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難得靜下心看自己的哲學書,這讓我獲得莫大的快樂,內心的平靜是很難獲得的,如果有幸獲得了平靜,就應該好好享受。
不知什么時候,我從書上看到了一句話,這引起了我莫大的興趣,不禁讓我浮想聯翩。
“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不知什么時候跑到我的世界里,我應該在這兩者間作出自己慎重的選擇,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可不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了孤陋寡聞的人,這對一個男人而言是恥辱。我不會因為我的財富不如別人而感到羞恥,真正讓我顏面盡失的是自己的才疏學淺和自以為是,趕緊看書學習吧!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一種要命的緊迫感壓迫著我,我給了自己很大的壓力,我想活在壓力之中,去做一些實事,而不是活在自己的空想中,那和白日做夢沒什么區別,很多時間在我路思亂想之際從我身邊溜走了,真是不應該。說來,虛無主義一直在侵蝕著我的身心,讓我走火入魔。
“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扎西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問。
我轉過身,看了一眼,扎西容光煥發,精神十足。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買了新衣服,牛仔褲和襯衣讓他看起來年輕了不少。最為重要的是他已經摘掉了自己的黑眼圈,整張臉帶了紅潤,他看起來心情不錯。
“你們兩個成了?看起來這么精神!不錯啊。”我開心地說道,已經很久沒見扎西,他準是來兌現之前對我說過的話,事成之后請我吃火鍋之類的。
說來,很久沒去宿舍外的世界去看看了。
“對,她已經答應做我女朋友了。”扎西開心地說著,又習慣性地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這是他的習慣,每當他感到開心或尷尬,他總會不自覺得抓一抓自己的鬢角,抑或是后腦勺,像一個見生的小姑娘,嘴里說著含糊不清的普通話,一句話的結束的時候總要加一個奇怪的語氣詞——死。
就像他剛說的,“她答應做我女朋友了死!”
宿舍的人一直調侃他搞笑的話語,他有時會刻意把一句話的后綴“死”去掉,沒過多久他又不自覺地往一句話后加個“死”!有時他意識到自己又說了“死”,便尷尬地用手拍打自己的嘴,露出羞澀的笑容,微微弓著自己的被,像一個年輕的小老頭,顯得很瘦,一雙手卻生著嬰兒肥,也怪可愛。
“恭喜啊!那什么去?上次你說的那個地方嗎?”我問。
“對,上次我給你說的那個地方,那地方去的人還挺多,我和她去了一次。她帶我去的。還挺好的。我一會兒過來叫你,她說她現在在化妝,讓我過來問問你。我先回宿舍打幾把游戲,走的時候叫你,你先看看你的書死!”他又習慣性地在一句話后加了“死”。扎西又意識到自己說了多余的“死”字,尷尬地笑了起來,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嘴。
“行呢,你一會兒叫我就好。”說完,扎西轉身要往對面宿舍走去。
“扎西!談戀愛了。”小馬笑著打趣。
扎西收了腳步,抓著我的床架立桿笑了笑,看著宿舍里的幾個人說:
“沒有,才確立關系。也不知道算不算談。”
“之前那個女生嗎?”蘇勇問。
扎西不好意思地笑著,對著蘇勇說:
“不是,是一個老鄉。”
“大一的?”林小雨問,說著理了理他的眼睛,手里捧著一本書。一副學者模樣,他之前不戴眼鏡,到了大三,不可避免地和我一樣成了四眼仔。
“對,老鄉會的時候認識的。”扎西說。
“她也是藏族嗎?”小馬問著,站得直挺的,不知何時,他的胡子又從下巴往兩腮爬去。
“她也是藏族,林芝縣的。”扎西說的很詳細,恨不得把他女友的詳細地址都說出來。
“上一次那個也是藏族的?”小馬問。
“對!”扎西說。
“那女的估計騙了你不少錢?”小馬說著,顯得很開心,掏出自己的手機放了音樂。
“也沒多少,是我心甘情愿給她的。”
