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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九月

2013年9月,一張機票,三個小時的藍天飛行,父親、小叔和我便由春城昆明飛抵達金城蘭州。關于甘肅,關于蘭州,我那時也是一概不知的,我有限的認知也僅是從地里課本上獲得的,最大的印象與聽聞都是蘭州軍區。

人總是會在意自己的心思,或是在乎別人出于好心提的建議。我那時的心思,還要說回上初中那段時間,那時自己鐵了心要考軍校,成績也說得過去。一開始考軍校的說法還是自己初一的副班主任提與我參考的,他看我體格敦實,一臉當兵的苗子。我還記得在往后的交往中,他對我說的。他鄭重地向我介紹了考軍校的好處,似乎只要我考上了軍校,家里是不需要出一分錢的。他原話是如是說的,“說的難聽點兒,只要你考上軍校,你只需要穿一條內褲去,其他什么都不需要帶!”

我一開始就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他看我來自鄉下,家庭條件自然比不上城里學生。報到那天,他不輕易地低頭掃了父親一眼,好像來上學的不是我,而是我父親一般。我父親歷來穿著樸素,我還記得去縣城報道那天,我父親穿了一雙洗干凈的勞動鞋,他那時才四十多的年紀,對穿著吃喝不做什么講究。

父親像接受軍官驗兵一般,被眼前的兩位男人自上而下地掃視。隨后,他們盯著父親的臉笑著說了話,又轉而看看我。問我多大了,哪里人之類的問題,我木然地回了他兩的問話,眼神沒什么勇氣盯著眼前的兩個男人看。之后,父親掏了學費,其中一個圓臉的男人給我提了考軍校的話。后來我便得知,他就是我的副班主任,教了我三四的體育課。我現在知道他當初為何對我說考軍校之類的話,我清楚地記得,他那句話是在打量了我父親一番后才得以說出口的,他大概是看到了我父親的寒酸。再到后來,他親口跟我說,他也是農村出來的學生。我想他是在照顧我的感受,覺得自己說的話或提的建議不是看在父親與我寒磣的外表下才發的肺腑。對此我也沒有多少想法,我總不能因為別人善意的建議而覺得讓自己的尊嚴蒙受了什么屈辱,無論是出于同情還是善的本意。說到底,生了憐憫的瞬間不也是一種善,哪怕害了對方的自尊,上帝也會寬恕,老天也不會降罪。

那時起,我這考軍校念頭便在腦海滋養了起來。一封高考錄取通知書,決定了自己不是上軍校的料。我帶著心灰意冷,在父親與小叔的陪同下來到了蘭州,那錄取通知書上說的是金色之城。

人的心要是生了鐵銹,再多的陽光和氧氣并無益處,只是加劇氧化,反而銹跡斑斑。高考后的幾個月,父親也見了我心事的不快,欲說一些好聽的話,讓我開心起來。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這反倒沒讓我有絲毫的輕松,心里的鐵愈發地沉了下去,自知愧對父親母親。想到自己信誓旦旦地對自己,也對父親母親發了誓,要考一所軍校,讓別人瞧瞧,也讓自家祖墳冒一些沒有過的青煙。到頭來,成了只會吹牛的愣頭青,這讓我顏面掃地,真想一頭扎進自己被窩,醒來只是夢一場。想到事實就是如此,也想到失利的不僅自己一人,同窗中也有幾人復讀,也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冷酷的現實,然內心卻始終沒有饒過自己。拖著麻木的軀體,靈魂卻不知游蕩到何處,心不在焉不足以形容。想到自己到底是一個廢物,心情也沒有舒坦一些,本以為自嘲會好過些,萬沒有想到,自己會陷入一無是處的廢物的念想中。這人,別人說自己不好的話,或許有翻身的決心和戰斗,倘若陷入自我否定和懷疑中,那確實會坐實生活的懦夫,再多的陽光只剩刺眼,那從天而降的雨露也不會讓自己生長,反而成了淹溺心智的洪水。

坐在飛機上,發動機的轟鳴一個勁地鉆進我的耳蝸,時不時波動的氣流惹得飛機一陣陣地抖動,我的心也跟著不安起來。這是我頭一次坐飛機,倒不是因為初次坐飛機而害怕,或許是自己經常關注時事新聞的緣故,飛機失事也是有的,雖概率很低,卻不排除栽落到地面的可能。想到此,我那本生無可戀的心又懸了起來。直到飛機上了天,我才知道自己竟是個膽小怕死的人。我生怕這極小得可怕的概率發生在自己身上,何況身邊還有自己的父親與小叔,一不留神,自己就上了新聞頭條,成了無法辨認的燒焦的尸體。

我的座位靠著飛機舷窗,盡管自己有嚴重的恐高癥,強烈的好奇心還是把我的眼光拉到了舷窗之外。飛機在顛簸中于云層上方穿行,一陣心驚肉跳中,機艙里傳來廣播,說著寬慰旅客的話。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俯瞰身下的云朵,它們在機身下方一層一層地平鋪著,飛機的右前方還掛著一朵碩大的云團。不多久,那云又躲到機身后,被右側的機翼劃成了兩半。白光投進舷窗,射得眼睛直疼,半邊臉連著脖頸被陽光照得灼痛。我閉了眼,想著身后的一切,似乎所有過去的事物都從紅色的眼幕前飄過,緊閉的雙眼中還冒著一道道白色的紅色的光,如神經元一樣地拉扯連結,在視網膜中上下跳動,左右飛竄。

睜開眼,那太陽又從我臉上移了開去,那灼燙的額頭和脖頸又涼了去。頭頂上的空調吹著冷風,一冷一熱中,我的頭疼病又毫無征兆地犯了起來。把頭往過道一側一瞥,父親和小叔頂著蠟黃的臉已經閉上了眼,看得出他們在一陣陣的顛簸中也失去了精神。過道的另一側,坐著一男一女,男的留著大胡子,頭頂白色小帽,女的似乎是他的妻子,用一塊方巾遮住了頭發耳朵,露出一張紅潤的側臉,臉上嵌著尖尖的鼻子,看著四十多的樣子,卻不失嫵媚。男的一直盯著手里的手機看,時不時轉過頭跟女的說些什么,女的應完男的話,又把頭朝前轉去,閉著眼睛坐靠在自己的座位上,雙手交叉疊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給人一種寧靜的感覺。

回過頭來,前座完全擋住了我的視線,強忍著時不時陣陣刺痛的頭痛,我無聊地抽出放在前座網兜里的幾本雜志,一本是安全須知,還有一本是關于旅行的,上頭無非都是一些熱點旅游地,中間還夾著無數的廣告,多半是海景房和白酒,海景房前還有一男一女,男的穿著黑色西裝,女的一身素裙子,你靠著我,我摟著你,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笑容。看著無聊,沒一會兒我合了雜志,放還了原處。

飛行過半,那飛機已經少了顛簸,對于偶爾的震顫,我已經習慣。每一次震顫后,機艙里都會穿出空姐的喊話聲,無非是重復先前的話而已。不久,似乎對于廣播里重復說著安慰的話,機艙里的乘客已經沒人理會,玩手機的玩手機,聽歌的聽歌,說閑話的說閑話,多半是閉眼僵坐,一副疲倦無奈的樣子,偶爾會有小孩哭鬧的聲響,似乎比飛機引擎的轟鳴聲還要尖銳,一股腦兒地飛到我的耳朵,耳膜在失壓的機艙里傳來一陣刺痛,直竄太陽穴,往腦袋最深處扎去。

