人長期受鼻腔阻塞的困擾,其中大約有一半的人養成了嘴呼吸的習慣,猶以女性和兒童為甚。干燥的空氣、精神壓力、炎癥、過敏、污染、藥物等都可能是造成鼻腔阻塞的原因。但我很快了解到,更重要的原因是人類顱腔前部空間的日漸萎縮。

當嘴部橫向空間發展不足時,口腔頂部自然而然會向上方,而不是向外部開拓疆域,形成所謂的“V”字形上顎,或稱“高腭弓”。這種向上的趨勢會在阻礙鼻腔發育、縮小鼻腔空間的同時,破壞鼻腔內部的精妙結構,進而導致氣道阻塞、通氣不暢。

對此我再清楚不過。在探查我鼻腔之前,內亞克醫生對我的頭部進行了一次X線檢查,我的口腔、鼻竇和上呼吸道的溝溝坎坎、角角落落都以切片圖像的方式展現了出來。

他對我說:“是有些問題。”我不但有高腭弓的問題,左鼻孔還因嚴重的鼻中隔偏曲造成了嚴重堵塞,此外,我的鼻竇還充斥了一種叫作“鼻甲泡”的畸變。內亞克說:“相當罕見。”所有人都害怕從醫生的嘴里聽到“相當罕見”這四個字。

讓內亞克醫生感到驚訝的是,盡管我的呼吸道如此不堪,可我幼年時出現的感染和呼吸問題卻比想象的少。但他可以肯定,將來我可能會遇到更嚴重的呼吸問題。

接下來長達十天的強制嘴呼吸,就好像占卜未來的水晶球一般,會放大和加速對我的呼吸和健康有害的影響,而且隨著我年齡的增長,這些影響會越來越嚴重。我的身體會被麻痹,進入它已經熟悉的狀態,一半地球人都已熟悉的狀態,但不同的是,這種狀態會以自身許多倍的破壞力向我襲來。

“好,穩住。”內亞克醫生對我說道。他拿了一支鋼針,鋼針的一頭是金屬毛刷,大約有睫毛刷那么大。我對自己說,他該不會要把那玩意兒捅進我鼻子里吧?幾秒鐘后,他真的把那玩意兒捅進了我的鼻子里。

內亞克醫生一邊將鋼刷往里送,我一邊從視像眼鏡上觀察他的操作。刷子通過我的鼻孔,掠過了我的鼻毛,鉆入我的顱腔,深達十來厘米。“穩住,穩住。”他說。

當鼻腔堵塞時,通氣量下降,細菌滋長。伴隨細菌大量滋長而來的是炎癥、感冒和更嚴重的鼻塞。鼻塞越來越嚴重,在這個惡性循環中我們別無出路,只能習慣性地用嘴巴呼吸。這個崩壞的過程演進之快、細菌在堵塞的鼻腔內聚集速度之快,完全超出了我們的認知。內亞克醫生需要取出我的鼻腔深層組織來尋找答案。

我齜牙咧嘴地看著他將鋼刷深入,一轉,刮下一塊黏性組織。在鼻腔深不見底的部位,神經是用來感知微弱的氣流和氣溫變化的,而不是用來感受鋼刷。因此,盡管涂了麻醉劑,我還是能感覺到它。我的大腦一片茫然,那種難以描述的感覺,就好像是有人用針扎了我頭顱外的連體兄弟。

“想都沒想過會干這些事吧。”內亞克邊笑,邊把帶血的刷頭放到一支試管內。十天后,他要把我鼻竇里的20萬個細胞和別人的樣本比對,觀察鼻腔阻塞會對細菌生長產生什么影響。他搖了搖試管,遞給助手,然后禮貌地請我取下視像眼鏡,讓位給下一位病人。

2號病人靠著窗,正在拿手機拍照。他49歲,膚色曬得很深,頭發銀白,眼睛碧藍,身著潔白的牛仔褲,光腳套著樂福鞋。他叫安德斯·奧爾森,來自8000千米外的瑞典斯德哥爾摩,和我一樣,他為加入這個實驗項目掏了5000美元。

