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身體已經在車里發了酸,就像喝醉了酒隨即醒來了次日的頭腦發脹,眼睛想竭力地睜開,卻始終有氣無力,道路兩旁都是些黃土坡,抑或是消失在茫茫天際里的戈壁灘,時不時有小村落出現在平坦的視野里,不一會兒又刷地跑到了身后,那些房子是真矮小,怕冷似的簇擁在一起,令我奇怪的是,那些小平房大多生了一面瓦,并非如老家如傘狀的屋頂,好像被人用巨斧劈了一半似的。由于靠近道路兩內側,那些小房子的墻壁上刷印了各種各樣的廣告,這和老家的卻并無什么區別。
打量著道路旁的事物,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陌生到讓我沒有一點兒喜歡的情愫,這眼前的一切都讓自己手足無措,我想我是來到一個什么樣的地方,路邊的荒蕪好像完全跑到我的心里,腦袋里打不起一絲高興的電波。
車子一路向北,路邊時不時有一些小房子出現,它們就那樣自然而地出現在地球表面,也不知是誰家的房子,我深知有房子的地方就有生活,這生活里有各種酸甜苦辣,我現在就在生活的酸苦中,左側的車輛忽地往機場走去,出租車開得格外地快,他們也同樣是生活在看得見的路上,不停地奔波著,見我們三個不怎么說話,況且我們說的話他也聽不懂,那司機緊握著方向盤,也陷入自己的沉默中。過了一個多小時,出租車司機單手握著方向盤,用騰出的一只手掏出了兜里的煙,快快地低頭看煙,有猛地看著路,終于取出一根煙抽了,夾在嘴里,拿了放在手檔下的打火機點了起來,隨后把煙遞給小叔,小叔接過司機手中的那包煙取了一根,司機收回煙,一邊抽著煙,一邊開著車。小叔接過煙也點了起來,車廂里頓時滿是煙氣的味道,讓我渾身不舒服,一聞著那紙的味道,我兩處的太陽穴似乎犯了陣陣的刺痛,我知道我的頭疼病又是該犯了。司機抬頭看了看后視鏡,問父親與我是否抽煙,我在百無聊賴中搖了搖頭,父親出了神地看著窗外,我降了車窗,一股清涼的風從車窗跑了進來,那車廂里的煙氣似乎不再那么熏人。不一會兒,我又關上了車窗,過往的經驗告訴我,只要我在微微出汗的天氣里吹了什么風,我那可怕的偏頭疼又會找上門來,讓我生不如死。同時,我也知道,父親和我有著同樣的頭疼病,像是遺傳了一般,跑醫院看過醫生,也檢查過,然而沒有找到病因,醫生說可能是頭疼腦熱,或許是偏頭疼,我姑且把自己的頭疼病也稱作偏頭疼。這個病一直困擾著我,給我無盡的折磨,隔三差五的。
看得出父親也無聊,為了不讓他那么無聊,我試著找一些話茬,想要與父親說一些什么話。
“這兒真是什么都沒有,山上沒有一棵樹。”我看著父親那一側的車窗外用白語說道。
父親轉回頭看了我一眼,說:
“嗯,跟我們老家一點兒都不一樣。我想這里種地也很麻煩。”
我又朝自己一側的車窗外看去,車子不斷地刺破眼前的空氣,往北拼命跑去。
“這里估計很缺水,山上什么都沒有,也不知這里的人怎么過日子?”我轉回了頭,冷不丁地用白語說著。
“肯定是打井水喝,不然沒辦法。”父親說。
沒多久,大片大片的麥田出現在道路兩側,不見什么風吹,那麥田也沒生什么麥浪。
司機和小叔在前排抽著煙,一副自在的神情。
“這里人都是種小麥啊!”小叔抽著煙說。
父親“嗯”的回了一聲。
小叔抽著煙,斜看著擋風玻璃,仍是戴著頭上的帽子。打開車玻璃,他吸了最后一口煙,把煙頭扔到了窗外。
“這北方人嘛,估計天天吃面,怎么受得了!”小叔說了話,并沒有立刻把車窗關上,把頭朝車窗外看去,似乎在用心欣賞這路邊的小麥地,以及偶爾拋之身后的那些小平房。
“這里人的房子挺小的,好像過得也不怎么地。看這房子,估計過的比我們還要老火。”小叔看著飛快逃離到身后的那些小房子說道。
“這我們怎么能知道呢。”父親看著車窗外說了話。我自然沒說什么話,當大人說話時,我不想插嘴,聽他們說一些亂七八糟的事,也是一種享受。
“這城市里也有比我們窮的人,看他們的這些小房子,肯定過的比我們不如意。”小叔接著又說,他緊了緊自己的帽子后的卡扣,好不讓自己的帽子飛到車窗外。發覺自己的帽檐不停地被跑進車窗里的風掀起,他索性不再理會自己頭上的帽子,轉而關上了車窗,車內安靜了許多,那呼呼的風聲也被車窗擋在車外。司機搖下車窗,把手朝車外一扔,那煙頭也飛在半空中,劃出一個弧線,沒一秒,就成了身后的事物。不知為何,我生了不爽,面對這種隨意亂丟垃圾的行為,我一向是鄙視的,上了年紀的人自然有多于我的經驗,但是他們的經驗并沒有給他們帶來嚴謹的生活態度,也沒有給他們帶了良好的生活習慣,人都貪圖方便,只顧著自己,這是本性使然,我也沒必要對其說什么。只是暗想著,自我折磨。我們從小在書本上學到的什么知識,什么良好的道德說教,在本性面前不堪一擊,沒有多少人會當一回事兒。這是再正常不過了,人類就是如此。時間過得很快,遠遠地可以看見高樓的影子,記得那是在翻過一座不怎么高的小山以后的情景了。那時太陽已經在西邊,雖是下午,太陽仍舊發射出灼痛皮膚的陽光,我坐著后排靠著太陽的一側,陽光斜斜地透過車玻璃,撒在我的臉上,我總算是生了幾分愜意。沒多久,陽光曬得我頭昏腦漲,我往父親那端挪了過去,以躲避太陽的炙烤,朝父親那一側的車窗外看去。
很快,車子便行駛在進城的馬路上,遠處開闊的地帶上隔三差五地冒出高高的建筑,卻沒那么密集,馬路上隨處可見煤渣,一輛車經過,便揚起黑色的土灰。路邊的商鋪漸漸也多了起來,工廠隨處可見,高大的煙囪里冒著滾滾的濃煙,似乎是一個工業區。后來我才知道,這里便是西固區,是蘭州的重工業區,定是什么化工廠煉油廠之類的居多。一座座鋼鐵工廠,上頭都雷同地插了一根根通向天空的煙囪,不分晝夜地冒著滾滾的白煙,不知是水汽還是煙氣,像極了我家燒水壺燒開水來時朝上空噴射出一股白汽,往天空里散去,不知成了什么樣的云朵,往誰的故鄉飄去,化成一陣大雨,亦或者是一陣小雨,也不知會滋潤哪里的一片天地。
工廠前都會岔生出一條路,與去市區的路緊緊地連在一起,那無數的路都連在一起,像全身連絡在一起的血管,四通八達。父親與小叔都把頭往車窗外看去,路上的車也多了起來,司機也開得慢了許多。紅色的大卡車時不時從工廠里轉了出頭,喇叭聲在車窗外嘟嘟嘀嘀地響著,好一副忙碌的景象。