我萬沒有想到,坐個飛機也會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樣子。飛機引擎的轟鳴一刻不得安歇,耳蝸中永是嗡嗡地噪著,疲倦與刺痛的腦膜并沒有讓我停下煩緒。想著自己往祖國的西北飛去,留下身后的西南的一切,想著離家出發,母親在門口佇立的形單影只,心口像被小刀剜了一下,傳來一陣銳痛,眼睛不爭氣地脹痛起來。忍不住又往舷窗外看去,眼前仍舊是橫生而去的機翼,機翼下方仍是潔白的云朵,只是換了模樣。往云層中間看去,地上的山成了黛色,連綿起伏,中間還有條形的、方形的田塊,偶爾可見銀色的建筑,一片連著一片,不知何地,也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的上空。

此刻,父親與我在天上,在高高的白云之上,而我那操勞了大半輩子的母親在地上,在那西南的松針林里穿梭,在紅色的土地里低頭彎腰,與那平凡的生活作著不厭其煩的斗爭。她挽著自己的袖子,定是在做飯,抑或是給家里的那幾頭豬喂食,又或者是背著自己高大的竹筐跑自家田地里忙些什么。想到此,我脹痛的眼球退了疼痛,眼淚刷刷地順著眼瞼冒了出來。怕父親和小叔瞥見我的眼淚,我警覺地把臉往舷窗撇去,佯裝扶弄自己的眼鏡,小心翼翼地拭凈了眼淚。往舷窗外看了一會兒,自覺父親和小叔定不會察覺出什么端倪,也生怕別人覺得我沒見過世面,不停往舷窗外探去,我扭轉頭來,往前座看去。

不自覺地往左手邊看了一眼,父親和小叔仍緊閉著雙眼,一臉的疲態。過道另一側的一男一女嘴里在吃著什么,有說有笑的,男人也收了手中的手機,和身邊的女人有說有笑,那滿臉的胡子給我一種不可名狀的俊相,要是他年輕上幾歲,估計也是一個萬人迷,就憑著他高高的鼻梁和他薄薄的嘴皮,加之一臉的絡腮胡,怪不得她老婆生得嫵媚。不多久,頭疼愈發地沒完沒了,我收了眼神,掏出兜里的止痛粉,含在嘴里良久,就著自己的口水往肚子里咽下,隨著咽部一陣的苦澀,嘴腔里醞釀著說不出的酸楚,很快舌頭四周傳來一種止痛粉特有的香醇,這是我經常服用止痛粉后獨有的體驗。估計父親與我會有同樣的感受,我似乎遺傳了他不知根源的偏頭痛,他的止痛散還是他常備的。

盡管父親和小叔都穿了一身新買的衣裳,一看就是小地方來的農民,不經意間,我看到他們的臉,當空姐從過道里走去,她那濃妝艷抹的臉,臉下連著潔白的脖頸,把那頭往機艙頂板上高高地支去,那就是城里人特有的模樣。而我身旁的父親與小叔卻是一臉土黃,怯生生地呆坐在座位上,一言不發,如待等審判的犯人一般,又像調皮搗蛋的小學生遇到了班主任,在自己的座位上正襟危坐。那兩張臉已經表明了他們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們可不是機艙喇叭里說的什么尊敬的旅客,他們只是陪著我去上大學的一對兄弟,他們不是奔著蘭州去旅行的。想到此,我的心又不自覺泛起了陣陣的酸楚,那是種苦澀,苦澀中帶了自卑,自卑中夾了警覺。生怕別人察覺到我們,注意到我們一行三人。但這又是不可避免地,父親、小叔與我都是白族,我們來自西南的一座小城,準確地說,來自一個小村莊,村里沒什么外地人。父親讀的書不多,小學都沒有畢業,作為一個白族人,他能聽得懂大部分的普通話,看電視也不成問題。倘若有人說什么方言,那自然另當別論了。他可能聽得懂只言片語,抑或是一兩個詞兒。為了解決溝通的問題,父親只得帶上小叔,充當自己的耳目。小叔并不見得讀了多少書,他的最高文憑充其量也只是小學畢業。他雖讀過一年半載的初中,卻半路逃學,也落了個輟學的下場,沒領到半張小小的畢業證。小叔從小成績斐然,當個翻譯自然不成問題,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讀書人,相對于目不識丁的村民,在當時也算得上貨真價實的知識分子。

一路上,父親總是沉默著,似乎沒有什么話要說,出了門都是需要說漢語的,父親自知說話不如小叔,他平日里說的都是白語,我從未聽到過父親說過什么漢語。父親索性只是跟在小叔與我身后,小叔負責問路辦事,父親負責掏錢,我則如一個只會吃飯的啞巴,夾在小叔與父親中間,偶爾尾隨在他兩身后。要是父親要說什么,他準會操一口白語,那不需要思考就能脫口而出的母語,而與漢族同胞交流時,他則會縮退到小叔身后,作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認真中帶了警惕,警惕中不可避免地帶了生怯。

一服止痛散,閉眼打了個盹兒,那鉆腦筋的頭疼總算是止住了,精神也恢復了不少。顧不得別人的眼光,我操著白語問父親要不要和我換個座位。父親低聲地說了拒絕的話。先前上了飛機,待飛機機艙平了之后,眾人紛紛把舷窗上的擋光板往上拉,把眼光往舷窗外看去,最里說些什么話,一個抱著孩子的母親手指著舷窗外,給孩子說云朵、山脈之類的話。我也不自覺地拉開右側的遮光板,扭了頭往舷窗外看去。等我回過頭來,父親和小叔也好奇地往另一側的舷窗外看去。我自知父親和小叔也是頭一次坐飛機,自然好奇想看看那舷窗外的天地,出于此,我想與父親換個座位,讓父親好好看看那舷窗外的光景,沒想到被父親拒絕了罷。

很快,飛機在藍天中穿行已久,機艙里喇叭喊了話,說要提供午餐,兩位空姐推著餐車從頭等艙緩慢分發著餐食,父親、小叔與我坐在飛機中段,沒一會兒那餐車就到了我們三人跟前,餐食都是一樣的,只不過飲料根據每個人的喜好準備了果汁、可樂、牛奶和礦泉水,那空姐微笑著問我父親:

“先生,您需要喝什么飲料?”

父親木訥著,沒有接話。

小叔趕忙接了話,“礦泉水就可以。”

那穿著紫紅色制服的空姐看出我們三人是一起的,倒了三杯礦泉水,彎著腰,把紙杯里的礦泉水遞到了我們三人手中。沒吃完午餐,父親早已經把紙杯里的礦泉水一飲而盡,看得出他已經渴了很久。一路上早備了飲料,沒想到上飛機的時候被機場的安保人員統統收了去。吃著午飯,那兩位空姐仍不停地推著餐車給旅客續飲料。看得出父親仍是口渴,卻不好意思說什么。機艙里的人都爭著還喝些什么果汁牛奶,唯有我們三個像木頭一般,在座位上一言不發地吃著椅背托盤里午餐。

我問父親,“阿爸,你還要再喝著什么?”我自然說的是白語,父親也用白語回了我的話。

“到時候,她們到跟前的時候,你幫我要一杯水。這飛機上還不讓帶水,真是奇了怪了。”

小叔沒說什么話,沒等兩位空姐來到跟前,小叔站起來身,用生硬的普通話沖著餐車前后的兩位空姐喊了話,“再給我們倒三杯礦泉水。”隨后便坐了下來。

空姐聽到小叔的話,隨即轉過身說:

“好的,先生!您稍微等一下。”說完后露出克制的微笑,好像禮貌中帶了迫不得已的神情。

很快餐車前的空姐一一接過了我們的空紙杯,往里頭倒了礦泉水,又如先前一般,彎下腰,雙手握著紙杯給我們遞了過來。看我們三人空空的餐盤,空姐很快收了餐盤,那里頭無非是二兩不足的米飯,放了三兩塊紅燒牛肉燉土豆,另加了一小包鷹嘴豆,吃起來滿嘴的咸硬,讓人口渴。很快父親又將那紙杯里的礦泉水喝干了。

我抿了一口紙杯里的礦泉水,問父親:

“阿爸,你還要喝么?”

