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昨夜歇在文玉房里，所以屋里只有幾個宮女半睜著惺忪的睡眼機械的忙活著。小素被派的活比較簡單，就是將那大大的窗欞和擋風的竹簾仔細的擦拭一遍。

卷起竹簾，北風即顫搖著窗邊斜逸而出的梅枝，挾著沁香旋進來，帶著浸骨的寒涼。

小素忙用她那素骨凝冰，柔蔥蘸雪的小手在溫熱的水中擰干了抹布，準備擦窗欞，早點干完可以早點收工，這燕國的冬天實在太冷了。

窗欞已經在經年的每日擦拭中失去了最初的光澤，木質綻露出被搓摩呈現出的一種歲月流逝中積淀下來的古銅色，上面并沒有附著多少塵污。

小素站在窗邊細細的擦著，這窗口含著一抹遠山。抬眼望去，連綿不斷的都沒在朝靄里，淡到欲無，只有淺藍色的山峰線，橫亙天空……

看著看著不禁出神，又想起了遠方棗紅馬上的背影……直到雙頰冰冷，手中的抹布尤如凍鐵，忙又在溫熱的水中重新擰干，振作精神……

快到中午的時候，小素終于干完了手中的活，長吁了一口氣，搓了搓被寒風梢得通紅的小手。

太子方才回來換過衣裳，對小素露了個帶著一絲歉意的燦爛微笑后又急急忙忙的出去了。

偌大的屋里只有風吹著竹簾的‘啪啪’聲，就連這‘啪啪’聲也被厚重的窗簾隔著，只是隱隱約約的傳來……還有兩個小太監在屋里小心的將舊的稍有些褪色的朱紅幃帳都扯下來，換上了新的。

新的幃帳是碧紫色的，就像晚霞將要消散之前最艷麗時的顏色，絢爛得讓人心碎。

沉寂的宮闕沒有一絲節日的喜氣，主子們都在忙著討論國事，聽說幾十萬秦軍已經攻下了燕國鄰近的趙國的許多城池，侵占了大片的土地，趙國已是風雨飄搖。

正所謂唇亡齒寒，趙國若淪陷，秦軍主力就將直接面對燕國，到那時……

因為已經知道結果的小素對這樣的消息已經麻木，倒是這沉悶的節日氣氛讓她很不習慣。

去年的除夕已是前世了，記得那時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從早上就開始響起了，不絕于耳，直到元宵節過后。曾經很討厭這吵鬧、煙霧彌漫、到處充斥著硫磺味的節日，今天卻無比的懷念，回憶的潮水一層一層的卷來，難以退去……

前世的親人朋友，不知他們過得可好……真的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啊，心情也像這天氣一樣陰冷沉悶。

出了屋子，天空彤云密布，預示著一場大雪就要來臨了。

后來一直都沒見太子的身影，他應該會是和他的父王兄弟們待在一起過節。

到了下午，天空飄起了雪花。晚飯時天地已是一片銀白，遍地是雪，不見寸土，只有雪花在空中自在的飛舞。

竹林上都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雪被，躲在下面的竹葉上也積了一層薄薄的雪霰，像是開在冬天里的輕盈的白楊花。