過了不久,車子把那些高高的煙囪甩到了車屁股后面,往市區走去。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蘭州歡迎您”的字樣。我知道自己已經到了蘭州,通知書里說的蘭州總算是到了。往市區走去,除了車就是車,除了高高的樓還是高高的樓。城市在兩座山頭之間,在車上,可以看見兩邊的山頭,那城市兩邊的山頭像是高高的護衛,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高樓林立的城市兩邊,隨著城市的蜿蜒鋪呈,那兩邊的山群也蜿蜒著向前,像兩條百無聊賴的大蟒蛇,盤踞在高樓的兩側。我本以為,蘭州會在一片開闊的什么黃土高原之上,竟沒料想,它在兩座山頭之間的狹長谷里。
出租車穿梭在市區,我向來對城市沒什么向往,我對高樓大廈生不起什么特殊的情感,誠然而言,我不喜歡城市的生活,我不喜歡嘈雜,不喜歡喧囂的人群,還有那讓害我頭疼不止的汽車尾氣,那讓我遭罪。父親和小叔好像生了什么驚奇,把頭轉向車窗外,道路兩旁總算是見著了綠色的樹,多是榆樹和法國梧桐的影子。在九月里,那些樹給我帶來小小的輕松,我總算是能見著綠色的樹。樹,一大片一大片的樹對我而言是必不可少的。這能讓我枯萎的心泛起不大的生機,似乎也是一種安慰。成天活在綠色的松針林中,倘若突然跑到寸草不生的陌生境地里來,一種不可名狀的失落感會涌上心頭,說不出的窒息感和荒涼感會占據自己的身心。好在九月的蘭州道路兩旁,也生了不多的綠蔭,但終究不能治愈在機場受到的傷害,那是一種本能地失落,那滿世界的荒涼伴著我往蘭州趕去。
車子駛過一座橋,往車窗外看去,一條大河從橋下緩緩流過,河面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泛起粼粼的波光,河兩岸種了不少樹,頗有一番故鄉的感覺。我當時并不知道這條河的名字,后來我才知道這便是黃河,盡管到了黃河母親身邊,我卻渾然不知,還以為是一條默默無聞的小河,它只是穿城而過罷了。或許自己當時無心在意一條河,或者是幾棵樹,我的心思全然不在這些事物上面。
車子跨過那座橋,往一大片高聳的樓林里駛去。這真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車子穿行在樓林之中,可能是開學季,道路兩邊的人很多,也可能恰好逢一個周末,關于這個問題,我已經完全忘得一干二凈。莫大的城里,我只認識自己身旁的父親,以及副駕座位上的小叔。我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我深知明天一過,父親與小叔就會離我而去,明天一過,我便會孤身一人面對這一座冰冷的城。想到此,我愈發地悶悶不樂,眼前的一切都讓我無感,我只是遠道而來的一個失敗者,我在高考的戰場里負了嚴重的傷,我的心靈,我的大腦似乎遭受了不可逆轉的殘疾,并無什么醫生能治愈我的心傷,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我也不打算去找什么醫生,一切都是徒勞。
車子在城市里轉來轉去,道路兩旁都是枝繁葉茂的榆樹槐樹,偶爾能見著法國梧桐的身影。樹的兩旁是人行道,人行道旁自然是各種各樣的商鋪和飯店,其中間生了有各種賓館酒店,無非是這樣的重復,無限的重復。沒有任何讓我新奇的東西,只不過比起自己所在的縣城大了不少。我在車里發著呆,父親和小叔很快也被車窗外的高樓和人群累壞了,失去了四處張望的興致。看著眼前的人,人跟前好好的樓層,我生了錯覺,仿佛自己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外星人,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語言,莫名其妙的念頭在自己的腦海里盤旋,好希望有一只大鳥突然飛到車里,把我叼了去,如果能把自己帶回家,順便也把父親和小叔一起帶回,這自然是最好不過的。我與這偌的城格格不入,我像一只被獵人捕獲的獵物,被無情地困在一個鐵籠子里,欲掙脫而不得,還是乖乖地待上四年。想到我在老家的一中里一待就是六年,那不也很快么。我眼前的城只會給我帶來莫名其妙的緊張和不自在,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的,如果有的話也只是莫名其妙的一些怪念頭。
“我就把你們放在學校門口吧!”高個子方臉的出租車司機說了話。
“不是要去火車站嗎?”小叔不解地問。
“現在是開學季,火車站直接掉不過頭。你們就在學校門口下吧。”司機說。
“不是說好的去火車站?”小叔問,把臉沖著司機那魁梧的身體。
“沿著這條路往上走,沒幾分鐘就到火車站了。”司機說著,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停了下來。斑馬線兩端的人匆匆地過著馬路,左顧右盼地,生怕被什么車撞上。馬路中間有一位位穿了制服的交警口含一個哨子,兩手在比劃著我什么指揮著交通,斑馬線上的行人很多,沒等著過完,綠燈亮了,出租車終于得以向前,沒行多遠便靠邊停了下來。父親拉開挎包的拉鏈,數了四張鈔票遞給了司機,隨即拉上了挎包的拉鏈,司機把錢輸了一下揣到內兜里,隨后給父親找了零錢,父親又謹慎地把零錢裝到夾克衫的內兜里,隨即打開車門,下了車。我緊隨父親身后,也下了車。小叔下了車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又把自己的帽子正了正,隨后立即掏出煙抽了起來。
出車門的瞬間,我就感到一股的燥熱,那瀝青的馬路完全吸收了一整天的光熱,變得滾燙,太陽仍在天上照著,似乎就懸掛在自己的頭頂。往太陽方向看去,馬路對面有一所大學,正門呈長方形,底下橫著伸縮門,門口有兩三個穿了制服的保安,大門上頭的橫匾上刻著“蘭州大學”四個大字,字體大小一致,遒勁有力,估計是出于什么大師之手。校門口人山人海,估計也是來上學的大學生,一個個年輕有力,有說有笑的。完全看不出是剛高三畢業不的學生,看著那么老練活潑。
我們順著馬路往北走去,左拐右拐,始終不見蘭州火車站的影子,我也不知道父親與小叔為什么偏要找火車站,這才剛來蘭州,不應該找學校去?
