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極這個首輔坐在位子上,眼睛半瞇,沒有多余反應。
他前兩天又上交了一次辭呈,得到了皇帝的批復。
這便意味著,距離自己離開朝堂漩渦沒多久了。
之前是一直留中不發,皇帝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現在卻是進入了“三辭三讓”的流程。
而黃立極也清楚自己沒多大本事,有與閹黨有瓜葛,在有人意圖煽動天子大肆捕殺閹黨及其有關人士時,能全身而退,已然好運。
他才不要在最后關頭跟皇帝作對,搞得自己沒辦法安享晚年呢!
施鳳來亦然。
比起還有底氣好聚好散的黃立極,他的黑歷史更多。
當年給魏忠賢廣立生祠,施鳳來就極為主動,阿諛權貴,雖有才能,其氣節做派常為人所彈劾。
如今情況,他怎么敢多話呢?
聽到皇帝要動手,施鳳來只是沉默坐在位子上,背上冷汗狂冒。
在坐諸人,也就劉鴻訓、韓爌等數人自覺問心無愧,神色坦然。
朱由檢便令劉若愚上前,仍是手持白紙黑字,將近日來統計出的彈劾奏疏一一講明。
彈劾了哪些人,
頻率如何,
以何理由彈劾……
既有人鼓動皇帝興起大案,那這個攻擊范圍是極為廣泛的,同時攻擊理由也是極為多樣。
不止朝堂作風,就連官員家中隱私,都被人風聞而奏,站在道德高地指指點點。
朱由檢靠著這些奏疏,還聽了不少八卦,可見在窺探陰私方面,大明朝的言官們并不比廠衛差,以至于朱由檢亂想之余,產生過抓幾位彈劾小能手去廠衛進修的沖動。
廠衛實在是需要這種人才啊!
一點小事能被他說成大事,
沒有的事能被他臆想為真并進行舉報……真是無風也要掀起浪。
“諸位先生以為如何?”
聽劉若愚說完,朱由檢仍舊神色平靜,仿佛剛剛講的內容,不是在說他這皇帝手下都是廢物點心,都是亂臣賊子這事。
黃立極咳嗽,
施鳳來支吾,
張瑞圖哭訴,
來宗道呆愣,
劉鴻訓震驚——
因為他也被彈劾了!
劉鴻訓本以為自己持身清正,和閹黨有別,雖然不是真正的東林黨人,卻政見相似,在魏忠賢權傾朝野之時,也對朝中清流多有維護。
誰知道這次的彈劾大潮,竟是連自己都沒放過!
而被彈劾的原因,則是劉鴻訓在朱由檢繼位之初,尚未表露出任何政治傾向且怠惰不朝的那段時間,私下跟人說的“沖主”之語!
當時的劉鴻訓看著新帝好不容易自打擊中蘇醒,卻沒有振作姿態,反而在宮里跟一群武夫廝混。
如此行為,
和先帝天啟有何區別?
和武宗正德有何區別?
而這幾位皇帝,都是年少繼位,驟得大權,做起事來自然多從心而為,沒有誰能阻止,然后把朝堂治理的亂糟糟——
天啟青年而崩,無子,可好歹臨終之時,是指認了后繼者的,也確保了繼承者和自己的關系,維護了一下自己的身后名。
正德有武功在身,但其貪玩和無子,最后讓性格刻薄的嘉靖繼位,是他政治上最大的短處。
皇帝有沒有兒子,可是能在其死后決定很多東西的。
看看英宗和景帝就行了。
英宗兩次為君,水平沒有任何改進,還意圖把好大兒憲宗給廢太子了,要不是死得及時,大明朝在英宗死后就要面臨傾覆危險,畢竟天順年間,荊楚地區可是被英宗治理出了百萬流民。
可憲宗作為其兒子,哪能說親爹壞話?
捏著鼻子給親爹定了個聽起來挺好的廟號。
至于景帝?
直到崇禎朝,才給這位繼位于危難之間的天子一個正式的交待,定了個“中宗”的廟號呢!
