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漸起,
京城中也騷動起來。
究其原因,還是新帝登基后帶來的一系列事情。
朱由檢不意大動朝堂,以便穩住自己屁股底下的龍椅,可魏忠賢之事終究牽扯甚大,猶如人之筋骨,一動便要出大問題。
隨著九千歲客氏以及宮中其他人連連下獄,東廠錦衣衛換了新督公指揮使,清流們大呼過癮,只坐等皇帝繼續大索奸逆,騰出大量的官位,好方便“眾正盈朝”。
結果一直等到秋日過去,冬日到來,朱由檢還沒有懲辦像崔呈秀那樣的奸臣,只是令其停職在家,并將崔呈秀兼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之職,交給了被起復的韓爌。
雖然沒能拉下一個六部部堂,可好歹都察院換上了清流們吹捧的韓老大人,也算天子知人善任,懂的朝堂上還得要靠清流治理了。
再加上之前追尊景帝,將于謙抬入太廟之事,引起了天下文人震動,清流們也不再過于強求天子以雷霆手段,一掃閹黨了。
畢竟到了年底,
大家都要休息一下,再努力也沒辦法提升績效了。
只有起復的韓爌還在擔憂。
他身為東林黨元老,眼見旗下眾人歡呼雀躍,仿佛按照皇帝先前的話,只等崇禎元年一來,就能實現閹黨全部倒臺,清流操持政權的夢想。
這局面,卻是如同烈火烹油,有危難之狀。
因為隨著九千歲的倒下,清流們已然覺得大局已定,主要矛盾從倒魏,轉為了劃分利益所得之上。
故而清流內部,已經開始搶食了。
而以清流為主體的東林黨,在后世名聲極為不佳,仿佛明末一切亂象,都由東林而生,以至于朱明江山傾覆。
可就事論事而言,
老朱家丟了天下,自然是老朱家的皇帝擔主要責任,畢竟大權在握,任官升貶,皆在帝心。
既然以江山為自家產業,厚養了幾十萬的宗室,那沒有打理好,朱家皇帝能甩鍋到別人身上嗎?
其次,東林黨聲勢看著浩大,實際上卻是個松散的利益結合體,各有各的主張。
其主要訴求,大致分為四點——
第一,阻止宦官干政,要求“政事歸于六部,公論付之言官”;
第二,反對以萬歷朝時,神宗為了攬財而派太監到處開礦加稅的貪腐害民局面,要求惠商恤民、減輕賦稅、墾荒屯田、興修水利;
第三,希望天子不拘一格用人才,而不是隨心所欲,只用會讓馬屁的奸臣宦官。
第四,加強在遼東的軍事力量,積極防御后金的進攻。
是的,
東林黨其實也是支持防御建奴的。
畢竟清流們活的這么滋潤,靠的是大明朝維持了兩百多年的秩序。
他們在這個秩序的籠罩下,在桌子上吃的滿嘴流油,可一旦桌子被掀飛了,那大家都得餓死。
由此四點,其實也能看出東林黨并非全體是害蟲。
其一,宦官干政的例子太多了,禍害也著實大,正常的政治體制要求的是穩定,而不是突然竄出來個地鼠破壞地基。
萬般事物,都是建設容易破壞難。
只是這點主張潛藏著擴大臣權而限皇權的意思,但依老朱家常年不上朝的習慣,這空置的權力不拿白不拿。
其二的主張,也有道理。
太祖高皇帝其實是限制開礦的,以便積累財富傳承后代,也擔心隨意開礦浪費民力。
可神宗當年為了打三大征,到處挖礦,錢的確收了不少,可暴富的實際上卻是派出去征稅開礦的太監們。
他們在地方上挖礦,基本上是收九繳一,十成的錢,皇帝就得一成,剩下九成是太監的!
萬歷朝的陜西稅監梁永,假借巡視之名,大肆劫掠當地的富裕城鎮,讓本就沒多少財富的三秦大地更加雪上加霜。
而梁永搜刮來的錢財中,九成派親信護送至京,由家轉接收藏于京郊,其收藏金銀財寶的庫房多達十余間。
在其他地方,更是還有稅監因為壓榨太過,搞出來了民變,號為“蘇州織工起義”,頗有后世西里西亞之氣象。
所以這點主張,不止是東林黨的主張,但凡是個愛惜名聲的人,都要喊出這么句口號來,方便聚集民心,提升名望。
其三點也不用多說了,和第一點相輔相成。
而即便到了后世,廣大群眾心里也希望在上位管理的都是有能力的人,這樣自己也能少吃點苦。
昏官庸官,最是害民。
你要有點能力把地區治理好,那貪點錢老百姓也能接受。
畢竟已經習慣了,底線早就拉低了。
再者,
不把口號喊的光偉正,誰來支持他?
東林黨哪能吸收那么多的人?
靠著皇帝擺爛、宦官干政的外部壓力,以及個人利益的需求,也使得很多人集中在了東林黨的旗幟之下。
他們有的是真認同那些主張口號的,覺得這么做能夠讓大明朝再次偉大。
有的則是渾水摸魚,希望攫取政治利益,等上臺之后就開始倒念經書,搞特色主義。
還有的則是既不認同也不反對,只是迫于大明朝激烈的黨爭,只能選擇一個黨派加入。
誰也不想當旅行蘇軾啊!
韓爌自然知道黨派內部的不同區分。
而作為元老,韓爌本質上是屬于第一種。
不然在紅丸案發后,東林黨趁著機會,氣勢洶洶要興起大獄,將浙黨領袖方從哲弄下來,卻被韓爌努力平息。
他也黨爭,
他也希望能夠眾正盈朝。
只是也希望大明朝能穩穩當當的再走一百年,國祚綿長。
興大獄,
將不同意見的政敵一網打盡自然是好。
可大明朝為此傷筋動骨卻是必然了。
“唉……”
韓爌想著,自從自己起復回京以來,不斷遞過來的拜帖,以及京中文人聚會時,信誓旦旦要把閹黨全部處死的憤青姿態,不由頭疼。
等到第二日,
皇帝召集內閣并都御史一同開會時,韓爌更覺得憂心。
雖然回京之初,他拜訪了老友劉鴻訓,得知天子有不興大獄之語。
可少年君主,火氣沖沖,真能忍住“天子一怒,伏尸百萬”的爽點沖刷嗎?
十六七歲,
正是憤青之時,被夸兩句就能飛上天,被說兩句就要殺人全家的年紀。
……
“諸位先生請坐。”
一到文淵閣,
朱由檢仍舊是客客氣氣的請老臣坐下。
臣子謝恩落座。
“這段日子,隨著魏忠賢束手,朝野上下,輿論不止,更有彈劾奏疏源源不斷,指認某臣為閹黨。”
“朕當初說過——初初繼位,朕連大臣都認不全,如何分辨誰是閹黨忠臣?”
“只是距其已過數月,如今群情激憤,彈劾言之鑿鑿,朕只能請諸位先生來辯解一二,看看這些人到底要不要辦,又該如何懲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