我跟在小叔身后,父親跟在我后面,三人像無頭蒼蠅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橫來直去,一會兒額頭朝著太往,一會兒屁股對著太陽,沒一會兒左臉對著太陽,拐個彎,右臉又沖熱辣辣的太陽貼去。小叔好像永不疲倦似的,帶我我和父親搜尋火車站的影子,卻始終不見火車站的影子。說來也奇怪,他從不打聽一番,只是帶著父親與我在市區瞎走。天水南路不知往哪里走去,不一會兒路牌上又寫著定西南路,不知拐了多少個彎,又到了定西路,又不知道拐了多少個了路口到了蘭大附近,在蘭大科技園附近的馬路上拐了不知多少個彎,三人已經精疲力盡,在父親的提議下走進了一個牛肉面館,面館里人不多。小叔沖著一個戴了頭巾的女人喊了一句,“三碗牛肉面”。面拉得很快,只見后廚里的一個小伙子不斷對折又對折著雙手里的面,每拉一次,對折一番,最后把手里的面在桌上拍打了幾下往大鍋里扔去了,頭頂著一頂小白帽,小得出奇,他年紀似乎和我別不多大,長了一雙會拉面的手,真是勤快。
找了一張靠里的桌子,三人獨當一面地坐了下來。那腳后跟似乎著了火,發出針扎錐刺般的疼痛,那種刺痛沿著腳后跟往小腿上鉆,不自覺捏了捏小腿,傳來止不住的脹痛,翹了翹腳尖,整條腿都陷入一種麻木的酸痛中。不自覺伸了伸腰,腰部傳來一種酸脹的無力感,兩個肩膀隱隱發著酸,眼睛里似乎也滿是脹痛。眼前的一切看著那么模糊,似乎置身夢境一般,那條路上車不多,道路兩邊的人行道上長大高大茂盛的梧桐樹,把頭頂上的大太陽擋了完全,走在路上清涼了許多,這是那天下午唯一的涼意。我們走進的牛肉面館就在這條路上,是為數不多的牛肉面店。旁邊都是些電腦維修,某某科技之類的店面。我從小有過無數的路,從未覺著走路對于我的雙腿走什么考驗。然而此刻,我才發覺這腳下的路是如此艱難,如此生硬,讓我兩腿在軟弱無力中直生出麻木的疼痛。看著眼前的父親,他先前淺色的黃臉已經被太陽烤成了黃褐色,臉上浮現出麻木呆滯的神情,額頭上泌出一層厚厚的油,看著讓我心疼,卻又無可奈何。肩膀上還挎著自己裝了錢的包,永遠都是緊緊地抱在自己的身前,若是一有時間坐下,便會把包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緊貼著小腹,兩只手按在包包上,生怕被什么壞人一把奪走。
“他們這兒不知有沒有茶?”父親在桌旁用白語問著小叔,一臉的疲倦。
小叔站了身,走到戴了頭巾的女人跟前問了話,那女人指了指角落。小叔走到角落,一手提了開,一手拎了一袋茶葉回到桌前,示意我把那角落柜臺上的紙杯拿過來。我起了身,腳后跟又生了難以忍的疼痛,我擠了一下眼,取紙杯去了。
回到桌前,便給父親與小叔泡了茶。父親沒等上幾秒,立刻端起了手中的那杯冒著熱氣的茶水喝了起來。看得出父親很渴,不久前我們在一座天橋底下的一個商店買了飲料,很快也被父親喝了個精光,也不見他上個廁所。似乎父親體內的水分都被整座發燙的蘭州城給蒸發殆盡,只留下一臉的油光。看著父親吹了吹著紙杯里的茶水,便迫不及待地吸著茶水喝的樣子,我那脆弱郁悶的心里生了大海般的不忍心,我完全可以一個人來蘭州上學,不需要什么人陪在我身邊。父親是陪著我遭罪啊!想著想著,有種想哭的沖動,眼淚卻始終沒出眼眶,在竭力的克制中,我的眼淚死在了心里。我可不想讓父親見到我的眼淚,這人生地不熟的,掉眼淚是一件丟人現眼的事情,況且我是個男的。但我眼下做的事情,想的念頭都不怎么像個男子漢,我只是一座雕像,一個只會吃飯的啞巴。關于如何寬慰父親,與父親聊一些有的沒的我都找不到什么話茬,我所有的心事都寫在臉上,這無疑加劇父親的對我的擔憂,但我始終是一方沉默的木頭,被自己扔到一潭死水中,活活把自己憋死。
那女人叫了一聲:面好了。
我們起了身,端了面。我本想對父親說,您坐著,我幫你去端之類的話,但我始終沒有把話說出口,這樣的念頭還在打轉之際,父親早已經起了身,我滿是心事地回到了餐桌前,取了筷子悶著頭無聲息地吃著眼皮底下的面。一夾面,碗里沖出的熱氣在我眼鏡上蒙上了一層白霧,我視線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我看清自己的手,看不清自己的父親,看不清自己,看不懂眼下的一切。我憋著眼淚,咽喉里發出脹痛,我想著自己的罪孽,我想著一路走來的不易,我想著父親的不易,我想到我母親還在家里做些什么,忙著什么,我幾乎憋不住自己的眼淚,那下咽的面好像哽在我的脖頸,讓我窒息,哪怕艱難地下了肚,也似乎全跑到心里,在心頭糾纏翻滾打結,在心里化作一團亂麻,那一團亂麻又化作一塊巨石。
吃完面,小叔又掏出煙點了起來,一股刺鼻的煙味兒頓時彌漫著面館里,我不禁往戴了頭巾的女人那里看了過去,那女人在低頭忙著手里的活兒。沒朝我們這兒看的意思,我知道不能在公共場合抽煙的道理,我生怕因為小叔愛抽煙的癖好招來面店老板的呵斥,這定會讓我顏面掃地,僅僅是因為我們在飯店里抽了一根紙煙。我在書本上得知回族同胞是不抽煙喝酒的,對于別人的風俗習慣我自然是要尊重的,看著小叔享受著那飯后的一根香煙,我心生膽怯,也自覺不好意思,我不知小叔在店里坦然地抽著煙是否冒犯了店家。我時不時地往戴了頭巾的女人那兒看去,生怕她投來厭惡鄙夷的什么眼神,那使我惴惴不安,像懸在頭上的一把利劍,隨時都有刺破腦門的危險。喝了幾遍茶,腿腳似乎生了一些力氣,父親掏出兜里出租車司機找的零錢遞給了小叔,示意小叔去付飯錢。趁小叔起身付飯錢的空當,父親握著紙杯匆匆地喝了一大口茶水,接著放了紙杯起了身和我走出了那間小面館。
