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上前,做作的要為皇帝分憂。
他直接推薦了還被勒令關禁閉的魏忠賢。
朱由檢垂眼看著他,徐應元面上的喜色根本沒有掩飾。
他在心里不由嫌棄。
看來自己身邊這位大伴水平的確堪憂,不僅沒有說話的藝術,連心里的東西都不太會掩蓋。
朱由檢還以為在知道自己要召曹化淳回來后,這位聽到“宮中老人”,會把老曹拿出來頂一頂,然后再帶出魏忠賢。
結果人想都沒想,不僅上了套,還給自己緊了緊繩子。
明明都是賭狗,怎么這敏銳度連魏忠賢都比不上?
不過他這么一說,也給了朱由檢放人的理由。
“那就讓魏大伴回來吧,熹宗當年也夸其忠順,想來當初之事,只是個意外。”
給皇帝送美女和送仙丹,都能算是明朝大臣宦官的正常操作,朱由檢如今活蹦亂跳,一頓能吃三碗飯,身體素質堪稱返祖,在外人看來,屬實因禍得福。
這樣一來,之前給魏忠賢定的罪,就有點不適用了。
不過皇權專職,他人生死就在皇帝鼓掌之中,沒必要研究事情真相。
也先和王振當初把堡宗帶到草原去留學,堡宗回來之后,不還是給這二人立廟供奉了?
于是朱由檢揮揮手,允許魏忠賢恢復自由。
徐應元心里高興,臉上也憋不住的露出笑容。
這段日子他一直惦記魏忠賢許諾的錢財,可惜皇帝生活太有規劃,沒找到進言講情的機會,也就沒辦法伸手拿錢。
可是一下子成為了皇帝近臣,無數人趕著給自己送禮,早就讓徐應元飄飄然了,私底下賭錢更是大手大腳起來。
因為自認有“從龍之功”,未來前途無量,徐應元也不在乎自己是輸是贏,就圖賭博的快樂,沒幾下就發現自己的私房錢輸的差不多了。
他沒有正式任職,如今新帝登基時日尚短,更沒有俸祿發下,讓才擺闊幾天的徐應元格外不好受,只想早點拿到魏忠賢的那筆錢。
朱由檢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心下更為嘆息。
后面魏忠賢不配合的話,把這位也打包帶走算了,好讓他二人在路上有個照顧。
要繼續放在宮里,只怕徐應元要帶頭倒賣宮中資產,為自己換去賭資了。
送到鳳陽守陵他還是擔心,畢竟大明朝出過守陵太監倒賣太祖陵墓中木材的事。
“下去吧。”
朱由檢淡淡點頭,讓徐應元下班了。
徐應元不知道皇帝心中對自己的評價,只知道自己不過小小建言兩句,就被皇帝采納,正是“圣眷濃郁”的表現,等會還能進賬一大筆,可見未來光明。
而朱由檢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后,便安心睡下,準備明天上朝。
熬了十來天大臣們的心態,也是時候做正事了。
……
第二天,寅時。
在三通鼓后百官排隊等著鐘鳴開門之后入內。
文武官員分為左右兩列進入,在還未褪去的月光下緩緩走著,有不少人都在打哈欠,甚至還有邊走邊整理衣服的。
放在太祖成祖的年代,這種場面根本不會出現。
因為誰也擔不起“御前失儀”這個罪名。
哪怕皇帝還沒出場,可只要一入皇宮,就隨時會有禮儀官盯著。
他們巴不得給自己多找點業績。
可現在不同以往了。
自世廟以來,大明朝的皇帝根本沒坐在龍椅上多長時間,神宗近三十年不上朝,君臣之間互相不認識,更是駭人聽聞。
光宗沉迷酒色,熹宗熱愛木工,也不怎么早起上朝。
久而久之,大臣們也懶得講究了。
上行下效,
皇帝都搞“君主離線制”這么多年了,他們還能堅持上早朝來打個招呼,已經算盡責了。
自然不能強求儀態多好。
大臣們只當今天仍然是走流程,對著空置的龍椅行禮,再目送晨起跑步,偶爾路過的皇帝離開后,就去自家部門摸魚。
結果出乎意料,
在大家齊聚之后,天子竟然出現了!