地上矮樹的枯枝上結著冰凌，拂在裙子上，發出“咔咔”的聲音，連呼吸呵氣處都凝成了薄冰。

晚飯后小素就一直待在屋里，點燃了暖爐，放下窗簾幃帳，點了一盞銅獸駝住的油燈。

豆大的燈盞送不來多少光明，屋里大片還是暗暗的，綉屏上的倩影也舞在暗處，像飄忽的魅影，小素忙不迭措的爬到榻上，鉆進繡著彩鳥的珍珠色錦被里。

被子里像冰鐵一樣。要有個暖水袋該有多好啊，或者有個人暖被也不錯啊，不知不覺竟想到了馬背上魁梧健碩的身體，不禁羞紅了臉啐了自己兩口，怎么想到那小子了……

門外傳來緊湊的敲門聲和嘰嘰喳喳的嘈雜聲……

果然是尚央她們。都搓著手搓著耳朵，跺著腳撞進來，進門就嘰嘰喳喳帶來了個噩耗：

薇兒死了。

原來，薇兒并不想隨劉大人去。

昨天夜里聽到陸公公的傳達之后，就去了文玉那兒，想見見太子爺，求求情。

哪想太子爺卻故意躲著不見她，薇兒在文玉門口跪了大半夜，后來被伺衛們拖回了屋里。

今天就病倒了，卻仍撐著去太英殿求見太子爺，弄得太子爺在父王和兄弟姊妹的面前丟了面子。

太子爺一怒之下放了狠話：‘是人就要進劉家的門，是魂也要入劉家的墳’……

可憐的薇兒聽了之后就回了屋里。中午還和嬤嬤大丫頭們一一告別，眾人只當她認命了，想通了。

哪料想到了下午，喜婆來催了，卻發現薇兒已經用素尺白綾將自己吊死了……

小丫們唏噓不已，她們不明白薇兒為啥這么傻，好好的福不去享，偏要往那絕路上奔！

小素直覺得血往頭上涌，心里卻和這天氣一般的冰冷。

那傲骨凌霜的美麗臉龐仿佛就在眼前，拖著曳地的鵝黃錦裙，不屑的看著她們。

這已經是太子身邊第二個倒下的女人了。不過，在這重垣疊鎖的深宮之中又有多少斜倚熏爐坐等天明的女子啊，大好的青春年華就為了一夕的恩寵白白的流逝了，死也許是個解脫。

小素不禁喟然長嘆，下定決心如果出去了絕對不要再進深宮。

丫頭們因為薇兒的死又有了一個能談一段時間的話題，但慢慢的她們就會忘記。

小素卻無法輕易原諒太子，剛剛對他生出的一點信任因為薇兒的死而擊得粉碎，這么冷酷無情的人，接受他的恩惠都會覺得慚愧。

這種情緒被小素帶到了新年。

第二天，霜雪初霽，寒氣逼人。

宮里從一大早開始就鑼鼓震天，新的一年到來了，昨日的悲傷仿佛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凈。

新年恰逢瑞雪，宮里上上下下都沉浸在歡樂里。

晟日宮里也不例外，一大早太子略顯疲態的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從太英殿守歲歸來。

顯然，太監們俱都還瞞著薇兒的死訊。大過年的，他們可不想讓這晦氣的事情影響主子的心情……

太子休息之前，奴婢們都來給主子磕頭討喜，恭賀新年。太子也一一打賞。

輪到小素，太子特地打賞了一只大大的金步搖。

是一對恩愛的喜鵲棲在梅枝上，喜鵲們相依呢喃，梅花重瓣綻放，做工精巧，寓意吉祥：喜上眉梢。足見送禮之人也費了一番心思。

然而太子丹眉飛色舞地傳達著情意，卻大大的刺激了小素。

她跪在地上，將簪子還給了吳公公，揚起了小臉，義憤填膺卻用冷冷的語調，

“太子殿下，薇兒姐姐尸骨未寒，奴婢若受了主子的賞賜，怕是會夜不能寐，因而愧不敢當。”

也不領會吳公公在一旁擠眉弄眼的屢次想打斷她的話。

太子丹聽完了小素的話，笑容僵住，繼而臉色驟變：

“你說什么？！”

旁邊的公公們忙都跪下，抽空還狠狠的瞪了小素一眼：

“稟太子爺，薇兒昨個下午尋了短見了。這是那丫頭命薄，有福不享，怨不得別人。”

太子愣了半響，臉色轉而鐵青，重重的哼了一聲

“晦氣！這事不許再提，若有誰再提，一律杖刑！都退下吧。”

太子非但沒有悲傷之態，甚至連起碼的同情都沒有，只是一句‘晦氣’，這讓小素的心跌到谷底。

在小素的印象中，太子丹既然不舍得殺前來投奔的秦將樊於期，應該還算是個有情義的人，現在看來……

“太子殿下，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與薇兒又何止一日，只怕百日也不止，因為太子爺的慷慨，她正好的年華卻枉送了性命……”

“住口！大膽的奴才，對你好言幾句，你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念在你年紀尚淺，不諧世事，饒你這一回，休再羅嗦，快退下！”

太子已經怒不可謁，打斷了小素的話。齊兒也在一旁猛拉小素的袖袍，讓她不要再說了！

然而小素性子來了，心潮沸涌到最高度，哪里還收得住，

“我是不諧世事，太子爺見多識廣，歷經世事，一個癡女的死當然只落得個晦氣！真是死得不值，還有蘆花里的女子……”

“啪！”

小素正說得淋漓暢快，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

“給我拿下，關進幽閉室，讓她好好地清醒清醒！”

太子丹俊美的臉龐氣得扭曲得變了形，變得猙獰可怕。

小素不再言語，只是冷冷的看著他，

“不要碰我，我自己會去！”

吳公公在一旁幸災樂禍的陰笑，還戳心灌髓的特別問了太子一句：

“爺，要不要杖責呀？”

太子丹看到小素不知求饒，反而傲然睥睨。在他看來，這簡直就是挑釁！

于是心一橫，從牙縫里冷冷的蹦出四個字：

“杖責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