吃飽喝足,父親與我又跟在小叔身后,一頭扎進蘭州車來車往的大街小巷里,左拐右拐,一會兒面朝太陽,一會兒背對著太陽,走到一個擺滿了小攤的街道上,父親買了幾個橘子,我們蹲坐在水果攤前吃了起來,整條街上就我們三個蹲坐著,在人來人往的街道邊是那么突兀,顯得那么陌生,偶爾有人投來好奇的目光,我的臉地熱了起來,似乎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看著我一般。我吃了手里的了橘子,起身把橘子皮放進父親提著的塑料袋里,看著父親蹲在街頭吃著橘子,一股莫名的心酸又涌了起來。我看了看了路牌,上頭寫了“瑞德大道”,小叔點了煙,喊了父親,我們三人歇了歇腳又出發了。我時而擔心走在我身后的父親,偶爾會轉過頭來看父親一眼,我生怕父親走著走著就消失在我的身后,每一次轉過頭去,父親總是一臉疲態,一言不發,只是緊緊地把一只手按在身前的那個裝了好幾萬塊錢的挎包上,疲倦的黃臉上掛了警覺和無可奈何的神色,不經意間似乎還看到了不自然的怯色。我故意放慢了腳步,讓父親走在小叔和我中間。走在父親身后,我安心多了。父親緊緊地跟在小叔之后,小叔走路很快,父親個子比小叔要矮一些,為了跟上小叔的腳步,父親不得不加快自己的腳步,像一個急著趕路回家的人,時不時左閃右避,側身讓著來往的人,生怕碰到別人。從身后看去,父親新買的夾克衫似乎大了很多,非常的不合身,只要他一蹲下身,那夾克衫的衣角定會掉到地上,那衣領也顯得老高,將父親的后腦勺完全遮住去了。父親似乎只露出半個頭,那頭在寬大的衣領間顯得那么瘦小,過長過松的上衣,遮住了父親的腰身,他的腿顯得愈發的短。他一只手一刻不離地按在挎包上,另一只手出沒在肥大的衣袖里,父親指節粗大,手掌厚實,走路從不甩手,那只手不自然地半握著幾顆橘子,里頭還有我放的橘子皮,我加快了腳步,接過父親左手提著的幾顆橘子,起先父親以為是別人,回頭看了一眼,看是我要拿橘子,松了手,把塑料袋滑給了我,又回過頭緊跟著小叔匆匆地向前走去。父親的背影真是矮小,在人多的街道,或者是過馬路的時候,他幾乎淹沒在人群中,每當人一多,他那按在挎包上的手就按得更緊,有時兩只手都放在挎包上,神情異常的緊張,太陽穴的血管在陽光下兀自地頂了出來,顯出青紫色,似乎都能見到里頭的血液在不停地流動著,帶了偏高的異常的體溫。有著有著,太陽的光似乎愈發地毒辣,仿佛都能看到父親母親頭頂冒出來滾滾的熱浪,這該死的蘭州的太陽毫無憐憫之心,我走在小叔和父親身后,思緒萬千。
走了很久,路牌上又出現甘南路,父親時而在我身后,時而夾在小叔與我中間,卻從未走到最前頭。往甘南路一直向太陽落山的方向走去,又回到了天水南路。小叔問徑直走向一個報亭,父親忽而在小叔身后猛地停下了腳步,我也來了一個急剎車,停在父親身后。
報亭里頭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橢圓的腦袋,胡子黑中夾白,頭發短而堅硬,也是半黑半白,往四周刺去,活生生如刺猬一般。
“大哥!火車站怎么走?”小叔問。
“一直往上走。”老頭抬了眼睛說道。
小叔隨即往上走去,父親與我仍緊緊地跟在小叔身后,路比之前更寬闊,車也更多更擁擠,公交車站時不時有公交車停下,開了車門,人有上又下,關了車門,又離著去了。不知為何,那么多的公交車,我們從未上去過,偌大的城,尋找火車站的身影,卻從未問過什么人,只是在城里走南闖北,往東又往西,也不看什么地圖,走了很多冤枉路。
往天水南路一直走,過了好幾個紅綠燈,路牌上又寫了“天水北路”的字眼,我總算是理清了方向,身后是南方,而要去的火車站在北邊。馬路兩邊的行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擠,路上南來北往的出租車、公交車無數,路邊的行人大多推著行李箱,背著大包小包,定是火車站的方向,我心想。走了沒一會兒,遠處便是火車站,上頭寫著“蘭州”的字樣,只不過蘭州的“蘭”一長二短,和我所學的“蘭”字有了出入。蘭州二字下面是一層又一層的大玻璃,被縱橫白色線條分割成一塊塊冷色的豆腐。往前便是開闊的廣場,廣場前有一條東西向的馬路,馬路與廣場銜接著,廣場與馬路銜接處的正中心矗立著一座雕像,是一匹三蹄騰抓,齜牙咧嘴的丑馬,一只后蹄踩著一個不知名的東西,尾巴高高地翹到了天上。后來我才得知它確切的名字,叫馬踏飛燕,也說天馬逮烏。火車站后面還有一座高高的山,那火車站的建筑把山頭擋去了一大半。
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到了小叔和父親中間,看到了火車站,我轉過頭輕聲對父親說:
“火車站到了!”
父親一臉疲倦地回了一句:
“到了嘛!”