只是朱由檢一邊步上金臺,一邊還用手巾擦著汗,顯然是運動完了再過來的。
他毫不客氣的坐上龍椅,稍微整理了下儀容,便開始自己登基以來的第一次御門聽政。
眾多大臣被皇帝這不打招呼的一通拳法給打的暈頭轉向,在禮官的大聲呼喊下再次行禮叩拜年少天子。
只是有不少人因為太久沒做這事,動作有點生疏,屁股都不由自主撅高了點,頭上的烏紗也差點掉了。
糾察御史同樣生疏,瞪著眼睛也沒抓出來幾個“御前失儀”的家伙。
可見皇帝長期不上朝對整個官僚隊伍的打擊有多嚴重。
朱由檢眉頭輕皺,但一想到自己頭上的汗都沒擦干凈,也不想太過苛責。
他端坐著,讓臣子有事便奏。
由于朱由檢也會看下奏疏,積累在臣子手里的東西其實不多,畢竟大明朝雖疆域廣闊,卻正逢亂時,眼下的信息傳遞速度也就這么快,不可能天天有事匯報過來。
沒辦法及時啊!
目前最要緊的大行皇帝廟號已經由禮部上奏,圣明確認,謚號也只需要按照傳統,撿好聽的湊足字數就行,至于追尊新帝生母、正式冊封皇后等等事宜,也都有了安排。
平時,臣子們的奏疏大多是直送內閣的,不會拿到早朝來討論,唯有急切緊迫之事,才會請求皇帝迅速決斷。
更何況這么早,人的精神大多疲憊,還有各自部門的事務要管理,誰有空在早朝上扯淡?
在這種情況下,早朝大多是走個流程,喊一聲“有事啟奏無事退朝”也就完了。
今日也當如此。
只是朱由檢晾了那些一心爭權之人十來天,如今突然出現,自然會刺激某些耐性不足的家伙主動跳出來。
監察御史錢嘉征便迫不及待的站出來,并為皇帝呈上了那份在后世史書上頗有名氣的《錢嘉征疏》,彈劾九千歲魏忠賢的十大罪狀。
“忠賢者……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目無二祖列宗,五克削藩封,六無圣,七濫爵,八掩邊功,九脧民,十通關節。”
“罄南山之竹,不足書其奸狀,決東海之波,難洗其罪惡!”
錢嘉征尚且年壯,跪在御前,聲音洪亮的將自己的這份奏疏一字一句的念出,其文采斐然,只聽的人熱血沸騰。
好家伙,
總算有人敢第一個開口叫沖鋒了!
新帝登基以來,雖然下令圈禁了魏忠賢,可對方到底權勢滔天過,朝中黨羽仍然不少。
一時半會,除了英國公這種根正苗紅,又有兵權的勛貴,還真沒人敢帶頭對其沖一發。
畢竟“槍打出頭鳥”的道理,誰都明白。
但這么好的機會,要是不抓緊一點,讓魏忠賢又把新皇帝給蠱惑住了,太過可惜。
于是某些人在下班后偷偷商議,打算推個腦子板正的家伙出來趟趟水,然后自己摸著石頭過河。
而錢嘉征,便是他們選出來的代表。
朱由檢看了眼正在下面侃侃而談的家伙,腦子里想起了關于對方的信息。
錢嘉征此人于天啟元年中了順天副榜,做了國子監充貢生,后來因為成績優益,被選為都察院監察御史,如今年紀不過四十。
其人生性耿直,出身海鹽錢氏,算是當地世家,入職都察院不過兩年。
出身不錯,有家境背景和祖先的名望可以依靠,性格激烈且政治經驗不夠豐富……這簡直是一個完美的引子!
成了,錢嘉征本人名聲自然大振,還能把海鹽錢氏拉到倒魏的隊伍里來,繼續讓錢嘉征去開炮。
不成,反正人家才當官沒多久,又有背景,也不怕像楊漣那樣,被直接干掉……最主要的是,這人死沒死,跟其他人也沒啥關系。
朱由檢觀察著下列眾卿家的神色,發現對方也正在偷偷觀察自己,只是動作細微,要不是自己神思清明,又居高臨下,還察覺不到。
估計是準備看皇帝態度,進行選擇性發言。
朱由檢不由得一笑。
堂下錢嘉征仍在侃侃而談,恨不得為圣明君主拋頭顱灑熱血。
“圣主當陽,有敢言之士,萬死何辭焉!”
他狠狠叩首,將奏疏中最后一句念出,自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風采。
朱由檢于是笑的更明顯了。
如果是沒有被太祖砸開竅的自己,只聽這結尾一句,只怕整個人都要為之燃燒起來。
畢竟年輕的崇禎皇帝本就心氣雄壯,又愛面子,這份奏疏簡直直中靶心,之后更是要拿著這份奏疏甩魏忠賢臉上,明示他乖乖滾蛋了。
幸好朱由檢現在不會這么做了。
魏忠賢的命運已經確定,最好也要失去政治生命,去鳳陽守陵。
但現在可不能殺了他,更不能由此興起大案。
不然自己才登基,就來這么個大浪,只怕屁股下的龍椅要搖晃得更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