父親搖搖頭,回答說:

“不喝了,一會兒上廁所麻煩。”

“飛機上有衛生間的。”我說。

“不了。”父親說。露出蠟黃的臉,吃完午餐,又抱著自己裝了錢的淺軍綠色的挎包木然地打量著眼前的椅背、人頭,起身又下座的旅客,好像在思考著什么。吃完午餐不久,陸續有旅客跑機艙末尾的衛生間去方便,父親靠過道坐著,極容易觀察到什么。看得出父親猶豫很久,他在座位上心神不寧,小心翼翼地側著身子,歪著頭往機艙末的衛生間探去。很久,父親終于解開腰上的安全帶,起了身往衛生間方向走去。父親個子不高,我在座位上看去,只見到他黑色的頭在一排排座椅中間緩慢走去,他側身讓一位剛上完衛生間回來的男人,我撐起腳看去,父親的頭影被那個高大的男人完全遮擋了去。待那個男人側身走了過來,父親露出他的頭,往衛生間移去了。兩位空姐推車餐車過來收了紙杯,緩步推著往衛生間方向收著餐后的垃圾。

午餐一過,機艙里的人又喧鬧了起來,似乎吃飽喝足,人便生了說廢話的勁頭,伴著飛機引擎嗡作響,真是一個喧的世界。我惦念著父親,生怕他把自己鎖在衛生間出不得身,沒多久父親的頭影又出現在我的眼前,側身讓了餐車,他又安然無恙地出現在我眼前,落了座位,扣上安全帶,父親又抱著自己裝了錢的挎包,眼睛木地盯著前排的椅背。隨后轉過臉用白語問我:

“你去不去上廁所,里面現在沒人!”

“我不急。”回答道。

小叔沒說什么話,解開安全帶,父親把兩只腳往過道一側挪去,斜著身子讓了小叔,小叔從父親身子和前排的椅背間擠了出去,往衛生間走去了。看著小叔的背影,我倒沒有先前父親去衛生間時的那種擔憂。

父親收回腳,坐直身子向前看著椅背,看著父親緊抱著挎包的手,往上抬了眼,父親的側身全然地映入我的雙眼,父親真瘦,他的脖頸青黃,連著一張瘦削的臉,同樣是被年復一年的太陽曬成了黃褐色,緊抱挎包的手指節粗大,上頭有些肉眼可見的裂紋,指甲蓋深深地陷了下去,沒有任何的色澤。腳上穿了一雙廉價的休閑鞋,鞋幫上都是黑色的網眼,透過網孔,可以看見穿在腳上的黑襪子。小叔轉而回到了座位,父親又把雙腳往過道伸去,把身子轉了過去,小叔又從父親側過的身肩和前排椅背中間的縫隙中擠了進來。小叔落了座,我收回了眼,把頭往舷窗外看去。想到父親剛剛的側影,心里不自覺生了心酸。

機艙里的旅客有說有笑,似乎有種要去天堂的感覺,而我自知此行的目的無非是自己無奈下的選擇,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圣之地。我毫無開心的理由,我生性也是個安靜之徒,不喜歡與人交談。我不知這飛機里的人為何這么喜歡說話,我也能聽見前后排的人說的話,他們嘴里的話無非是打發時間的空話而已,并不見得是什么高深的話,至于讓我聽不懂。我一向討厭愛說閑話的人,哪怕他們說的話壓根和我沒有任何的關系,只要他們說的話過于多,一傳到我的耳蝸,我便無端地厭惡起那說話的人來。我喜歡安靜,喜歡在安靜中思索一些有的沒的,哪怕就像周圍說閑話之人那般無聊,但這是我活著的方式,或者說是存在的形式。盡管心里生了對周圍人的厭惡,想到人長了一張嘴,他們用來說閑話,除了說閑話就是貪圖口服之樂,我的厭惡愈發地猖獗,有時會生了打人的沖動,剛想找一根長長的針線,把他們那令人厭惡的嘴皮給牢牢地縫合個嚴嚴實實,讓他們放不出聲,這是個病,而究其病因,都是周圍那些無聊人的碎碎叨叨。出于對自己這種念頭的邪惡,我很快收了心里的厭惡,任他們說去了。我自己也生了一張嘴,而我不愿說些什么閑話,這是我的本性使然。而別人同樣也生了一張嘴,他們愿意發揮其用,說個不完,也是一種自由。人生來自由,面對自己所惡,我的性格使自己保持無奈的緘默,想到忍受何嘗不是一種能耐,自己也舒服多了,同時竟也心生對周圍人的輕視。

回過神來,看了父親與小叔一眼,他們同樣在座椅上緘默著,與前后左右的人格格不入,同樣是人,有人緘口不言,有人談天談地,父親似乎裝了心事,又似乎僅是無聊,只是臉上的木然的表情顯得他心事重重,沉默不語似乎是父親打發無聊的唯一方式。如果自家的廚房里,他定會對我說一些離奇古怪的神話傳說,興致來了,也會說一些鬼故事。他說著講故事也有自己的一手,有時也會故弄玄虛,把那嘴里的鬼講得真有那么一回事兒似的,總讓我脊背發涼,心驚膽戰,似乎他嘴里的鬼就要奪門而入,生了一張可怕的面孔,迎著我的臉面撲來,或輕輕悄悄地從身后伸出手,觸摸我的后腦勺。那時的父親是年輕的,臉上笑容也多,而此刻坐在機艙里的父親面無表情,成了一方不會說話的木頭。他只是緊緊地抱著自己大腿上的挎包,困倦了便閉一會兒眼,睜開眼后,仍是一副疲倦不堪的模樣,不愿說什么話。

相比于我們三人的沉默,過道一側的那對男女卻是滔滔不絕,女人饒有興致地撫弄著男人滿臉的胡須,男人則如小貓一般把頭緊貼在女人的肩膀上,側著身子翻看著自己的手機,女人生了一雙白皙圓潤的手,一只手穿過男人的粗壯的腰背,一只手在男人臉上撫弄著,嘴里還在低聲說著些什么,他們顯得那么親密,過道另一側生了祥和的氣氛,這是我從未在父母身上見過的氣息,我也從未見過我父母對我母親有過什么親密的舉止,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不懂什么是浪漫。或許父親是個不記得母親生日的男人,在那高高的村子里,父親從未給母親送過什么生日禮物,村里人不興這一套。這對我父母而言是奢侈的,也是沒必要的。