我又轉過頭緊跟小叔往前走去。過了馬路,我們便朝著廣場前那條馬路的西邊走去了。小叔轉過頭看了看火車站上方,嘴里還自言自語地念了“蘭州站”。過了馬路向西走了去,這回我已經徹底弄清了方向,我卻丟了尋找西南方向的念頭,或許是自己太疲憊,早已經把很多念頭拋之腦后。擁擠的人群中,我怕父親走著走著就散了,于是在避讓行人的時候,又故意讓父親走到小叔與我中間,我則走到最后。火車站前的廣場里人潮涌動,父親神情緊張,雙手緊緊地按在自己的挎包上,時不時回過頭來看我一眼,生怕我跟丟似的。父親每一次回頭,我都能看到父親過于緊張生怯的臉,他的個子比我矮了很多,每一次都是仰著頭回看著我,我能看到他整張蠟黃色的臉,還有他過于精瘦的脖子,出沒在人山人海的人行道上。耳畔都是汽車發動機的嘶鳴聲,那出租車、公交車的喇叭聲此起彼伏,嘀嘀嘟嘟的,像發了脾氣的婦女,破口大罵,耐不住性子,像趕著要去做什么刻不容緩的緊急事。成排成排的公交車連接在一起,緩緩地向前挪移,公交車站一旁站著無數的旅客,那些要上公交車的人在車身一旁拍成了長長的一隊,跟前都推著一個個密碼箱,密碼箱上還放著一個包裹,人與行李緊緊地挨著,有的身上還背著一個書包,個個面色緊張,少有說話的,都盯著眼前那長長的隊伍看去,矮個子的人還踮著腳尖,左右掏出頭,盯著跟前的人頭看去,生怕輪不到自己上車,那公交車又關上門往前挪去。公交車的車門打開又關緊,發出咣當咔嚓的聲音。車屁股后面不停地冒著青煙,廣場里滿是汽車尾氣刺激的硫酸味,讓我作嘔,沒多久兩處的太陽穴生了隱隱的脹痛,加之喧囂的說話聲、喇叭聲、汽車發動機的嘶鳴聲,面館里油煙機傳來的嗚嗚聲,我心神不安,變得愈發地焦躁煩悶。小叔打聽了消息,得知去師大要乘坐131路公交,我們眼前的車隊排成了長龍,那些公交車不斷從馬路上轉進來,排接到長長的公交隊伍最后,最前的公交車排滿了了人,便便底下的公路駛離開,下一輛公交車又挪到前一輛駛離的地方,循環往復,不知疲倦。我們眼前的公交車擋風玻璃上方的顯示屏上不斷橫滾著“蘭州站—培黎廣場”等字樣,這是131路公交。小叔一臉輕松地說著,“我們明天就坐這一路公交車,就可以到學校去。”看了一眼去學校的公交車,我們便找旅館去了。沿著火車站西路一直往西走去,太陽還掛在西邊的天空中,路邊擺了很多小攤,賣紅薯的也不少,那烤紅薯的焦香味鉆到鼻子里,卻沒有想吃的念頭,或許自己是太累了,連眼前的食物都喪失了該有的誘惑力。一直往西走去,偶爾能見到一些賓館酒店之類的,一問價格都不怎么讓小叔和父親滿意,走著走著,見沒什么客棧的影子,我們索性掉個頭,又折返了火車站,過了紅綠燈,又看見那雕塑,仍是張牙舞爪的一匹馬,基座上窄下寬的梯形,上頭貼了粉中帶紫的瓷磚。過了馬路,又朝著廣場前的馬路往東走去,路牌上寫著“火車站東路”,往里走了許久,仍不見便宜的客棧,一問都是一百多,更有的客滿,沒有什么房間。我們只好又折返回火車站,在火車站出口處歇了腳。小叔一蹲坐下來,便迫不及地掏出煙點上了火抽了起來。
出站口在廣場東側,其間種了一些樹,時不時有出了火車站的人從出站口推著行李往廣場上走來。廣場前的馬路上車來車往,人行道讓擠滿了推著行李,挎著背包的旅客,紛紛往廣場西側的公交車站涌去。不少人在廣場上駐足逗留,有的索性把裝在大布袋里的行李放在樹底下,枕著行李發著呆,樹底下造了方形的休息臺凳,上頭都擠滿了人,有坐著的女人,有蹲踩在臺面的男人,心事重重地吸著煙,一旁的兩個小孩還在吃著零食。還有的男人一邊抽著煙一邊低頭打著電話,在兩棵樹中間走來走去,不一會兒咳出一口痰往水泥地面上吐去。坐在石階上的幾個女人百無聊賴地嗑著瓜子,一手捧著一包瓜子,一手伸進袋子,往嘴里送去,嘴巴有說有笑,不停地把嘴里的瓜子皮往跟前吐去。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在廣場里隨處可見,無不都是隨身背著行李,面色凝重,少有喜笑顏開的。他們都是父親一樣,少有言語,在沉默中抽著煙,用呆滯的無力的眼神盯著眼前的什么東西看,偶爾抬頭看看南來北往的人,又低下頭看著腳下的水泥地面。一連抽了好幾根煙,歇了好一陣子,太陽很快也要下山的樣子,在火車站西邊的天空里泛出一大片的橘黃,我們走進火車站東路的一家面館,上頭寫了“馬有良牛肉面”,那面館離出站口不遠,沒幾幾分鐘的距離,里頭的事客很多,顯得異常的擁擠,那幾個忙著拉面的小伙子滿頭大汗,老板是個留了光頭,挺著肚皮的一老漢,額頭突出,滿面油光,一件白色的背心,露出兩條肥壯的胳膊,說著一口的蘭州方言,高聲又粗魯。在面館里吃了一碗面,父親買了一包廉價的茶葉,小叔買了一包蘭州煙,說是嘗嘗本地煙的味道。我們沿著廣場又往公交車始發站去了,又一次路過那個雕塑,卻再也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力。人初來乍到,總是對新的事物充滿好奇,沒幾眼便失去了興致,在偌大的心思面前,顯得那么多余。
公交車始發站,就在廣場西側,上了一個臺階便是一排排的商鋪和面館,往火車站西路拐去,便有一間客棧,詢問了一番,店主說尚有床鋪,價錢也頗為便宜,只不過在地下室。顧不得那么多,出示了身份證,一個上了年紀的女的在登記簿上潦草地寫了我們的姓名電話及家庭住址,便領著我們下了地下室,她走在前頭,打開了樓梯的燈,往下走去,推開地下室的門,里頭光線黑暗,上頭掛著一只白熾燈,鎢絲在玻璃泡里發出黃色的光,我看了一眼燈泡,那鎢絲的光影一直在眼睛里跳閃了很久,我擠了擠眼球,睜開眼,那鎢絲淡黃色的光影仍在眼前打閃著,好一會兒才散去,弄得我頭暈目眩,眼睛生了一陣不舒服。這不大要緊,最令人難受的是地下室里那股令人不自在的霉臭,著實讓我心生不適。越往到地下室走去,那霉味便愈發地重了起來,像有幾百年沒見過陽光一般,令我作嘔。里頭擺了五六張彈簧床,上頭簡單地鋪了塊墊子,墊子上鋪了一張白色的床單,床頭疊放的被褥和枕頭同樣是套了白色的被套枕套,像極了醫院里的病床,悶熱潮濕。