幾個月前我采訪過奧爾森。當時我無意中發現了奧爾森的網站,上面充斥著難以言說的怪異:好多金發美女在山頂上練著瑜伽,光怪陸離的配色,無數感嘆號和氣泡字體。但奧爾森并不是什么“非主流”,他花了十年時間搜集資料搞正經科研,寫了幾十篇文章,甚至還自費出了本書,以幾百項研究為依據,從亞原子級別介紹呼吸。他還成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最受推崇的呼吸治療師之一,依靠健康呼吸的神奇力量幫助了成千上萬的病人。

有一次視頻通話,我提起自己要參與一個連續十天用嘴呼吸的實驗,他被嚇到了。我問他愿不愿意加入,他表示拒絕。“我不想參加,”他說,“但是我很好奇。”

幾個月后的今天,時差還沒倒過來的奧爾森坐上了檢查椅,戴上了視像眼鏡,在未來的240個小時到來之前,用他的鼻子呼吸了最后的幾口氣。他身邊的內亞克醫生好像一位重金屬樂隊鼓手揮舞鼓槌那樣,揮舞著他的金屬內窺鏡。“來,頭往后靠。”內亞克對他說。一抬腕、一伸頭之間,內窺鏡已經直搗黃龍。

這項實驗分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我們在鼻腔關閉的情況下日常起居。飲食、鍛煉、睡眠,除了單純靠嘴呼吸,一切如常。第二個階段,我們依然像第一階段那樣正常飲食、鍛煉、睡眠,但呼吸通道換成鼻子,而且每天要練習一系列呼吸技巧。

兩個階段之間,我們要回到斯坦福大學,把剛做過的檢測再做一遍:血氣分析、炎癥標志物、激素水平、嗅覺功能、鼻聲反射、肺功能,等等。內亞克醫生會對數據進行比對,觀察在不同的呼吸模式下,我們的大腦和機體有沒有改變,如果有,是怎樣的改變。

我和朋友們說起這個實驗時,自然聽到一片驚呼。幾個熱衷瑜伽的朋友勸我別去,大多則是沒有反應。有位常年受過敏之擾的朋友說:“我都十來年沒用鼻子呼吸了。”其他人的意思差不多是:這有啥了不得的?不就是呼吸嘛。

真是這樣嗎?在接下來的20天里,我要和奧爾森一探究竟。

★★★

回到早一些時候,大約40億年前,最早的生命形式誕生了。那時的生命還很小,小到只存在于不成形的微觀世界。那時的它們非常餓,亟需養分來維生和繁衍,因此學會了以空氣為食。

當時的大氣以二氧化碳為主,雖說算不上好養料,也夠湊合了。我們的生命雛形學會了吸收二氧化碳,分解二氧化碳,釋放出分解后的殘余物質:氧氣。在此后的十億年里,遠古的先祖們不斷重復著這一過程,吸收更多二氧化碳,產生更多微生物,排放更多氧氣。

接著,到大約25億年前,大氣中的氧氣聚積到了一定濃度,一位愛好撿漏的“前輩”聞訊而來,準備變廢為寶。它吞食了這些作為廢料的氧氣,排放出二氧化碳——需氧生命體的第一個循環就這樣完成了。

氧氣產生的能量多達二氧化碳的16倍。需氧生物的雛形借這個勢頭實現了進化,離開了巖石表面,長得更大、更為復雜。它們爬上陸地,潛入海底,飛向空中,變成了植株、飛鳥、蜜蜂和最早的哺乳動物。

哺乳動物進化出了鼻子,來加熱和凈化空氣,同時又進化出咽喉,引導空氣進入肺部,還進化出氣泡構成的網絡,將氧氣從空氣中分離并轉運至血液。億萬年以前沼巖上附著的需氧細胞,如今構成了哺乳動物的身體組織細胞。這些細胞汲取了血液中的氧氣,將二氧化碳通過血管和肺部送回大氣,這個過程就是呼吸。

呼吸能以五花八門的方式有效地進行——有意識或無意識,快或慢,或是屏住呼吸,這讓我們的祖先在捕捉獵物的同時避免了淪為獵物,并在變化的環境中生存下來。

一切都順風順水,直到150萬年前,我們賴以呼吸空氣的氣道開始發生改變和破裂,很多很多年后直接影響了地球人類的呼吸。

我本人就被這些鼻部結構的裂痕困擾了很多年,類似問題興許你也有:鼻塞、打鼾、或輕或重的喘息聲、哮喘、過敏等。我一直都以為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認識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這些癥狀。可我后來才漸漸明白,這些問題都不是無端出現,背后都有原因,而且這些因素還有共同特質。