此刻,我才意識到城里人與鄉下人家是大有不同的。城里人能在公共場合大膽地顯露自己的情感,展現自己對愛人的心思,他們毫不避諱什么。而我那村子里的人永遠是沉默著,他們在自家的火塘邊與自己的妻子丈夫吵個不停,一言不合也會大打出手,沒有什么夫妻感情可言。他們有的是出于父母之言,媒妁之言,而無奈拼湊在一起過日子的;有的男的年紀大了,找一個別人不要的帶了病殘的女人,談不上什么情感;更有的怕自己兒子落單,讓表兄妹締結了婚姻,成了近親結婚的鴛鴦。這種聯姻在村里屢見不鮮,村里人早習以為常。村里人他們從不顯露自己的情感,因為他們幾乎沒有什么情感而言。這機艙過道另一側的一對男女,讓我不自覺想到村里的婚姻來。想到父親送我去蘭州上大學,我那沒出過省的母親還在那高高的村子里辛勤勞作,我的惆悵又陡增,心頭失落的鐵塊簡直成了望不到頭的喜馬拉雅,冷峻凄涼在心頭縈繞,頭頂的冷氣吹得我渾身發涼,我深吸了一口氣,滿是人臭的味道,我胸腔急劇凸隆,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動,好一個壓抑窒息,我長長地吐了憋在肺泡里的濁氣,卻絲毫高興不得。耳邊仍是飛機引擎的嘶鳴,那聲音真叫人頭疼,讓旁人難以忍受的是乘客無休無止的喧鬧聲,他們的嘴永遠說個不停,舌頭也并未因話多而打結發痛,真是能說會道!我想這無聊的人,不到咽氣那一刻,是定不會絕了聲息。

在怪誕的自我折磨中,我又茫然地把頭往右邊那小小的舷窗外看去,這一看不要緊,我那本郁悶的心一下落到了井底,我生了不可言說的悔意。心想,我怎么會來到這樣一個地方,我無法忍受眼前的黃土高原給自己帶來的視覺沖擊,轉而震蕩著我本失落的心靈,我陷入絕望的境地。藍天白云并沒有多少的分別,只是先前云層下黛色的群山已經失去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光禿禿黃土丘,上頭絲毫沒有綠樹的影子。我心頭那僅有的一點兒期待之火一下子被眼前的黃土高原給無情地澆滅了。

顯然父親和小叔也透過舷窗“領略”了這西北的景色,我所要待上四年的地方,竟然是如此荒涼,簡直寸草不生。眼力所到之處皆是一片模糊的黃色,除了荒涼還是荒涼,真不見一片綠意,不見一棵綠樹的影子。機艙里的喇叭響了起來,說很快即將到達金城蘭州,不到二十多鐘的航程,提醒旅客們系好安全帶,收了小桌板之類的。

飛機往左轉了一個大大的彎,整個機艙傾斜了三十多度,那過道里的一位空姐雙手分舉,用力地撐在機艙兩端的行李柜上,左側的腳發了力,繃得直挺挺的,右側的腳斜搭在過道上,腳尖如錐子一般立在鋪了毯子的過道上。她兩條腿生得瘦長,腿上套了一種肉白色的長襪,腳上依稀記得穿了一雙黑色的女士皮鞋,鞋跟足有五公分厚,這讓她的身段愈發地高挑開去。

對于飛機的急轉,她臉上不見什么慌張的神色,反觀身旁的小叔和父親,臉上生了些許故作鎮定的緊張,我同樣如此,感覺飛機快要墜機似的,心里免不了想到死亡的念頭。新聞播報,飛機失事,我一命嗚呼,身體被燒成一團黑炭,沒人能辨認,無人認領。為了避免眼神的對視,也不讓別人認為我是在看她身材,誤解成好色之徒,我趕緊把眼光從那位空姐身上移開,轉而看著舷窗外的漫天黃土。機身在下降,那云朵都蹭到了機翼,飛機在云朵中下滑,可以明顯地看到那下方黃色的山塬上土丘,上頭確實寸草不生,更別說是一棵樹,一棵綠色的樹,那絕不可能。我的心徹底墮了下去,那干涸的心床似乎溢滿了混濁的臟水,讓我堵得慌,我恨不得讓飛機立馬調轉頭去,稀里糊涂中,自己竟生了回家的念頭。一張高考錄取通知書把自己帶到離家幾千公里的荒涼之地,真是荒涼,十足地荒唐。我怎么也沒料想,自己要在荒涼的苦寒之地帶上四年,想到此,我恨不得從飛機上縱身下跳,死在這死氣沉沉的戈壁灘里。

絕望和窒息中,機艙里傳來旅客的驚嘆聲,“怎么一棵樹都沒有啊!”聽到此話,我如行尸走肉一般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任憑飛機因氣流而強烈顛簸,我已經失去了先前的心驚膽顫,舷窗外的景色已經激不起我任何的興致,不知為何,我又忍不住生無可戀地又往舷窗外瞥了一眼,像要面對一個自己厭惡到極點的人一般,又好像再次確認旅客的話一般,看一看那腳下的土丘是否如旅客說的一棵樹也沒生著。

飛機愈發地降了高度,機身傾斜著往前俯沖而去,能明顯地感到安全帶在用力地裹拉著自己的腰身,小腹傳來拉扯感,身體隨著慣性往前沖去。機艙里傳來空姐的喊話,要求旅客拉下舷窗的遮陽板,再次確認小桌板收放好,務必系好安全帶,其中一位空姐在顛簸的過道中撐著椅背走來又過去,眼睛不斷地往乘客腰間看去,一一確認乘客是否記好安全帶,嘴里還在說著提醒的話,兩片紅紅的薄嘴唇上下不停地開合著。

飛機急劇地往下俯沖而去,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陣令人不安的顛簸,機艙里說個不停的人終于閉上了嘴,耳畔被引擎的嘶鳴和機身的震顫聲所占據,腰身被安全帶拉扯著,我本能地繃直了雙腿,心也懸到了嗓子眼,先前的煩悶和悔意完全被緊張所代替,緊張地不知我一人,不經意間看了一眼父親和小叔,他們同樣是神情緊繃,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那過道另一側的男女同樣是一副不安的惶恐,我以為他們定是坐飛的老手,定不會在這樣的情形下失了神,這倒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在毫無把握的事件面前,眾生都是平等的,我們出乎本能的安排,在死亡的威脅下瑟瑟發抖,這和城里人與鄉下人沒有絲毫的分別,除非某人有看透生死的自以為是,抑或是麻木,那自當別論。

不久,那在過道中檢查安全帶的女士也回到了頭等艙旁的座位上,神情自若地往細柔的身腰上扣好了安全帶,等待著飛機的著落。著落前的飛機猶如過山車一般忽高忽低,一陣急劇下落,猛地,屁股下的座椅又把身體托住,機艙里的乘客都在體驗著失重的痛苦,那心臟懸在半空中,不停地往下墜去,不一會兒又活生生被一根細繩拉扯回高處,五臟六腑都在震蕩,扭打在一起,心口處泛起揮之不去的焦懼,不知何時才會徹底解除這種難熬的焦懼,伴著機身上下飄蕩,機艙里傳出陣陣的嗒嗒聲,偶爾能聽到機身某處傳出喳……喳……的斷裂聲,我的心快要跳出胸膛,腦袋里冒出自己快要殞命的念頭。機身沒一會兒又猛地下墜,沒多幾秒又猛地剎住,那五臟六腑跟著機身翻騰,隨后一陣的左飄右搖,忽地機身著了地,機艙里傳來一陣起落架著地的劇顫,那聲音直竄腦門,全身上下一陣抖顫,臉部的肌肉似乎都在體驗著相互擠壓的快感。飛機往前滑行沒一會兒,那機艙里震蕩的聲音也消停了下去,渾身的抖顫也恢復了平靜,我那懸著的心也終于落了地,似乎還生了劫后余生的慶幸。飛機右拐又拐,還在滑行中,雖未停穩,機艙內的乘客迫不及待地松開纏在腰身的安全帶,機艙內傳來鏜鏜當當的聲音,前后排的乘客紛紛起了身取著行李,盡管空姐在耐心地說著飛機還未停穩,大家別著急之類的話,滿眼看去,沒有一人把話聽進腦門中,飛機艙門還未打開,機艙走道上已經排滿了要下機的人。還真是猴急,我暗想。盡管人群破不記得地要下機,奈何艙門仍是緊鎖,那過道里的一行人只得在干等,人頭攢動,轉身的,舉手取行李的,起了身又坐下的,坐下又起身的,拼命拖拉行李的,正在取下行李的,把行李舉在頭頂的,推著行李的,抱著小孩的,都一窩蜂地擠在不長的過道中,嘴里都在說著什么,說的最多的話還是“讓一讓”。