“你找到女朋友都不請我們宿舍的人吃飯嗎?”林小雨握著手的書說著,一臉淺笑,在自己書桌前站立又復坐而下。
“有時間再請你們吃飯,現在沒那么多錢啊!”扎西不好意思地說著。
“你是不是把自己的錢都給女生花了!就是不愿請我們喝酒吃飯。扎西最近一定爽死了,都直接搬到外面包房住,是不是覺得在宿舍里不方便。”說完,小馬一臉壞笑。
“沒有,那房子是我和幾個老鄉一起租的。”扎西尷尬地解釋著,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后腦勺的頭發。
扎西迫不及待地回了對面宿舍,他走后宿舍里里的幾個人又笑了起來。我不知他們在笑些什么,轉回頭看著自己的書。
“扎西早晚要被女生騙死,他的錢估計都給了女生,最近都忙著暖被窩,課都不去上了。”小馬說完找小胖去了。
夜色降臨,扎西帶著我去樓底下的廣場里等他的女友。
她不好日子地從女生宿舍樓底的通道里迎面走來,個子很矮,扎著馬尾,瓜子臉上堆滿了高原紅,見了我兩便不好意思起來,滿臉不自在。
扎西做著介紹,她看了看我,把頭扭到一邊,走到扎西身邊,我第一次成了電燈泡,在黑夜里黯淡無光。
看著他兩走在一起,我與他兩隔開點距離,這是尊重和禮貌,我可不想喧賓奪主。
“這是我經常給你說的那個同學,我們一個的。他是云南大理的,是個白族,卻長得一點兒都不白。”扎西笑嘻嘻地把我介紹給她的女朋友。
“我是扎西的同學,很高興認識你。我聽扎西說你很久了,也不算陌生人,別拘束。我這人挺喜歡開玩笑的,別介意。”我說著,點了根煙抽了起來。
“恭喜你找到一個不抽煙,不喝酒的男朋友!扎西人挺好,沒什么心眼,他待人真沒話說。”我抽著煙,夸著走在我們中間的扎西。
扎西一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若是說什么話,能促進他小兩口的感情,也是莫大的功業。與人為善,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朋友,我樂于看到人間美好的事情不斷地發生發展。至于自己,早已經厭倦了談戀愛這種無聊的事情。看著單純質樸的扎西找到一個害羞且同樣幼稚的小女友,我覺得他們在過家家,他們小兩口像幼兒園的小朋友,想到此我開心起來,同時也希望他們能走很遠的愛情路。
穿過已經有過千百的大街小巷,夜色中城市里永是燈火通明,牽著手的情侶,拄著拐的老頭老太太,年輕的爸媽帶著自己的小孩滿大街跑,帶著女兒出來遛狗的中年婦女,她女兒一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機,留著長長的垂肩的長發,這讓我心頭不是滋味。我曾經也是一個有女朋友的人,我們兩個只見的愛情是真實的嗎?看著車來車往,看著街道兩旁的路燈,路燈下擺地攤的各種小販,一派煙火,這就是人間,這就是真實的生活,沒有人可以逃避,只能迎頭而上,沒有人可憐我的形只影單,不知為何,走在扎西和他女朋友旁邊,我突然失落起來,看著喧囂的世界,看著手牽著手的年輕情侶,這讓我內心的孤獨感愈發地涌了上來。不知為何,每次走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我定會陷入自己無法排解的孤獨中,好在我很享受在人群中生的孤寂感,這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扎西,我聽說你們不需要交學費?這是真的嗎?”我突然問了一句關于錢的話。
“對!我們XZ的不需要交學費,不過開學的時候也要預交,快到期末的時候學校給會把學費和住宿費退回到我們卡里,相當于不需要交學費。”扎西認真地說著,說完跟自己的小女友用藏語交流,我在一旁什么都聽不懂,感覺成了陪著他們溜大街的一條單身狗,成了一條可憐蟲,分不清南北東西,搞不懂自己來這個世界要干什么。
“那你們挺幸福的,上學還免費。國家的政策真是好啊!”我不禁感嘆道。
“你不也一樣嗎?”扎西問。
“不一樣,我要交交學費的。不交錢,估計要被趕出校門去呢。”我冷冷地笑了笑,一說到錢我就反感起來。
扎西又與她的小女友說著藏語,我沒有任何插話的機會,也不想打擾到他兩,只好陷入自己的沉默中。我一沉默就會胡思亂想,不知為何會想到自己的前女友來。想來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了,準確地說是沒有在校園中碰面,這失去了緣分的人,即使在同一座校園也很難再遇到,更別說在一座有著幾百萬人的城市。