★★★

參與斯坦福實驗項目之前幾個月,我到費城拜訪了瑪麗安娜·埃文斯博士。埃文斯博士是一位口腔正畸專家、牙科專家,近年來專注于研究人類(包括古人類和現代人類)顱骨的口腔部分。我們站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考古及人類學博物館的地下室,周圍放著數百件樣本,每一件樣本都刻有字母和數字,還分別標注著:貝都因人、科普特人、埃及阿拉伯人、非洲人等字樣。

這些顱骨距今兩百到上千年不等,是莫爾頓系列館藏的一部分。塞繆爾·莫爾頓是一位信奉種族主義的科學家,從19世紀30年代開始收集顱骨,企圖證明高加索白種人的種族優勢。盡管最終并沒有證明成功,但他耗時多年搜羅的頭骨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為人類過去的面部形態和呼吸方式提供了一個縮影。

在莫爾頓尋求“劣等種族”和“基因降級”的樣本中,埃文斯博士反倒有了近乎完美的發現。為了讓我體會這完美,她走到一個展柜跟前,從玻璃罩中取出一個標有“帕西人”字樣的頭骨。她用羊絨衫袖子掃了掃頭骨上的灰塵,伸出修剪得干干凈凈的指尖比劃了一下它的下頜和面部輪廓。

“這地方長得比現代人大一倍。”帶著急促的烏克蘭口音,她指向頭骨的鼻洞部位,也就是連接鼻竇和咽喉后方的兩個孔洞。她將頭骨轉過來面朝我們,帶著贊美的口吻說:“好寬,好明顯。”

埃文斯博士和她的同事——來自芝加哥的兒童牙科醫生凱文·博伊德博士,近四年來對超過100個莫爾頓系列館藏中的頭骨進行了X線掃描,測量這些頭骨外耳上緣點和鼻子的夾角(眼耳平面,Frankfort plane),以及前額同下頜的夾角(面平面,N-perpendicular)。這些數據顯示了每個樣本的對稱性,口與面、鼻與上顎的比例是否協調,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這些頭骨的主人的呼吸狀況。

每一個古人類頭骨都和這個“帕西人”一樣,有著巨大前突的下頜、寬大的鼻竇和口腔。特別詭異的是,這些人從未有機會用牙線、用牙刷、看牙醫,可牙齒都非常齊整。

前突的面部以及偏大的口腔,也造就了更為寬闊的氣道。他們很可能從未有過鼾癥、睡眠呼吸暫停、鼻竇炎或其他困擾現代人的慢性呼吸病,而沒得過這些病是因為他們得不了這些病。他們的口腔太大了,呼吸道太暢通了,在沒有任何阻礙的情況下,呼吸不會出現任何困難。這種前突的面部結構特征不只是莫爾頓系列館藏頭骨所獨有,幾乎所有古人類都體現出這種特征,而且在世界各個角落都一樣。這種特征延續了將近三十萬年,從智人在地球上開始出現,一直到幾個世紀前。

埃文斯博士和博伊德博士將這些古人類頭骨同現代人類的頭骨(包括他們自己病人的頭骨)作了對比,發現所有現代人類頭骨的生長模式都顛倒了,也就是說,眼耳平面和面平面的呈現與過去相反:下頦退到了前額線之后,頜骨回縮,鼻竇變狹。所有現代人類的頭骨的牙齒都有一定程度的歪斜。

在地球上的5400種哺乳動物中,只有人類會經常出現頜骨錯位、反牙合、錯合畸形(俗稱齙牙)等問題。

這種現象讓埃文斯博士產生了一個最根本的疑問:“為什么伴隨進化而來的是疾病?”她將“帕西人”頭骨放回展柜,取出了另一個標簽為“薩卡德人”的頭骨,其完美的面部結構簡直是其他頭骨的翻版。“我們的研究就是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埃文斯博士說道。

“進化并不一定意味著進步。”她對我說。進化只是意味著改變,可能是變得更好,也可能變得更差。時至今日,人類身體進化的軌跡已經和“適者生存”沒有任何關系,反倒滋長了許多對人體有害的特質,并將它們遺傳給后代。這種現象——被哈佛大學生物學家丹尼爾·利伯曼稱為“演化失調”(Dysevolution)——現在已得到廣泛的認同。“演化失調”的概念解釋了為什么我們的背會痛、腳會疼、骨質越來越疏松,同時也解釋了為什么我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

