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艱難,民生艱難啊!”
王象晉嘆息不止。
他跟方正化的工作并不相同,后者要去軍鎮中進行撫恤,還要往前面去一點才忙起來。
而老王卻是要在陜西大地上推廣甘薯的,一進入地界就要著手。
所以方正化與之分道揚鑣,只留下了皇爺特批的,一些口舌伶俐的人和衛隊護著王象晉的安全。
而王象晉雖然得了圣旨,以“欽差”身份壓著地方官員配合種甘薯,可行事起來仍不順利。
底下的縣官多是老混子,平時跟著當地的鄉紳一塊狂吃民脂民膏,到替百姓半點小事的時候,就推三阻四。
種甘薯?
這是小事!
老百姓種什么關我什么事?
只要他們還能給自己交稅,替自己服徭役,百姓在地里埋人他都不管!
可種地要水吧?
官府要興修水利,要拉人手干活,要通知下面的村鎮……
這樣一來,官府就算不親自下地耕田,也得受累啦!
既然受累,那中間再吃點回扣總行吧?
哪有收稅服役,中間人不貪點的?
王象晉可沒想到,就推廣甘薯這種微小之事,都能給這群蛀蟲抓到機會上去舔一口油水。
好在他到底有些地方經驗,為人做事也重視實踐,種甘薯的時候會下去視查情況。
于是下去了一兩趟,就發現了這種事,當即怒氣沖沖的給陜西巡撫胡廷宴發文,要把這些玩忽職守的縣官留職查辦。
但胡廷宴這人是誰?
是能對著今年年初爆發的農民起義漠視,還理直氣壯的說出“此饑氓也,掠至明春自定矣”,還把下面匯報有暴亂的官員都打一頓,對上面假裝無事發生的屑領導。
對王象晉的文書,他給點面子和了稀泥。
先說地方的確艱難,
陜西本就缺水,此時正值秋收,也缺人手,讓官府強征人力,本來就不容易。
群氓不肯配合的嘛!
那官員一辛苦,收點補貼是正常的,這也是官場上的潛規則,希望老王能明白。
如果他要發倔,地方一擺爛,大家的任務都完不成,皇帝肯定要罰你。
不過我既是陜西巡撫,你哥是老資歷的九邊督撫,給你個面子,我下令讓地方少貪點,幫你把工作糊弄過去就好了!
王象晉氣的鼻子都歪了。
雖然胡廷宴不敢用白紙黑字把這種話寫出來,但王象晉怎么可能聽不出來他的題外話?
昏庸啊,昏庸!
老王當場留下胡廷宴的手書,又給皇帝發了奏疏去告狀,轉而又拿著圣旨,自己帶人治了幾個,這才把這種風氣遏制下去。
幸好皇帝對于陜西糜爛早有預料,給了自己全權,不然對上這些官員,還有胡廷宴這種不管事的“封疆大吏”,王象晉還真沒辦法。
只是王象晉也能知道,他這么做,就相當于跟陜西的部分縣官們撕破臉了。
陜西這情況大家懂得都懂,窮的人都能當柴火用,僅有點好的也得被陜西的各個藩王吃了。
來這里當官的都不是正經進士出身,而是一堆老明經(明朝貢生別稱明經),讀了一輩子書被分配到陜西,不想辦法撈點怎么對得住自己?