很快,我被他們小兩口帶到了萬新南路的一家火鍋店中,那火鍋店生意火爆,到處都是來覓食的人,一眼看去,都是端著盤子來挑食的人,像黑夜中出沒的蝙蝠,非得大晚上出來吃火鍋。桌上的鍋冒著熱氣,餐桌上都是各種碗碟酒水飲料,真是貪吃又懶惰的人類。
我們三留著靠窗的座位坐了下來,我喜歡留著窗戶吃食,邊吃邊打量窗外的一切,這讓我非常舒服,我不會為了吃火鍋而吃火鍋,我喜歡吃火鍋的那種氛圍,非常愜意溫和。
坐穩了屁股,我便懶得再去走動,服務員端來茶水,我倒了三杯茶水便喝了起來。打量著著窗外的事物,那些車總是不知疲倦地跑動著,真讓我心煩意亂,想到多半是出租車,我想都是為了生活子女而奔波勞碌著,我變得無可奈何起來,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為了那該死的錢,一切的罪惡和友善都是錢。沒有錢讓我恐懼,有了錢便有了安全感,我在缺錢少糧的日子里都不敢出門,生怕弄壞了人家的什么東西,兜里一清二白自然是丟人的。
看著他小兩口坐在我對面,這真是換了人間,想當初我和自己的前女友也是坐一塊的,扎西坐在我們兩個對面,露出一臉的尷尬,現在一切都反過來了。但也有不同,我不會像扎西那般活在自己的不好意思中,我從來不看好年輕人的戀愛,我們永遠不知道民政局大廳中正有無數的夫妻正在辦理離婚手續,他們可是跨越了陌生——愛戀——婚姻——子女——離婚,多么有趣,多么滑稽。這可憐的人類啊!早知當初,何必如此。想著想著,我竟想到對面的扎西和他的小女友來,我想他們定撐不了多遠的路。
一個女生剛高中畢業,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里,一場老鄉會,她認識了一個來自同一個地方的男生,相較之男生,這剛讀大一的女生自然有很多不適感和不安全感,她很容易對一個學長的關心上頭。如果那個男生又肯愿意為她花錢吃飯買什么哄小孩的禮物,自然很快就走到一起。但一來不來就處在一起的兩個人終究是沒那么了解的,免不了在激情和沖動后陷入百無聊賴的生活和學習中,很快也會分開。這眼前的曲珍大概是對扎西學長生了心理上的小依賴。如果我是她,我自然也會對一個關心我的男生走得近,畢竟初來乍到,想遇到家人似的,如果難得對我好,我自然不會拒絕什么。有人陪著我過日子,逛街吃飯有人為我買單,何樂而不為,也沒有多大的犧牲。
想著想著,感覺自己陷入自己的臆想中,或許他們是真心相愛,你不是為了安全感,很不是為了免費吃喝玩樂。我真不該這樣想我的扎西同志,更不該對一個來師大不久的女生懷有這樣的猜測。她看著和扎西很般配,都是從雪域高原而來的天使和王子,他們有自己的信仰,善良又單純,就像珠峰上的冰雪,一塵不染,光鮮照人。我用這樣的腦袋去猜測人家,真是不妥。
我心生愧疚,真不知該說些什么,祝福善良的人,愿你們一切都如上天安排好的一樣。我可以厭惡自己的情感,也可以有自己的一堆大道理,但是別人的選擇和幸福我都是沒什么權利去指手畫腳,抑或是無端猜測的。
我似乎生了什么罪惡,跑酒水區拎回了好幾瓶啤酒,火鍋還沒熱開就喝起來啤酒,我徹底是煙酒茶全沾染上了。
酒足飯飽,我們三人溜達了幾圈,他兩回到了扎西的出租屋,我一個人回了宿舍。
翻看了一會兒書又上了床,一股強烈的失落感縈繞在整個宿舍。我試圖去聯系前女友,想到人家已經心有所屬,我強忍著不去打擾,這是最分手后最基本的選擇,交纏不清算怎么回事,自己又不是沒人愛,只是接二連三地拒絕罷了。我還是想一些別的事情。
到了大三,課很少,我選修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選修課。不知犯了什么糊涂,我選修課京劇與表演,每到星期三下午都要去上京劇課。好幾次我都不想去,這門課似乎有損我的男子氣概。選修這門課的大多是女生,五六十個同學,沒幾個男的。
教授是個女的,也上了年紀,聽她自己說她很快就會光榮退休,她很舍不得站在自己在講臺上授課的感覺,說著說著她差點兒哭了起來。她脖子上的皮肉全都拉了下來,像一只上了年紀的火雞,越看越不舒服,偶爾會起疙瘩,讓我不寒而栗。這人老了竟然起這副模樣,她丈夫不會嫌棄嗎?我不自覺陷入自己的胡思亂想中,看著自己扎到女生堆里,讓我很不舒服。她們如白天扎堆的女鬼一般正在吸取我的陽剛之氣。
說了一堆生旦凈末丑,什么武生小生,什么花旦全都荒誕地跑到我的耳朵里。我總算是在理論課上學到了一些自己不太清楚的皮毛。