老板娘走后,坐到床上,躺床上歇歇腰腿,一股更濃烈的霉味從床墊和被褥里熏了上來,讓人難以忍受。
床鋪共六張,在地下室三三地對鋪著。里頭還放了很多雜物,破舊的洗衣機,一大把新舊的拖把水桶擠在角落里。
“這味道,有點大!”小叔說著。
“只能將就一晚了。”父親坐在床中間說,父親起了身,那彈簧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里頭似乎藏匿了無數的老鼠。父親脫了夾克衫,把挎在脖子里的挎包取了下來,檢查了一下拉鏈,放在床上,又把脫的夾克衫蓋在挎包上。又坐在床上,打開買的茶葉,四處張望著,好像在尋找燒水壺茶杯。
“要泡茶喝嗎?”小叔問父親。
“嗯。”父親把撕開口的茶葉包放在床頭。
“我去要一個茶壺,再買幾個紙杯。”說完,小叔點了根煙走出了地下室。
“這么破的地方,一人還八十。”我坐在床上抱怨著。
“沒辦法,這是城市。上個廁所也要錢的。”父親說著,露出一臉的疲倦和無奈。起了身,往角落里一間不大的衛生間走了進去。沒等父親出衛生間,小叔一手提著暖水瓶,一手抓著一小袋紙杯回到了地下室。
父親出了衛生間,泡起了茶。父親似乎渴了很久,那灌了熱水的紙杯還在冒著白氣,父親又迫不及待地端著紙杯往里吹著氣,一邊吹著氣,一邊把嘴湊近杯壁吸起了熱茶,父親的嘴似乎已經習慣了熱氣騰騰的茶飲,那被太陽曬得青黃色的一張瘦臉緊緊地湊在紙杯上頭,不停地往紙杯里吹著氣。這種情形我也是見怪不怪,每當父親從田里趕回家,總能見著他端起剛燒開的開水往自己的茶杯里沖灌,放下焦黑的燒水壺便端起茶杯吹著氣,邊吹邊喝,總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此時,我才發現父親刻意剪短了自己的頭發,留著一頭剛勁有力的短發,他的臉在一頭短發的掩襯下顯得那么瘦削,尖尖的下巴上冒出了短硬的胡茬,顯得那么疲倦不堪,眼睛里滿是不自在,似乎生了擔憂,卻不那么明顯,生怕被我察覺到。每咽下一口茶水,都能見到他脖子里的喉結在上下滑動著,他那雙新買的鞋子底部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灰,我想父親的那雙鞋也跟著父親已經走了很遠的路,此刻它終于可以跟著父親的雙腳好好地歇上一晚。
沒一會兒,那老板娘又帶了一個背著書包的小伙子來到了地下室,那小伙子看了我們一眼,走到我對面的一張床上坐了下去。隨后起身取下自己的雙肩背包,往床頭擱了去。他個子很高,一張清瘦的臉,鼻子歪到臉的一邊,上頭戴了一副眼鏡,眼窩深深地陷了進去,一臉疲態,隨后脫了鞋翻到床上,把枕頭一放,蓋了被子,摘下眼鏡睡去了。
父親看了那小伙子一眼,收了眼神繼續喝著自己手里的茶水,小叔一邊喝著茶水一邊抽著煙,他只要一有空都會點上自己的紙煙,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時候。他抽煙的時候,總是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殊不知他在吞云吐霧的時候,給我帶來的卻是一陣陣的頭暈目眩,惡心干嘔,我的頭疼多半也是吸了二手煙之后才隱隱作痛的。
父親從他的挎包里取出半袋吃剩的夾心餅干給了我,我倒了一杯水,取吃著袋子里的餅干。父親與小叔在說著些什么。看著對面躺睡在床上的小伙子,我不禁浮想聯翩。我想他也是來蘭州讀書的一位學生,他的眼睛前的眼鏡,他的書包,足以表明他是學生的身份。他只是看了我們一眼,沒說什么話,說明他也是個涉世不深的男生。或許他和我一樣也是一位新生,只不過自己一人來報到。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比我強多了。雖然他也喜歡說話,在沉默中獨自睡去。他身邊沒有一個大人,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也沒其他什么親戚,但他心里一定裝了很多人,他未必是形單影只。想著想著,我又不自覺看了他一眼,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緊緊地閉著眼,一張慘白的臉上長了一個歪鼻子,他厚厚的眼鏡就放在枕頭一邊,書包則在內側的另一頭,書包的一半壓在枕頭下方,怕被什么人拿去。雖然在地下室,依然可以聽見旅社外嘈雜聲,盡管已經低了許多。鼻腔里似乎還殘留著汽車尾氣那種刺鼻的硫酸味,很快,那種氣味完全被地下室的霉味替代,腦袋迷迷糊糊的,那潮濕的霉味似乎跑到肺部,又回到鼻腔,忽地又從鼻腔跑到兩處的太陽穴,轉而又從太陽穴鉆到后腦勺。坐床上休息了一會兒,那腳掌由原先的麻木生了一股股地刺痛,似乎伴隨著每一次的心跳,那腳后跟便生出一陣鉆心入骨的疼痛,直躥腦門。洗了腳,躺了床,腰腹傳來一陣陣的酸痛,酸痛過后又是陣的酥麻,直到躺在床上,才發覺兩肩重如千鈞,頸椎咔嚓一頓亂響。很快父親與小叔也躺了床,不久便睡去了。也不知是誰拉了燈,那地下室陷入從未有過的黑暗中,啪的一聲響,地下室到一樓的門也關了去,剛嗡嗡呀呀的喧鬧聲也完全絕去了,地下室里靜得出奇,只聽到鋼絲床在翻身時發出的咯吱聲,還有對面小伙子的打鼾聲。不知不自覺中,我又想起家長的母親來,白天父親在大街小巷疾走的身影也揮之不去,想著想著便睡去了。
第二天一起床,在公交車始發站旁的一家面館里吃了面,我們擠上131路公交車往學校趕去。我們鉆到公交車最后一排坐了下去,那車走得一個緩慢,沒到一站都會開門停車,又人匆匆下車,又有人紛紛擠上車來。過道里擠滿了人,隨著車子一啟動,過道里的人一手抓著自己的行李箱,一手抓緊扶手,身子無一例外地前后一震,目光都往車窗外看去。中途有本地人上來又下去,他們沒帶什么東西,手里抓著手機,低頭看些什么。老人小孩一下車便刷著公交卡,一下車,公交車里不停喊著嘟嘟嘟嘟的刷卡聲。隨著站臺的人從前門擠了上來,前后車門咣當關個嚴實,公交車又嘶鳴著,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