埃文斯博士說,要理解這一切發生的過程以及原因,我們得回到過去,回到智人尚未出現的時候。

★★★

當時的人類還是面目怪異的動物,直立于熱帶大草原的高大草叢中,細胳膊細腿,肘關節突出,前額的形狀像是長了毛的防護面罩,額下一雙眼睛凝望著太古之初。他們沒有下巴,嘴唇上方是大如橡皮軟糖的鼻孔:他們用這對方向和嘴唇垂直的鼻孔,捕捉隨風而來的一切氣味。

170萬年前,人類最早的祖先“能人”在非洲東部海岸生活。他們早已遠離森林,學會了用下肢直立行走,逐漸掌握了將手掌內側的小“手指”向下彎折以形成對生拇指,并用它們來持握,將各種植物從地上拔起,或是制作狩獵工具,比如將石塊打磨鋒利,來切割羚羊的舌頭,或者把肉從獸骨上剔下。

食用未經處理的生肉費時又費力,于是他們收集石塊,在巖石上敲擊捕獲的獵物尸體。經過處理的松軟食物,尤其是肉類,更易咀嚼和消化,讓人類少消耗了很多能量,而這些節省下來的能量,使他們的大腦容量更為豐沛。

火烤后的食物就更理想了。大約80萬年前,遠古的人類開始用火來處理食物。火烤后,食物的能量大大增加,原本適合消化粗糙多纖維蔬果的腸道,也由于新的飲食方式而變得細窄,僅僅是這一變化,就為人類節約了更多能量。我們更接近現代的人類祖先——“直立人”,利用這部分能量形成了更大的大腦,比能人的大腦體積增加了50%之多。

這時候,他們的長相慢慢從猿變得更像人。如果你找一個直立人,給他穿一套西服,帶他坐上地鐵,可能沒人會多瞧他一眼。這一階段的人類祖先同現代人類的基因非常接近。

然而,吃松軟和煮熟的食物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急速增大的大腦需要更多的空間,這空間來自頭顱的前端,也就是我們的鼻腔、口腔、呼吸道所在的部位。慢慢地,面部中央的肌肉變得松弛,頜骨變小變薄,臉的長度縮短,顎部縮小,朝天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骨性隆突,也就是把我們同其他靈長類動物區分開來的特征:突出的鼻子。

這個變化導致的結果是,形狀小巧、垂直生長的鼻子在過濾空氣方面效率降低,從而將我們暴露于更多的病原體和細菌中,而縮小的鼻腔和口腔讓我們的呼吸道也變窄了。隨著對食物的加工越來越多,松軟高營養的食物越來越多,我們的腦部容量日益增大,呼吸道也就日漸狹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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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智人首次出現在非洲大草原上,30萬年過去了。其間還出現了一系列其他人類祖先:海德堡人,分布在歐洲,體格強健,能建造居所,捕殺大型獵物;尼安德特人,有著巨大的鼻子和短小的四肢,能制作衣物蔽體,適應寒冷生活;還有納萊迪人,早期人類的近親,腦容量非常小,骨盆窄,四肢纖細,身材矮小。

想象一下這幅畫面:遠古時代的某個夜晚,熊熊篝火燃起的地方就像是遠古人類的酒吧,所有這些形形色色的物種聚集在一起,用手掌掬起河水飲用,互相在頭發里捉虱子,對比一下各自的眉骨,完了再躲到巨石背后來一場星光下的纏綿。

然后就不復存在了。大鼻子尼安德特人也好,小個子納萊迪人也好,粗脖子海德堡人也罷,最終都沒能躲過疾病的侵襲、天災的降臨、同類的相殘、野獸的攻擊、自身的懶惰或是其他致命的原因。最后幸存下來的人類,只剩下我們。

在寒冷的氣候環境中,我們的鼻子進化得更為狹長,讓空氣進入肺部之前能得到有效升溫;我們的膚色會進化得更淺,以吸收更多陽光來制造維生素D。而在日照充足、氣候溫暖的環境中,我們的鼻子則進化得更為扁平,更有利于呼吸濕熱的空氣;膚色變深,有利于阻擋陽光。在進化過程中,喉的位置慢慢降低,為另一改變——聲音溝通——創造了條件。