很快教授便帶著幾個研究生給我們來教授京劇唱腔,也并沒有多么高大上,只是播放著一些耳熟能詳的戲曲,讓同學們跟著唱。
沒一會兒,那脖子長得如火雞一般的女教授便手把手地教起了京劇里的步法和演唱技巧,說著什么是一板一眼之類的話。隨后一邊翹起腳尖走路,一邊唱開了京劇,要求同學們注意觀察和模仿。同桌們如小孩子咿呀學語跟著老師唱起了京劇。
乒乒乓乓,叮叮當當,敲鑼打鼓的,那音樂便突然響了起來,令我目瞪口呆。
“蘇三離開洪洞縣……”一個女人的聲音傳遍了教室。同學們紛紛張口起聲,我沒好意思出聲,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一股尷尬從后背直上后腦勺,那播放的戲曲分明是很細很綿又很尖的聲音,我如論如何是絕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來,那聲音如宮廷劇里太監發出的音調,我想我這個大男人定駕馭不了。我坐在前排,生怕教授注意到我,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我王顧左右,看旁邊的一幫女生扯著嗓子叫了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精神出了什么問題。隔了好幾排座位,也有一位形單影只的男生,一看便是甘肅人的模樣,竭力地扯著自己的嗓子嘶鳴起來,脖子被他扯成了一條線,喉結上下滑動著,嘴巴拉成了一條縫,時而嘟著嘴往前沖去,活生生像一只打鳴的公雞。看著他如此賣力又認真地樣子,我忍俊不禁,埋著頭笑了出來。旁邊的女生看了我一眼,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學了幾遍“蘇三離開洪洞縣”,我連第一句都沒有約會,教授又開始教授起新的戲曲來。隨著音樂一起,又是一陣咚咚鏘鏘的鑼鼓喧天,二胡穿出的音色響遍教室。
“海島冰輪初轉騰……”教授又壓低了聲音,扯著脖子唱起了貴妃醉酒。我也跟著發了聲,自己聽著與教授的相比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簡直雞同鴨講,牛頭不對馬嘴,我又生了笑意。一轉頭,先前的那位男生又如公雞打鳴一般扯著嗓子叫了起來,我只好又埋了頭,在課桌上笑個不停。生怕教授發現,我只好強忍著笑意一字一句跟唱了起來。
等教授播放著《梨花頌》,我頭一次覺得戲曲是個嚴肅而神圣的國粹,我喪失了偷笑的勇氣。聽著戲曲,想象著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典故,想到馬嵬坡懸吊著的尸體,我不禁生了莊嚴感和嚴肅感,在戲曲中弄濕了眼眶。這人間還是有很多偉大而崇高的愛情。千萬年過去了,他們的愛情故事仍被后人傳頌。我也想要這樣的愛情,這也是一種永垂不朽,無論帶了悲劇色彩還是荒誕的戲份,終究是令人潸然淚下的,值得可歌可泣,大寫特寫。
帶著自己的崇高和自我感動,我馬不停蹄地跑去另一個教室去。莫名地選修了營養與美食課,本想著去學一些奇奇怪怪的美食做法,我很喜歡做飯,很享受做飯給我帶來的有條不紊的感覺,這讓我很平靜。我是個奇怪的人,自以為很奇怪。我喜歡做飯,缺不喜歡吃什么大餐。美食對我毫無誘惑力,還不如一輛自行車給我帶來的喜悅感。教授是個年輕的女人,整天在投屏上分享著自己的精致生活,說一堆關于狗的話,什么拉布拉多犬,什么哈士奇,什么牧羊犬。聽得我云里霧里,頓時對她的課堂失去了繼續聽下去的興致。我強忍著聽了一節課,果然對不上我的口味。從不講怎么做飯,大多是講美容養顏之類的,好像在推銷什么化妝品。還說女生要過得精致,還說到皮膚護理之類的問題。什么維生素,黃瓜等有何功效,堿性皮膚需要多吃某種蔬菜,油性皮膚需要如何如何護理。
一下課我便逃離了教室,大學一節課有兩小時,中間會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趁著休息時間,我立馬背著自己的書包卷鋪蓋跑離了令我失望的教室。那教室里頭只有三五個男生,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怎么老是陰差陽錯地跑到女生隊里去,我對女生沒什么興趣,如果我不討厭女生已經算是一種開明。
我除了上課便是看書看紀錄片,要么騎著林小雨的自行車跑陌生的地方去。也很久沒有聯系扎西同志,也不知他過得怎么樣?