如今王象晉要治他們,他們反手就把彈劾送到了中央那邊。
亂彈劾,
這在大明官場可算是基本技能了。
中央那邊黨爭起來隨便扣帽子,地方上自然也跟著學。
以大明朝前幾任皇帝的風格,他們不覺得皇帝會這么信任王象晉。
就算最開始滿心滿眼都是老王,但只要多點人堅持給老王潑臟水,也能成功給皇帝洗腦。
歷史上的崇禎皇帝,也的確在這種手段上狠狠摔過幾跤。
可他們沒想到,
朱由檢有了后世的記憶,相當于在一片迷霧中開了全圖掛。
不敢說全知,但哪些人可以用,哪些話不能信的,他是懂的。
于是彈劾王象晉“濫用職權,欺凌地方”的奏疏都被留中不發,朱由檢還把王象晉告狀的嗎幾個縣官給擼了,同時狠狠責問了一把胡廷宴。
有了皇帝的支持,王象晉推廣甘薯方便了許多。
畢竟不是誰都拿著烏紗帽去勇于挑戰自我的。
老百姓被他們榨了這么多年,早就沒多少油水可榨了,現在只是錯失一個機會而已,不值得他們去拼命。
而且皇帝也說了,好好做是算政績的,他們好好配合的話,指不定真的能動一動位子——
地方官員,特別是縣官這種大明朝正式官制下的底層擺爛成這樣,除了本身有問題之外,也是有一些外因的。
官場上的人都是從科舉里卷出來的地區卷王,而在卷王之中,也是有大小高低之分的。
比如說舉人補任的官員天然比同級進士出身的要低,貢生當官又和進士當官有區別。
起碼進士有足夠的上升渠道,而貢生們通常直接被下放到地方,沒有大功和機會,一輩子也就在那兒打轉了。
而這本就不妙的生態,在神宗幾十年不上朝的情況下,進一步破壞。
畢竟神宗連閣臣部堂都不任命,還給你一個小縣官調動?
這就導致了即便某些人的確有才又肯做事,卻只能在基層不斷的“鍛煉”。
現在這推廣甘薯,看上去倒像個機遇。
而對王象晉來說,地方縣官配合了還不夠,陜西的百姓仍在觀望中,不是很愿意在搶收那微薄的糧食后,去補種一種自己從來沒聽說過的新農物。
王象晉第一次召集百姓人讓他們種甘薯,就遇到了不小阻礙。
畢竟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放在這里,自然而然的,大明朝廷的可信度也低得不成樣子。
有好事?
什么時候好事能輪到自己來享用?
可別是找理由讓自己來給老爺們修衙門宅子吧!
而當王象晉把甘薯發給他們的時候,也沒人主動伸手去接,只神色麻木都問他道,“老爺,額們家里都沒錢啦!”
陜西多災,按照朝廷政策,每逢災年,是要給百姓發些良種農具下去賑災恢復的,畢竟一場大災下去,很多老百姓什么都沒有了。
但這,要錢!
沒錢,就要想辦法去借,不然拿不到今天種地的種子。
沒有種子,就沒有收成,那怎么交稅?
不交稅,又罰款!
層層盤剝下來,老百姓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免費的,不一定就是好的?!?
王象晉一時啞口,最后才無奈道,“本官不要你們的錢!”
對方臉上聞言,麻木的臉上露出來一絲害怕。
不要錢,
那要什么?
京城里來的官還要吃人嗎?
“唉!”
“你們來說吧!”
王象晉對著這樣的人,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勸慰。
他到底是個讀書出來的官員,和百姓之間有天然的等級差距。
在陜西一眾權貴的亂搞下,百姓很難再去相信當官者的話。
王象晉只能讓朱由檢派來的那些口齒伶俐的隨從來發言。
好在這些隨從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臨行前還被抓著緊急培訓過。
朱由檢明確指出,對待群眾不能擺架子,不能只講道理畫大餅,要給他們實際點的東西。
不管是樸素真摯的語言,還是實打實去勞動,總得把群眾對種甘薯這件事的積極性調動起來。
崇禎元年的旱災來得又急又猛,如果只是強迫人去種,估計底下人也是糊弄著過,指不定就算王象晉親眼盯著種出來一片甘薯田,人一走,那甘薯就被人翻出來扔了,或者就堆在土里不聞不問。
沒有經過后世科技改良的甘薯可經不起這么粗暴的對待,無論如何,在甘薯種植的前期,還是需要一點呵護的。
得讓人主動種上,才能保證后續能收到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