機艙的廣播里播報著歡迎來到金城蘭州,現在室外氣溫多少多少之類的話。我想,我已經到了目的地,那地圖上遠在祖國西北的蘭州。后來,我才知道它其實不在祖國的大西北,確切地說它位居祖國幾何中心,盡管如此,我想我已經從祖國的西南邊陲,經過幾小時的飛行,終于安全抵達黃土廣布的大西北。雖性命無憂,心靈卻跌落到無底的深淵。

終于,隨著嗤的一聲響,飛機的艙門被打開,一位高個子的空姐用雙手竭力地推開那笨重的艙門,我竟沒想到,一個二十多年紀的女生會生得如此力氣,她露出修長的雙臂,給人一種莫的感覺。排成長隊的旅客緩慢地往艙門外走去,父親和小叔相繼站了起來,我也緊隨其后,跟著小叔往人隊里擠去,我往前方的隊伍里看去,不見父親的身影,他個子實在是太小了,完全淹沒在長長的隊伍里,出了艙門,身后傳來空姐“先生慢走,歡迎下次選乘。”之類的話。

父親與小叔先出了艙門,在機艙玻璃走廊里等著我,見我出了艙門,小叔轉頭跟著隊伍去了,示意我和父親跟在他身后。跟著隊伍,很快下了一個電梯,走出購票廳,我們便來到了機場大巴停放的地方,旅客很多,都排著隊在買到市區的票。放眼望去,是一座廣場,中間豎了一尊雕像,我當時并不知其名,后來才知道是馬踏飛燕。不少開著出租車的司機把頭從出租車的車窗里伸了出來,粗聲粗氣地喊著去不去市區之類的話,價錢和機場大巴沒兩樣。

身邊的旅客有的上了機場大巴,有的叫了出租車,還有的推著密碼箱在那匹飛馬下舉著手機拍照。環形的廣場四周車來車往,車子發動機不停地咆哮著,車屁股后冒出令人不舒服的尾氣,隨著四個輪子的轉動,大巴車一輛又一輛地駛離廣場,廣場上人聲嚷嚷,不少私家車車主跑人群中叫客,只見不少人搖頭拒絕,又跑到過了馬路的朝廣場里走來的人群里拉客,人群駐足在拉客者跟前,說著什么,很快又朝廣場東邊走去,沒有人上他的車。那拉客的人見我們三人在那雕塑跟前停了下來,便急匆匆走了過來,離我們三五米的距離便朝我們問話:

“去不去市區?一百二!”

小叔冷不丁地回了話:

“不去。”

那人又不厭其煩地朝其他旅客走去,小叔點了根煙抽了起來。那時父親早已經戒了煙,我和父親看著小叔,周圍人來人往,大多都說著方言,初次聽,語氣中帶了粗魯,并無什么好感。我往那匹飛馬那兒看去,抬個了頭,只見那馬在半空中伸騰著四蹄,歪著頭,齜牙咧嘴的,一副兇相,我那時并無任何審美的心情。父親和小叔也轉過身瞥了飛馬一眼,并沒說什么關于那雕塑的話。四周人來人往,南來北往,東來西去。廣場東邊有幾棟建筑,底下都是餐廳,門牌多是綠色,上頭寫著蘭州拉面,抑或是某某牛肉面之類的字眼。餐廳前是一條瀝青馬路,上頭車來車往馬路西側有賣水果的各種攤子,攤子前多半是中年婦女在擺賣,旅客很多,卻很少有人去買些水果吃。偶爾能看到年輕的女生走到那些水果攤前,詢問著價格,伸出手去揀選蘋果橘子,水果攤中間夾了烤紅薯的攤子,一個汽油桶改造而成的烤爐,上頭擺滿了烤焦了皮的紅薯,怪怪地躺在滿臉胡子,紫黑色皮膚的攤主前。時而有人走到他的紅薯攤前,他生意比賣水果的好多了。穿過他的紅薯攤子,能聞到一陣紅薯被烤熟后散發的焦香。過了馬路,我們三人便徑直走進了一家拉面店,還沒進店,那店主便在門口喊著,沒來得及挑選餐館,出于鄉下人的不好日子,只得跟著矮胖的頭帶方巾的女人進了她家的飯店,那一排飯店大多是賣拉面的,其實也什么可選擇的。早在廣場上,父親便提議去吃個飯,作為南方人,本想找個米飯吃,小叔從南到北,又由北往南掃視個好幾遍,不見什么米飯的影子,都是齊刷刷的拉面餐廳。餐館名字雖有不同,后面的三個字差不多都是雷同的,要么是拉面,要么就是牛肉面,總之一個面了得,真是面面俱到。

進了面館,里頭人頭攢動,雖沒心思打量身邊的人,那過往的旅人都是一副副倦怠的神情,不見有什么人說笑,都低著頭吃自己碗里的面,兩根筷子一夾,撐直了腰,抬了頭,不斷把夾在筷子上的面往嘴里送去,面一送進唇齒,便都嘟著嘴暢快地把面往嘴腔里吸去,嘴里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他們都只顧著吸吃碗里的面,并不在意我們三人的初來乍到,偶爾抬頭看一眼,便又埋頭吃著自己的面,那吃完面的人用筷子在面湯里打撈著,見面湯里不剩什么面,便兩手端著面湯,吹了吹面湯表面那層油亮油亮的油層,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咽去,面湯里飄著蔥花,像極了春日里從塑料布里長出的玉米苗,又像一汪湖泊中漂浮些浮萍。人一吹,那碗里的蔥花便在碗里四處游動,直到撞了碗壁,又回轉飄來。

很快那戴了頭巾的矮胖婦女托著餐盤把三碗面送了過來,把長方形的托盤放到餐桌上,把面一一端到我們跟前,取了一次性的筷子,便吃了起來。面里滿是湯水,上頭浮了一層油,些許蔥花,還有幾小塊牛肉,加之三五片煮得熟透的白蘿卜,燙水中央還放了一勺辣椒油。翻攪了一下面,那一坨辣椒油便在碗里全然地散開,成了鋪在面湯表面的一層紅油,父親讓我點了三個茶葉蛋,剝開煮蛋,便往碗里丟去。三人便開吃起來,忘了是什么滋味,我從來不是挑食的人,父親也是。看得出父親很餓,沒幾下,一大碗的面就被父親一掃而光,他端起一大碗的燙水喝了好幾口,沒一會兒那碗面湯見了底。我吃不慣,吃得很慢,父親和小叔吃光了面,又喝光了面湯,坐一旁等著我。我從小因為吃面被父親收拾過,我曾吃面發出了聲,用嘴吸食著面條,免不了發出滋滋啦啦的聲音,被父親罵了一頓,仍記得父親說的話,他說我想沒吃過飯的乞丐,吃個面像打仗一般。從此,我養成了吃面不出聲的習慣,免得又被父親罵。我對著那一大碗的拉面,悄無聲息地吃著,費了好長時間才把那碗面消滅干凈。小叔在他餐桌旁毫無顧忌地點了根煙抽了起來,飯后一根煙,看得出他很享受,臉上也不免流露疲倦之色,戴了一頂長舌帽,時不時抬一抬自己的帽檐,嘴里不斷吐著青煙。父親在一旁無事可做,在椅子上神情呆滯,夾了人生地不熟的窘態,雙手緊緊地抱著自己貼在大腿上的挎包。