過了幾個月,扎西卷著自己的鋪蓋回到了對面的宿舍。我跑他宿舍看望他一番,順便約他一起去水掛莊的小巷子里吃竹筍炒肉蓋飯,我對那飯的味道真是著了魔,簡直上了癮。
我兩又坐在小餐館里,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在一起吃飯,就連上課他都很少去,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也不知他一整天在搞些什么名堂。
“怎么都不見你來上專業課?你是嫌棄自己的學分比較多嗎?”我問,四川口音的店老板在開火炒飯,餐廳里嗡嗡直響,說話需要提高些嗓門。
“最近遇到一點事情,沒心思上課。”他哭喪著臉,心事重重的,簡直和幾個月的他判若兩人。
“什么天大的事情,能讓你不來上課?專業課不來上是要完犢子的,你不想畢業了?你家里人出事情了?很嚴重嗎?”看著他一臉的無奈和惆悵,我改責備為關心,認真地打聽著他的心事。他整張臉失去了紅潤的色澤,像天塌到他頭上一般,有過之而無不及。呼吸都懶得打理,頭一次看他這種頹廢沉郁的樣子。在他身上,我仿佛看到很久前自己的樣子,不修邊幅,邋里邋遢,完全不是人的樣子。
我點了根煙,等著他開口說話。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看得出他內心的痛苦和不安。餐館里嗡嗡啦啦的炒菜聲讓他愈發地痛苦和無奈起來。他看了看餐館,見沒什么人在我兩旁邊,便在猶豫中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情直說,家里人生病了?還是……”我有些不耐煩,一個大男人在我面前吞吞吐吐地真讓我耐不住性子。
他終于在滿臉不情愿中開了口:
“我女朋友懷孕了?”
說完,他并沒有什么高興的神色,反而愈發地痛苦和不安起來,他頭頂的天似乎完全塌了下來。我從未在他身上見過這種想死又不敢死的表情。抽著煙湊近細看,他眼角似乎生了皺紋,他怎么突然老去了。這讓我震驚,令我難以置信。
“懷孕了,挺好的。可以當爸爸了。多好!”我說。
“不是,我是說我女友懷孕了!”他深情哀傷,一肚子的惆悵,那臉成了暗黃色。
“這有什么的,不就是懷孕了。要么生下來,要么去醫院流產,有什么可擔心的。你應該有錢應付吧!”我說著輕描淡寫的話。
“她知道了很生氣,現在又哭又鬧,都不理我了。說都是我把她害成這個樣子,說把孩子打掉就和我分手。”他痛苦地說著,臉色鐵青,陷入自己的惶恐中。
“不是,你現在有錢陪她去做手術吧?你的學費估計早打下來了。沒必要太多心。”我問,突然覺得不可思議,竟然未婚先育,這不是未婚先育,這是過家家上了頭。看出他的不安,我認真安慰起了他。
“沒發下來,說好了下個月,一直拖著,過了好幾個月都沒發下來。我剛向家里要了五千塊錢,昨天檢查就花了三千多。”說著,他變得六神無主,完全成了中年男人的模樣,被生活的擔子徹底壓彎了腰,很快脊柱便會發出突然斷裂的響聲,讓他恐懼不安,一副無奈相,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怎么那么貴?我以為一兩千塊錢就能解決。我還聽說幾百塊就能擺平!難道我無良廣告看多了?”我驚訝著,一個人流的小手術竟然這么上天,還只是檢查了一下,這后頭還有一大堆屁事跟著解決。
“去的私人醫院,一個特別小的診所里,什么女子醫院,名字我忘了。”他說著,一副要死的表情。看著怪可憐,我不禁心生憐憫。
“你應該去正規的大醫院,小診所亂收費,還不安全。”我抽著煙,看著他生無可戀的表情,心里也替他著急起來。