有鑒于此,
劉鴻訓對同樣年少繼位,同樣繼位后不做文臣眼中正事的朱由檢,頗為擔心,私底下和朋友喝酒時,就感慨了一句“又是少年君王,這天下何時能治理好?”
誰知道這話竟然被傳出去,還被人彈劾到了皇帝本人面前!
劉鴻訓當即站起,氣息沉重的伏地,“此臣無心之言,請陛下懲處!”
高拱之事不遠,足以為劉鴻訓前車之鑒!
當年高拱權勢如何,他劉鴻訓權勢如何?
代小皇帝掌權的李太后一個圣旨下去,就讓其滾回了老家。
自己才有心在崇禎朝好生作為,難道也要像高拱那樣下場了?
劉鴻訓只恨自己還不夠謹慎,竟然犯了前人錯誤。
幸好那彈劾者沒有篡改他的言語,只是照抄了上去。
不然再來個“十歲兒童何以做天子”,于今時今日的境況下,劉鴻訓怕是要跟魏忠賢一個下場了。
“朕只就事論事,不因言罪人,先生不必擔憂。”
朱由檢伸手,令一小太監將劉鴻訓扶起,微笑說道。
“只要君臣一心,何愁天下不大治?”
朱由檢接過劉若愚所捧紙張,指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道,“此上所講,朕只以實事求是之原則來分辨。”
“若所言屬實,自當論罪。”
“可若是捏造誣陷呢?”
“朝堂六部九卿,上至閣臣下至從屬小吏,都在其中為人所劾。”
“朕雖知魏忠賢之事,蔓延數年,牽扯廣泛,可也不至于這大明朝堂上,那奉天門前所立之臣,無一可用吧!”
朱由檢對著那堆白紙黑字重重一拍,聲色俱厲,面目冷然。
他已經鍛煉的身材高大,一掌下去,竟震的桌面微動,話語也驚的眾臣不安。
“你們說,該怎么辦!”
黃立極坐不住了。
他也在被彈劾之列,而且被彈劾的次數還比較多。
“此間多捕風捉影,非有實證,何以懲處?”
“如屬實,自請陛下定奪!”
“臣唯陛下所言效忠,絕無異議!”
黃立極信誓旦旦的發誓。
他在政治生命的最后時間里,只愿跟隨天子步伐,然后踩著點回家過年。
施鳳來立馬跟上,言語神態比黃立極還要忠誠,身段極為阿諛。
來宗道一向無甚政績,號為“清客閣老”,也是連聲附和。
他是不用太擔心的。
畢竟來宗道做人做事,一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無為”到底,故而有人想彈劾他,也抓不到太多的把柄。
“只要我夠擺爛,我就是最安全的!”
張瑞圖還在為自己哭訴,“臣為魏逆提寫生祠碑文,實為其權勢所迫,并非本心!”
而其他本是東林黨,或者與東林黨交好的官員,除卻被下黑手的劉鴻訓外,都是神色淡定,不怕被牽連的。
他們自然支持朱由檢大辦特辦這些被彈劾的官員。
“魏逆惑亂朝綱已久,如陰毒入骨,不以猛藥不可除之……臣請陛下圣裁,不以人眾為懼,只以氣節公論為重!”
錢龍錫拱手而談。
朱由檢看了他一眼,最后定在韓爌身上。
“韓總憲既掌都察院,想來對彈劾有所了解。”
“以韓總憲而言,該如何應對?”
韓爌無奈起身。
“臣與劉公一樣,認為當此之時,不應興起大案,以至動蕩。”
朱由檢這才輕輕點頭,轉而卻看著他與錢龍錫等人道,“朕當初曾言,要處置大臣,不當因彈劾便論罪。”
“即便要懲治,也要仔細查訪,掌握證據之后,再于崇禎元年一一處理,不可操之過急。”
“只是在朕著人暗中調查之時,卻覺朝中不止有閹黨……”
他也站起身,負手俯瞰著在場眾臣道,“進言者不憂國而植黨,自名東林,于朝事何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