走了很久,那屁股在生硬的塑料板凳上生了難以言說的疼痛,我時而挪轉自己的屁股,然而并沒有緩解疼痛。沒一會兒,昨天路過的那條河又不自覺出現在眼前,公交車經過那座橋,繞了幾個彎,上了一段坡,很快公交車便停了下來,喇叭里播報著“黃河橋北到了,出門請當心,下車請走好”,隨后用英語又播了一遍,“We are already at HuangHeQiaoBei……Next station XingFuXiang……”沒過一會兒,便到了幸福巷,上車的人很少,也不見有人下車。喇叭里播報著最后一站,終點站——培黎廣場。到了終點站,車里所有人一股腦下了車,那車自覺地排到公交車長龍末尾,沒一會兒又有一輛公交車排到了它的身后。
下了車,問了路。我們很快便來到了校門口。那校門口算不上氣派,一門兩耳,中間是高大的方形門框,兩邊各連著一個拱門,兩拱門前種了一棵杉樹,杉樹下段用白灰刷了一圈,校門朝西向,前頭是南北向的一條大馬路,人行道上種了一排排的綠化樹,不知叫什么名字。
進了校門,便有一座樓擋在校門身后,有兩條路通向學校內,往右側的路走去,很快便來到了心生報到處。兩條路上都走了很多前來報到的新生。
那些上了年紀的同學紛紛舉著一個牌牌,上頭都寫了學院的名字。沒多久,瞥見了文學院的牌牌,那顯得格外地冷清,只有一個舉著牌牌的男生,還有一個坐在課桌的女生。舉著的男生個子很高,生得虎背熊腰,一顆碩大的頭顱上掛著一個巨大的鼻子,鼻子上懸著一副眼鏡,他放下手機的牌牌,把我領到新生繳費的地方,一路調侃道:我們甘肅的太陽有那么毒辣嗎?怎么把你曬成這個樣子,你不會好幾天沒睡覺吧?我尷尬地笑了笑,不知該說什么。沒一會兒便到了新生報到處,那兒坐了一排等待收費的女人,不知是學生還是老師。那高個粗腰男把我在把我領到這兒便回去了。我出于記仇,沒說什么感謝的話。他一度讓我在父親和小叔面前陷入了尷尬,似乎在有意羞辱我一般。
其中一個女的把一張名單遞給我,我在密密麻麻的黑字里看到自己的名字,照著女人的話在名字后面劃了個勾勾。很快,父親拉開了挎包的拉鏈,掏出包里的錢手忙腳亂地數著錢,點數要一把鈔票隨即轉遞給小叔,示意他再數一遍。小叔再次數過錢,便把錢交給了面前的女人。所謂的新生報到,無非就是交錢而已。交完學費書費住宿費,簡稱三費,我們便問了路,往宿舍走去。被褥是從高個雄腰的眼鏡男那兒拿的,他信誓旦旦地說要比外頭賣的便宜不少,一聽他的胡言亂語,父親還感激地連連點頭,似乎有恩于我們一般。我那時對整個世界充滿信任,出于別人的三兩句客套話,我便聽之任之。
父親扛著雪白的棉花被,出了學校南門,便是一座天橋,天橋上有許多人擺賣被褥及洗漱用具。小叔替我買了洗臉盆牙膏牙刷毛巾之類的生活必需品,父親則放下肩膀上的大棉被,為我挑了一把晾衣架和三件套,我們隨后上了樓直奔宿舍而去。宿舍在四樓,我端著洗臉盆,洗臉盆里放了洗漱用品,小叔抱著一個枕頭走在我們最前頭,父親則扛抱著裝在大塑料袋里的棉被走在小叔身后,我在最末端著一盆的洗漱用品,跟在小叔和父親身后上了樓。
到了宿舍,宿舍里有一對父子,那父親生得高大壯實,看著已有六十多的模樣,一臉富態。兒子生得精瘦,留著一頭黑中帶黃的頭發,生得白凈,一臉猴相,尖尖的鼻子上架著一副白邊眼鏡,紅唇白牙,頗有幾分女人相,四肢白凈瘦長,嬌生慣養的模樣。一看就是城里人,在與父親說著什么,好像在挑選床鋪,宿舍東側向著陽,裝了三合的窗戶,外頭有一棵槐樹和柳樹,已經長到四樓的窗臺邊,在風中搔首弄姿。
小叔與那對父子寒暄了幾句,我沖著那對父子擠出了幾朵尷尬不情愿的笑容,隨后兩只大眼直看著父親與小叔為我鋪好床鋪。父親忙前忙后,為我打點好一切,我看著父親拿出三件套,在小叔的幫忙下把棉被套進了被套,父親最后坐在四方高腳板凳上,把枕頭裝進枕套里,爬上床鋪疊好了被褥,就像他當初送我去一中一樣,把被子疊成一塊方形的豆腐塊模樣,把枕頭放到上頭,蓋上枕巾,用手在枕巾上輕輕地扶了扶,下了床鋪再拉拉這邊的床單,又走到另一邊拉拉,把翻卷出來的床單重新墊壓到床墊下邊,沒一會兒把我的床鋪整理得如行軍床一般,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只是僵直地站在宿舍里,走到窗戶邊,心事重重地看著父親與小叔在整理我的床鋪,并未伸手去幫些什么。有時我感覺自己是個多余的人,我只是一個只會吃飯的啞巴,在一座偌大的蘭州城里跟著小叔和父親身后,低著頭一言不發,我只是一個會呼吸的緘默者。我從未覺得自己的父親與別人的父親有什么不同,我只是不忍心看著父親的背影,我不忍心看著父親為我忙前忙后的神情,那關于父親的一切都會刺痛我敏感脆弱的神經。我總是那么敏感,感情用事,卻幫不上父親一點兒忙。想到父親為我做的太多,我心生虧欠又不善表達,只是看著父親,關于父親的一切,用沉默作為對父親的回應,實在是不應該,我能看得出父親的一些心事和不快,我卻不知該和父親溝通,終究在沉默里成了一方不會說話的木頭,只會用眼淚解決內心的煩悶,到頭來只是徒增父親的心結而已。
料理好宿舍的一切,父親坐在板凳上歇去了。小叔來到窗戶邊點了一根煙,吞云吐霧地打量著窗外的事物,父親也起了身走到窗戶邊,不舍地打量著窗外的一切,看了一會兒對面的宿舍樓又回到板凳上坐了下去。
那對父子看了看床位,沒一會兒走了出去,說是要回家搬被褥去。他兒子說了聲再見,我扭著臉,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憋不出了什么再見的話。
父親隨后起了身,拿起宿舍里的簸箕掃帚打掃起了衛生,把剛制造出的一些塑料袋子牙膏盒統統清理到垃圾桶中,我本想對父親說讓我來之類的話,還沒說出口,父親自己便干了起來。父親總是把我當成一個小孩,一個他永遠放心不下的小孩,把我永遠地裹在襁褓中,我也心甘情愿地待在我的襁褓里,不愿探出頭來。
在宿舍待了十幾分鐘,小叔便說了話:我們走吧,不是還要去買電腦嗎?