喉的功能相當于閥門,向胃部傳送食物的同時防止食物或其他異物被吸入氣道。所有動物,包括整個人屬的物種,喉嚨位置都較高,位于咽喉頂部。這樣的結構是合理的,因為喉嚨的位置越高,工作效率就越高,一旦有異物進入氣道,身體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將其排出。

人類發展出語言能力后,喉的位置進一步變低,口腔后方騰出的空間實現了音高和音量的變化。厚實的嘴唇也漸漸變薄,因為小巧的嘴唇更易于控制形狀。而靈活的舌頭更能掌控聲音的變化和聲音的質感,結果人類舌頭的位置越來越接近氣道,從而使得下頜前突。

可是,喉位的降低削弱了其原本的功能。由于口腔后方出現了過大的空間,早期人類的呼吸道非常容易梗塞。一旦吞咽的東西體積較大,或是吞咽得太快、太大意,早期人類就會梗塞。智人在整個動物界、整個人屬中,是最容易因梗塞而窒息死亡的物種。

這是多么詭異、多么諷刺啊,人類的祖先會使用火,會料理食物,擁有強健的大腦,能用豐富的聲音互相交流,所有這些都令人類變得比其他動物更聰明、更長壽,卻也同時讓人類的口腔和咽喉受到阻礙,呼吸變得不暢。如此反向生長在很多很多年后,導致人們在睡眠時氣道容易被梗塞,而這種梗塞的表現就是打鼾。(3)

早期人類自然完全不受這些因素的困擾。幾萬年來,面部寬闊的祖先毫無呼吸問題。而我們現代人類有了鼻子,有了語言,有了最強大腦,成了地球的主人,卻無法擺脫呼吸不暢的困擾。

★★★

同埃文斯博士會面后的幾個月來,我總是忍不住想到我們那些多毛的先祖。彼時的他們蹲伏在非洲的巖石海岸,從靈活的雙唇中發出了人類語言最古老的元音,空氣從他們舒張的鼻孔暢快地出入,同時他們用完美的牙齒咀嚼著燉兔肉。

而此時的我,下巴松弛的我,就著一盞LED燈,盯著手機屏幕上維基百科“弗洛勒斯人”的頁面,用七歪八倒的牙齒嚼著一支低脂能量棒,咳嗽著,喘著,堵塞的鼻孔吸不進一丁點兒空氣。

斯坦福大學口呼吸實驗的第二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鼻孔里塞著硅膠塞,封著膠帶。害怕突然改變的生活方式打擾到我妻子,我干脆搬到安頓客人過夜的房間。還好做出了這個決定,我時常會因為思考呼吸的問題而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我的手腕上戴著一個火柴盒大小的血氧儀,儀器上有一條發光的導線連接我的中指,每隔幾秒鐘記錄一次我的心率和血氧飽和度。由于我舌位過低,口腔空間狹小,所以我常常出現氣道梗阻,儀器會以此判斷梗阻發生的頻率和嚴重程度,從而對我的睡眠呼吸暫停作出評估。

為了對我的鼾癥和呼吸暫停的嚴重程度進行量化,我下載了一個手機應用軟件,能記錄整個夜間的音頻流,次晨再將每分鐘的數值繪制成反映呼吸健康狀況的圖表。與此同時,我的臥榻上方還有一個夜視攝像頭記錄我睡眠過程中的一舉一動。

咽喉的炎癥、息肉以及鼻腔的堵塞都可能引起鼾癥和夜間呼吸暫停,但其危害的嚴重性和加劇速度卻甚少為人所知。我參與的這個實驗,正是第一個對此有針對性的系統測試。

自行封堵鼻腔的第一個晚上,我的打鼾時間增加了13倍,總共持續了75分鐘之多。奧爾森比我更嚴重,本不打鼾的他居然連著打了4小時10分鐘。除打鼾之外,我的呼吸暫停次數也增加了4倍。所有這些在一天之內就發生了。

此刻我又回到床上。無論我怎樣試圖表現出輕松的狀態投入這項實驗,對我來說它始終是艱難的挑戰。每3.3秒就有一口未經過濾的干冷空氣進入我的嘴,使我的舌頭失去水分,令我的喉嚨干癢難耐,也讓我的雙肺非常不適。而這樣的呼吸,我還要進行175000次。

注釋參見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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