父親從拉開挎包的拉鏈,從中抽出一張一百面額的紙幣,起身給了那身材矮胖的女人,我和小叔兩先于父親出了面館,父親一手捏著挎包拉鏈,一只手接過了女人找的零錢,出了面館朝來往的路人看了又看,走到一顆榆樹下,小心翼翼地拉開挎包的拉鏈,把剛找的零錢放回了包,把挎包拉正,放在自己跟前,兩只手緊緊地抱著。

出了面館,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魂落魄,我想一個流浪者,雖父親在我身邊,但我仍覺得自己是個孤家寡人,我的心是那么的空,里頭似乎什么都沒有裝,卻分明裝了一肚子的心事。我真不知大老遠跑這個地方做些什么,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我都不知道他們是是做什么的,他們來這個地方做什么,他們是否和我一樣心生絕望和麻木,但他們分明沒有我那么的沉重,他們偶爾會說些笑著從我身邊經過,他們并不如一般是個可以說話卻不愿意說話的啞巴。我們三人朝廣場走去,反正時間還早,報到還是明天的事情,我們提前一天出發,這是我父親一慣的謹慎,他生怕我錯過了開學報到。很早之前就在小叔的陪同下跑縣城郵局定了三張機票,就連縣城到昆明的汽車票都一并訂了。父親對于家里的大小事務總是那么上心,尤其是對于我上學的事情,那自然是他心中的頭等大事。

我們往廣場中心的那尊飛馬走去,環形的臺階圍繞在雕塑東邊,父親和小叔蹲坐在臺階上,木然地看著那飛馬的屁股,我在二人身后背著自己的書包駐足往機場大樓看去,那好幾層高的大樓上赫然焊嵌著“中川機場”幾個銀色的大字,身后便是寬闊的跑道,時不時有飛機降落起飛,伴之一陣陣刺耳的囂叫聲,像一只只不會扇動翅膀的大鳥,從藍天里來,又鉚足了勁沖上藍天,也不知從哪里飛來,又將飛到何處去。太陽光打在沖上藍天的機身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我眼前傳來一陣目眩,隨即收了眼神,眼前的臺階旁蹲坐著抽著煙的小叔,還有挎著軍綠色挎包的父親,他們一動不動,恍惚間也成了廣場里的兩座雕塑。看著父親警覺的背影,我心里愈發地堵得慌,父親的背影竟然這么小,外頭套著的夾克衫偏大,那衣角已經垂到了地上,像一個小孩在冬天的雪地里穿了厚厚的棉衣在蹲坐著。

不多久,父親與小叔二人雙腿僵酸,小叔提議找個能坐的地方休息一番,再打車去城里找個旅館。父親沒說什么話,跟在小叔后往廣場東北方向的商鋪走去了。過了馬路,父親走到商鋪跟前拿了三瓶礦泉水,給店主付了錢,接了零錢跟上在小叔與我身后,很快把水遞給了小叔和我,取下夾在胳肢窩下的一瓶水握在手中,擰開瓶蓋喝了起來。看得出父親很渴,他喝光了一大碗的面湯,那面湯又油又咸,或許是他口渴的罪魁禍首。

穿過一條小路,往商鋪身后走去,小路兩側分布著低矮的小平房,并不如前排的商鋪那般亮麗光鮮,如趴著的海龜,龜殼上堆放著無數的雜物,小小的院子里到處都是什物,好像是什么收廢品的人家,不大的院子里堆著成堆成堆的塑料瓶、玻璃瓶、成捆成捆的廢紙板,角落里還堆不大的一堆廢鐵,門口停著一輛掉了漆的三輪車,小平房大門洞開,兩個小孩穿著花衣在屋子里吃著零食。院子里傳來幾聲狗吠,怕有什么狗跑出,父親讓我走到他的另北側,自己對著右側人家的大門,眼神還在地上搜羅著什么,似乎在找什么木棍石頭之類的防身武器。好在沒有什么狂犬奪門而出,父親不斷往身后瞥去的眼神也收了回來。父親與我跟在小叔身后,往巷子里走去了。很快到了巷子盡頭,眼前出現一個小土坡,土坡上種了些生硬的矮草,零星地種了幾棵半生不死的冷杉,還夾種了一兩棵榆樹,樹根底部是未填滿的樹坑,樹坑里全是板結的黃土,黃土中混了無數的沙石,有的樹坑中夾了巴掌大的鵝卵石,鵝卵石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黃土。我們三人走上土坡頂,找了一處干黃的草斑坐了下去。身后是一座連著一座的土坡,遠遠望去,消失在昏黃的天際,那遠處的天空似乎淹沒在一大片滿天黃沙中,眼前只剩灰色的一片山丘,山上雀無一棵樹的影蹤,這真是一片看不到生機的土地。往西邊看去,一座座一排排的樓房就矗立在烈日下開闊的黃土塬中,地面上蒸騰著熱浪,天氣十分的燥熱,父親與小叔臉上都分泌出一層淺淺的汗,汗中帶了油脂,使得二人油光滿面,那臉看著如烤得焦黃的兩顆土豆,有人在上頭如開玩笑一般涂了層黃油。

小叔照樣是點起了自己的煙,自顧自地抽了起來,一臉嚴肅相。我們三人南北一字鋪坐在草頭上,風不知何處飄來,卻沒有絲毫的涼意,反倒愈發地悶熱起來,吸入鼻腔的都是干熱的空氣,小叔的煙氣偶爾飄到口鼻,讓我生了一陣陣不適,腦袋很快也被煙氣熏得發疼,一種難以言表的不適傳遍心肺。我向來不會抽煙,一吸著煙氣便渾身不舒服,惡心干嘔自然也緊隨其后。

父親把臉抬得高高的,看著放飛又抵達機場的飛機,灼熱的陽光照在他蠟黃的臉上,草斑上投下他瘦小的身影,盡管出發之前他已經刮凈了自己的胡須,沒過兩天磨人的路途讓他一臉疲倦,他下巴和嘴巴上邊又冒出了又黑又硬的胡茬,陽光下父親兩頰的鬢毛又細又長,像新生兒手臂上覆蓋著的絨毛,這種情形自己已經見過多次,只不過這次是在別人的故鄉,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在一個天氣燥熱的下午,在一個黃土高原上的一個小坡之上,飛機咆哮著遠去,父親看著那漸行漸遠的機身化成一個斑點,消失在灰黃的天空中,他又低下頭來,看著下方廣場上南來北往的人群,眼睛隨著那離去的機場大巴移動,也不知他在想著什么。父親總是沉默著,不愿意說什么閑話。土坡上除了風聲,就是機場里飛機偶爾的起飛降落傳來的呼嘯聲,這坡頭雖無老家的綠樹成蔭的清涼,卻也遠離塵囂,也是個安靜的所在。不久,小叔抽完煙打開了話匣子。