父親起了身跟在小叔身后走出了宿舍,我也跟在父親身后走出了宿舍,父親忽而轉過身去,拉上了宿舍的門,跟在小叔與我身后下了宿舍樓。我心事沉重,想著父親再也沒有機會回到宿舍去,我本應該讓父親與小叔在宿舍多休息一會兒,哪怕和他們在宿舍說一些可有可無的閑話,如果我能擠出一些笑容,讓父親看見,也讓小叔看見,我想父親定會放心很多。或許父親也會附和我的微笑,把他難得的笑容掛在他蠟黃的臉上,我也會輕松很多,父親也會更好受一些。
下了宿舍樓,兩棟宿舍樓之間有一塊寬闊的廣場,廣場里有無數的新生在購買被褥生活用品,出了兩道大鐵門,又爬上天橋,回到校內,左拐又左拐,走在學校內,父親與小叔好像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大學不愧是大學,真大!估計比我們村還要大,我也是第一次來大學。想當初好好讀書,我也是個大學生。”小叔說完,露出笑容,尷尬地笑了笑。
父親露出難得的笑容,感覺走得很輕快,他寬大的夾克衫被迎面吹來的風吹得鼓鼓的,那挎包在報到后也癟了不少,他臉上緊張的神情似乎也煙消云散了。
為了趕時間,我們打了出租車,司機帶我們前去蘭大電腦城買了筆記本電腦,父親小心翼翼地拉開挎包的拉鏈,數了幾十張百元鈔票給了賣主,換來一臺惠普筆記本電腦,另加一張發票。父親與小叔又陪我去醫院看了臉上的痘印,醫生開了一堆沒有任何療效的除疤膏,父親又掏了錢,緊緊地跟在小叔與我身后,父親似乎沒說什么話,只要是我提出的要求,他總是沉默著答應,在偌大的蘭州城里陪著我走著路去,一一兌現。買完所有我需要的東西,我們又闖南走北,東奔西走,在蘭州城里逛了又逛,父親給母親買了一個小禮物,是蘭州的土特產,是一包母親不愛吃的風干牛肉,上頭寫著藏語,我全然不懂。父親好不容易來蘭州一趟,卻沒給自己買什么禮物,好像沒什么值得他紀念的。他的目的就是把我平安地送到學校,幫我打理好一切。
很快時間也到了下午,我們又回到了蘭州火車站,太陽已經掛在西邊的高樓頂上。我們在車站吃了面,在吃面的時候,我如鯁在喉,碗里的面早已經失去了味道,想到父親與小叔即將與我分別,我心里的鉛塊不斷地膨脹下墜,心頭的惆悵翻江倒海。吃完飯,我們到了銀行自助存取一體機跟前,要存我的生活費,父親左顧右盼,神情緊張,示意我放在他身前,父親急匆匆地拉開挎包拉鏈從中拿出一沓錢,小叔把銀行卡插入卡槽,跟著語音的提示,左按右按,沒一會兒那存取一體機張口長了黑牙的大口,父親把那一沓錢飛快地遞給了小叔,小叔把錢往張開的大口里放去,那張開的大口忽地關上了,好像把一大把的鈔票一口吞了去,里頭發出呼啦呼啦的數錢聲,感覺那機器在大口大口地嚼著鈔票,胃口大開。沒一會兒那張大嘴又猛地張開,里頭還有幾張鈔票沒吃完,小叔又按了一下按鍵,那張大口又忽地合上,里頭又發出呼啦呼啦地嚼錢聲,沒一會兒聲音又停了下去,那機器的大口又張開,里頭仍有幾張鈔票沒有存進去。小叔取出錢遞給父親說,“這幾張存不了”,父親說,“存不了算了。”小叔按了一下按鈕,那存錢的大口又關了上去,隨后又按了一下右邊銀色的按鈕,那銀行卡被卡槽吐了出來,小叔拔出卡給了父親。
父親把銀行卡與存不進去的那幾張百元鈔票全給我遞了過來。緊接著拉上自己挎包的拉鏈對我說:
“一共三萬,都作你的生活費,省著點花,節約點兒。把銀行卡和那幾百塊錢裝進你的內兜里,分開放,別掏錢的時候把銀行卡給弄丟了。千萬記住了,在取錢的時候,別讓人家看到你的密碼,留心一點兒。記得好好學習,四年很快就過去了,過春節的時候記得回家。”
我不斷地點著頭,按照父親的叮囑,把銀行卡和那幾百塊錢分別裝進兩側的內兜里,我強忍著,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讓父親看到我的心思。
出了銀行,我們往火車站走去,沒多久便來到公交車始發站。
我們站在招牌左側,可以看得見來往的每一輛公交車,能清晰地看到公交車擋風玻璃上方橫滾的數字,以及從哪兒到哪兒的起點站到終點站的地名。
很快一輛131路公交車迎面駛來,小叔用白語說:“坐著這趟公交車,一直到終點站就可以到學校了。”
聽了小叔的話,我背著自己的書包,提著自己新買的筆記本電腦已經做好了準備。公交車一停到站牌前,我便走了下去,前面已經有一堆人在搶著擠上公交。我猛地停了腳轉過身看著父親和小叔,強忍著內心的悲戚,木然地看著父親的臉說:
“阿爸,那我走了。”
“好好讀書!”父親輕聲地看著我說,我能看出父親滿臉地不舍和擔憂。
我的心底涌出大海般的不平靜,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害怕父親生了什么擔憂,我強忍著,佯裝出一副鎮定的神情。說完,公交車按了幾下喇叭,我轉過身跳了上去。車上已經沒有任何座位,我一手抓著頭頂的橫桿,一手提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朝著父親與小叔那兒看去。車子開動了,但速度很慢,它正往東邊的馬路上轉過彎去,透過車玻璃,父親和小叔從站牌那兒跟到馬路邊,頭一次父親走在了小叔身前,父親穿著他寬大的不合身的夾克衫,里頭仍是挎著他從老家一直貼在身前的軍綠色的挎包,這一次父親沒有把兩只手緊緊地按在他裝了錢的挎包上,他左手斜斜地耷拉在自己的一側,高高地舉起右手,抬著頭盯著站在公交車里的我,車子快要往東邊的馬路上拐過去,父親朝前小跑了幾步,對著公交車里的我揮了揮手,我沒有一只手是空閑的,我想抽出什么,我趕緊放下電腦包,朝著車窗再的父親也揮了揮手,父親看到了,他收了高舉的右手,待在馬路邊,待在火車站西路的盡頭,在公交站牌前的馬路邊目送著我,身后還有小叔。我猛地轉過頭,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彎腰提起小腿旁的電腦包,那眼淚洶涌著往地上砸去。我不再害怕車里的人看到我不爭氣的眼淚,我紅著眼,往車窗在看去,車子往東走沒多久便會朝天水北路轉過南去,正好可以看到父親和小叔的位置,我竭力地不讓自己的眼淚奪眶而出,車子往南快快地轉了過去,我看到父親和小叔化作一個小小的點仍在原地目送著我回校,我能認出父親淺灰色地夾克衫,還在掛在他身前的那個軍綠色的挎包,還有父親那張蠟黃的強忍著牽掛和不舍的臉。車子往天水南路駛去,父親與小叔完全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我那本止不住的眼淚像遭了一場風暴,在九月的蘭州下著滂沱大雨,我那顆本陰郁的心更是雪上加霜,在燥熱的公交車里紛紛飄起了雪。我紅著眼,從蘭州火車站一直殺到培黎廣場,盡管一路站著過去,我的雙腿奇跡般地失去了痛覺。
突然間,這座城變得很空,它空蕩蕩的,一直空到我的心坎里去。我從未做好與父親離別的心理準備,在一中,離家幾十公里的縣城,看著父親離去的背影,我不爭氣地哭了。在蘭州,離家幾千公里,父親看著我離開的背影,我同樣不爭氣地哭了。一次比一次更甚,我想我永遠都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一個不爭氣的孩子,我永遠是一方不會說話的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