“這城市真大,不愧是城市!”小叔似乎發現了新大陸,語氣中卻沒有格外的驚嘆,像是在陳述眼前的所見罷了。

“將來要是有機會,一定要在城市安家落戶,那發展才快,我們小地方的人真是沒見過世面,在土地里摸爬滾打一輩子,真是白來這個世界一趟。”見父親與我沒說什么話,他看著西邊高大的成排的建筑自言自語地說了起來,說完看了我一眼。隨后又掏出父親給他買的一包好煙抽了起來。說起來也不見得是什么好煙,只是價錢比平時多了十幾塊,在老家那偏僻的小地方,這就是好煙。村里人平時抽慣了七八塊的紙煙,要是有人突然抽幾十塊的煙,在他們眼中那自然就成了好煙。我是不抽煙的,也不喝酒,自然區別不出煙的好壞,我同村里人一樣,要是花的錢多,自然也就成了好,所謂便宜沒好貨,好貨自然不便宜。我在偏僻的小地方待得太久,自然也受村里人的影響,或好或壞。或許待得太久,自然與他們無異,成了他們中不可區分的一份子,隱沒在深山老林中,看著需要學習太多東西,其實也不需要學習什么東西。

坐在黃土坡上,打量著眼前的建筑,我思緒萬千,父親來自紅色的土地,他用粗糙的雙手日復一日地在土地里掙扎,年復一年地穿梭在茫茫的松針林里,為的就是把我送到這喧囂的城市,讓我來城市接受更高的教育,讓我徹底遠離土地,過上沒有風吹日曬的城市生活,我想父親一定是如是想的。

無聊中,心情愈加地煩悶低落,眼神不自覺往那幾棵杉樹榆樹上看去,它們生得真是一個慘淡,枝葉上滿是黃土,似乎剛從黃土堆里鉆了出來。這里的樹似乎生了營養不良的病,它們扎根于滿是砂石的黃土,小小的葉子憔悴無力地朝著頭頂上的黃天。空氣十分地干燥,那厚厚的黃土松軟稀松,一把風便能把它們吹到天上去。這確乎和我老家的土著我所陌生的顏色和氣息。要是在老家,那土定是紅顏色的,上頭生長著大大片的松針林,松針林里有些濕重的空氣,要是來一場雨,整片松針林都在滴答滴答地唱著歌,那雨要是停了,太陽也會高高地升起,把陽光溫暖地撒在每一根松針上,照在每一片圓圓的綠葉上,上頭掛著數不盡的晶瑩的雨珠,像少女的淚,含情脈脈,讓人生愛。空氣中帶著土香,混著松木芳草獨有的香氣。然而,我眼下的境地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大片大片的黃土坡,上頭僅長了些干枯的黃草,上頭僅有的幾株矮個子的樹,還是灰頭土臉的樣子,讓我心生苦悶。我現在也能理解什么叫安土重遷,我從一片綠色的林海走來,竟沒想到會來到如此一個荒蕪的絕境,我一刻也不想多待,我只想回家去,這眼前的一切都在加劇我的惆悵和失落,我萬沒有想到甘肅竟然是這般模樣,那種有苦難言的郁悶一直在心頭縈繞,就像堵在心頭的一方鉛塊,深陷心床的泥沼,無法拉除。

小叔在一臉嚴肅中抽了好幾根煙,父親仍舊挎著他的挎包,時而仰著頭看翱翔在天空中的飛機,耳畔時不時吹來一股股燥熱的風,飛機引擎在機場上空中呼嘯著,那飛機里頭定是坐著無數回家的人,也必定捎來了遠離故土的人,我想是這樣的。父親、小叔與我不也是從老家坐飛機而來。突然念起故鄉,思念起家來,我深知故鄉是在西南方向,我抬頭看了看太陽,它就在左手邊高高的天空里懸著,發出令人不能直視的光芒。我心里默默地念算著東南西北,不由地想起書本上的一句話,“早晨起來,面相太陽,前面是東,后面是西,左面是北右面是南。”我想象著自己伸出自己長長的雙臂,閉著雙眼朝著東邊的太陽抬了頭,我的左手邊是北方,右手邊自然就是南方,而我的身后便是西方。頃刻間,我便找到了西南方向,我心里頓時涌現出一絲喜悅,我在百無聊賴的苦悶中找到了家的方向,我想只要我一直沿著自己找到的方向往前走去,走上幾個月,可能是半年,我就能回到家,回到母親身邊,回到生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松針林的懷抱里。那一刻,我似乎在我自己的小智慧而竊喜,讓我寬心的是我竟能把書本上學到的知識用了起來,我成了自己知識的主人,我用自己的所學給自己帶來了一絲絲的愉悅,我用自己十幾年的知識在別人的故鄉找到了家的方向,那西南方向的盡頭,我似乎看到了母親與弟弟的影子,母親一如從前,穿梭在老家的松針林中,而我那永遠長不大的弟弟則在一家作坊里打磨著銀飾。小學還沒畢業,他早已經萌生了闖蕩世界的想法,在鶴慶的新華古村里干起了打磨銀飾的手藝。

人總是會因為一點兒小收獲便沾沾自喜,把那看不見的尾巴高高地翹到天上去。此時如果一個人真有智慧,便能發覺其中的可笑之處。沒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我忘記了現在的太陽早已經不是早晨的太陽,很明顯,它已經往西邊偏去了。我錯誤地把西邊的太陽當成了晨起時的太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我以為找到了故鄉的方向,尋到了母親的影子,其實都是不存在的。想到自己把故鄉,把母親悄無聲息地挪了一個大方向,心里不自覺生了可笑,一陣可笑之后,為剛剛自己的自以為是生了慚愧。到頭來,我學到的都是些淺薄的知識,我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我還不如老家地里的一只冬蟲,那是一種在地下冬眠的蟲子。開春后,當父親翻耕土地的時候,總是能在不經意間便能找到它們的身影,你只需要摸著它的屁股,它的頭便能在半空中一歪一扭地轉動著,從東轉到南,從西指到北,在手指間比劃著順時針的圈,村里人以為它們分得清東西南北,是長了腦子的蟲子。要是某個人分不清方向,可以在開春后的新翻的土地里找上一只冬蟲,它的頭一開始指的便是東邊,準確無誤,百試不爽。村里人索性給它們取了一個最直接不過的名字——東南西北蟲。想來,我在辨識方向的學識上,還遠不如一只東南西北蟲。想到此,心里不自覺生了幾分荒誕。人要是一時糊涂了,免不了有向蟲子求教的時候,我是該向故鄉的蟲子送上崇高的敬意。如果我戴了一頂什么帽子,必是要脫帽致敬。是的,我還不如一只蟲子機靈。它們只是發揮本能,便有了我們人類不具備的智慧。

斷了尋找家的方向的念頭,我無聊地坐在父親與小叔一旁,任憑眼前一切的荒涼在心頭泛濫成災。忽而,父親便說了話,仍是操著一口從小聽到現在的白語:

“我們還是出發吧!到了市里再找個地方休息。”

三人中,我自然沒什么發言權,只是跟著父親與小叔身后,對所有事情沒有定奪。我只是一個會吃飯的啞巴,我只需緊緊跟在小叔與父親身后即可。我只對自己身上背的雙肩背包負責,對我的心思負責。

“那好,我們還是到市里休息去。”小叔起了身,說了一句。

往黃土坡走了下去,我不自覺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那幾株不像樣的杉樹、榆樹……

我想那是父親來過的地方,父親挎著他的八萬塊錢,把軍綠色的挎包緊緊地貼在自己的兩條大腿上,他那不合身的夾克衫如大雕那垂地的雙翅一樣斜斜地耷拉在那坡頭的一斑生硬的黃草地上,那里留下了父親的殘留了父親的余溫,留下父親獨有的味道,留下父親沉默不語的影子,留下父親眺望機場的目光,留下父親猜不透的心思,留下父親大半輩子的足記,他用五十年的堅韌把我帶到了這個荒涼的黃土坡,也把自己帶到了他從未來過的地方,一輩子只來一次的地方。我不忍心地掃了坡頭的那幾株杉榆,它們盡管灰頭土臉,生得瘦削無力,卻有著直面烈日黃土的脊梁和忍耐,就如我父親一般,個子不高,生得瘦弱,卻不影響他的堅韌和忍耐。再見了,那灰頭土臉的樹,冬天要是來了,會有什么人陪伴在你們左右吧!想到此,心里莫名地生了悲哀,一種濃烈的悲愴的詩意從心底涌了出來,我自覺與這個黃土坡告別,或許是永別。轉過頭往下走的瞬間,有種想哭的沖動,我低著頭看著腳下的路,那黃土坡上是沒什么路可言的,不經意間那黃土坡松軟的黃土沙里,我看到了父親下坡時留下的腳印。再見了,那些被我父親看過的樹,那片被我父親坐過的黃草斑,你們懂得接納,也承載了歲月。我詩意頓生,為身后的那些書,那些草送上最真摯的祝福,但這祝福里卻生了長長的悲戚。我知道,父親這輩子定然是回不到這個黃土坡來了。

看著父親與小叔急匆匆跳跑到坡下,我加快腳步跟上上去,手里還攥著父親給我買的那瓶礦泉水,那半瓶水在瓶子里咕咚咕咚地響著,我仿佛聽到命運的疾風在大海里激起層層的巨浪,是白色,是藍色,是紅色色,也是黃色。一白鯊條正咧開嘴,朝著一群沙丁魚撲去,那被追捕的沙丁魚群拼命逃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然沒能逃脫白鯊的鋒牙巨口,魚群被吐食,那僥幸逃脫的沙丁魚也滿是傷痕,一番逃命后,流盡了所剩的血,把大海染成紅色一片,那大海與天空打了一個照面,天空仍是一片湛藍。

沿著黃土坡往下走沒多遠,又回到那條小巷子里,小叔走在前頭,像是三人行中的帶頭大哥,父親緊隨其后,我則跟在隊伍的最后,父親回過頭看了我一眼,見我已經跟上隊伍,便又回轉過頭去,那回收廢品的人家院子里又傳出幾聲狗的狂吠,卻仍不見狗的影子,我帶著驚疑的目光往院子里看去,那狗原來被圈養在一個大鐵籠子里,這讓我不解,我頭一次見有人把自家的狗關在鐵籠子里的,這城里人來人往的,怕死咬著什么人,或者那狗生性頑劣,不得已而為之,我心想。

看到一條被關在鐵籠子里的狗,我不由得想起人類來,我們的命運似乎和那狗沒什么區別,它被囚禁在自己的鐵籠子里,而我們人卻被眼前生活的種種所囚禁,有誰生而得到了自由?是的,正因為生而不得自由,所以我們想方設法地想去爭取自由,獲得自由,最終也失去了自由,我們在追求自由的路上過著不自由的生活,就像人類經常迫不得已說出的那句話一般,“能有什么辦法”。關于我來到此處,也只能套用一句話,我能有什么辦法。

穿過商鋪前的馬路,我們往廣場下方走去,人手一瓶礦泉水,往父親手里捏著的水瓶看去,里面的水已經所剩無幾,看得出父親渴了很久,到了雕塑跟前,父親擰開瓶蓋,把那瓶底的水一飲而盡,又擰上蓋子,過了雕塑,父親走到垃圾桶旁,把空瓶子往垃圾桶里投去了。想到父親雖是一個農民,卻沒有亂丟垃圾的毛病,我心里涌現了難以言表的情緒。父親大概是太小心翼翼了,生怕別人說他什么,他是一個極好面子的人,他從不做有損面子的事情。不管什么事情,不論大小,他總是親力親為,為我做示范,我記得父親經常說的關于教育小孩的話茬,他說小孩不要老是給他講道理,你要親自做給他看。我想父親說的這話是有道理的,畢竟小孩剛開始的一言一行都是靠模仿學獲的。

機場的大廳人頭攢動,不斷有人走進,又有人走出,進進出出的人大多拉著一個密碼箱,大包小包的行李爬滿行人的身腰,出了大廳的人大多走得很慢,而進大廳的人似乎要顯得格外的匆忙,有的則小跑著進了大廳,密碼箱下方的幾個小輪子嘩啦啦地拖在主人身后,抱了小孩的女人在垃圾桶旁邊等著正在吸煙的丈夫,身邊擱著一大堆行李。

“去市區,去市區,你們三個去不去市區?立馬上車,立馬走!”一個長著國字臉的高個子師傅用方言喊著。我的心思從進進出的旅客身上拉了回來。

“多少錢?”小叔用生硬的普通話問。

“一人一百二!”那高個子國字臉的男人喊著,朝我們走了過來。

“不能便宜點嗎?”小叔問。

“現在都一個價,你們可以到處去問問,這么多車,都是一百二!”那高個子國字臉的男人盯著我們喊道。

正當我們在猶豫的時候,那國字臉又喊了起來:

“走不走嗎?現在就可以出發!可以把你們送到火車站,你們是要到火車站去嗎?”

“我們到市區,火車站也可以。”小叔回答道。

見我們有搭乘的意思,那男的掏出兜里的一盒紙煙,翻開煙蓋,低著頭給小叔遞煙,小叔接過了煙,掏出兜里的打火機點了煙抽了起來。那男的緊接著又從煙盒里取出一只煙,給父親遞去,父親搖搖頭,擺了擺手拒絕了。見父親不抽煙,他又把原先要遞給父親的煙轉而朝我遞了過來。

我木著臉,搖了搖頭。小叔對著男的說,“他是學生,不抽煙。”聽了小叔的話,那男的把手縮了回去,把手中的煙放嘴里,掏出打火機點了起來,深吸了一口,隨即說:“那我們出發,一人一百二。跟機場大巴是一個價,那機場大巴還要等人,人不齊不走的。”

小叔轉了過去,看著父親說起了白語:

“估計都一個價,要不就做他車去,跑來跑去也麻煩。”

父親沒說什么拒絕的話,面無表情地說:

“好的。”

那國字臉的出租車師傅知道我們在商量些什么,在一旁抽著煙等著。

“那我們現在就走嗎!”小叔轉過頭去,看著一旁的司機問。

“現在就走!”司機回答著,猛地抽著嘴里的煙,沒抽幾口便把煙頭扔地上,用腳狠狠地踩了幾家,那剛仍在冒著青煙的煙頭瞬間就被踩扁,安靜地躺在水泥地上,就像被壓路機碾壓過一般,悄無聲息地死去了。我心想,這城里人的素質也不過如此,好一個五大三粗,靈魂萎縮的男人。

我們快步跟上了司機,小叔跑副駕坐去了。父親與我則坐進了后排。隨著車門嘟地一聲響,司機把車鑰匙往右一擰,發動機又開始嘶鳴了起來,這是我不喜歡的聲音,它總是讓我頭昏腦漲,打不起一點兒精神來,加之汽車尾氣的刺鼻味兒,我的偏頭疼隨時都有發作的可能,這讓我擔憂了起來,頭一痛,我便沒有心思想任何事情。

自打初中以來,我都有一個習慣,只要坐車上,我都會把眼睛往車窗外看去,我喜歡道路兩旁的景物不斷被拋之腦后的感覺,我喜歡一邊看一邊思考的感覺,我在車里沒有絲毫的倦意,沿途的事物總會給我帶來新奇的想法。

車子前后一顫,便向著LZ市區開去了。車子往左往右拐了幾個彎,很快便出了機場四周的建筑,沿著一條機場高速往北駛去。司機車速很快,超了一輛又一輛的車,沿途都是些黃土坡,真是荒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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