“大醫院人多,影響不好。萬一被頭疼腦熱的同學碰到了,就說不清楚了。”他說著停下了嘴巴,生怕別人聽到什么,胖胖的老板娘已經把我們的蓋飯端了過來。
”你不會做好安全措施?不要圖一時爽,很麻的。現在好了,已經晚了,面對現實吧!”我無奈地說著,搞不懂他為何會如此粗心大意。
“我已經戴了,不知為什么它就破了。所以就……”他說完撓了撓頭,不知是責備自己,還是責備那破掉的安全套。
“我頭一次聽說破了的,到底是你太厲害,還是買了假冒偽劣的東西,你得查查那東西是不是劣質產品,趕緊索賠去。”說完,我差點笑了出來。扎西給我遞來一雙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夾著無奈懊悔。
我吃著飯,香味如故。扎西毫無食欲,像一只患了雞瘟的老母雞,耷拉著翅膀扒弄著碗里的土豆燒牛肉塊。
“就是你床頭的那一個是吧!我看著質量挺好的,怎么會破呢?”我把半截煙頭踩滅,往腳下的垃圾桶里丟去。
“不是那盒,我早用完了。是另外一種。你怎么知道的?”他詫異地問道,臉上的痛苦似乎減輕了很多。
“我無意間看到的,畢竟是大號的,很顯眼。”我說著,嘴里大口大口地吃著我的飯,可把我餓壞了。
“好吧!”扎西無奈地說。
“開玩笑呢!我那天中午見你起床去吃飯的時候無意間瞥到的。”我咽下自己嘴里的飯菜說,有添油加醋的成分。
扎西沒說什么話,低頭嚼著自己的飯,很快小餐館里來了食客,我也停了話,專心吃著自己的飯。
吃完飯,我兩走出了餐廳,我點了根煙問了起來。
“那她現在在哪兒?在宿舍?”我問,把嘴里的煙氣往天上吐去,人來人往的,真是熱鬧又寂靜。看著無數的小情侶從身邊南來北往的,我搖了搖頭,都是奔著作案去的,搞不好又得去小診所做人流去,何必呢!我暗想著,夾在手指頭的云煙陪著我行走思考。
“她現在在醫院里里躺著,明天下午做手術。”扎西無奈地說著,弓著身子走著,真是可憐。
“那你現在不去陪她?有你這樣做男友的?”我說了責備的話。
“她不讓我照顧她,說是丟她的臉,讓我明天趕過去醫院交錢做手術就可以。我想著讓你陪我去,我一個人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地說著,語氣中帶著請求,眼睛盯著我認真地說著。
“行呢!反正明天是周末!我也不放心你一人去。你太單純,也說出來話。”說著,我兩很快到宿舍樓下。
“你要喝什么飲料?我請你!”他說著要往糟老頭子的商店里去買東西。
“隨便,其實不需要的。我喜歡泡茶喝……”沒等我客氣完,他掏出錢包進了宿舍樓底的小超市。他沒必要因為我陪他去醫院而和我客氣,我一直待他如兄弟。
上宿舍的路上,他向我借錢,說還差兩千塊錢之類的話,我也沒猶豫,在上四樓的路上便給他轉了過去。他收了錢,說了感激的話,臉上惶恐的神情明顯好了很多,竟笑了笑。我可能幫他填補了錢的問題,我心想。看著善良單純的人遭受痛苦,我也會跟著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我兩又是公交又是出租,跑到了醫院。
下了車,我問:
“你怎么又跟家人要錢?又是五千又是三千多的?”
“我騙家人,說自己要報考駕照之類的話,爸媽半信半疑地把錢轉了過來。”他說著,臉上露出愧色,帶著我上了電梯去他女友的病房。
我也做過向父母說一堆自己都心虛的謊話,用來騙取生活費,這自然是非常不該的。至于扎西向父母撒謊一事,我也沒有多想,不管大人還是小孩,我們都有走投無路的時候,最親近的人往往是最好騙的,歲月教會了我們撒謊,久而久之,臉不紅,心不跳的。
走進病房,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直撲口鼻,我熟悉醫院里的味道,畢竟是上過手術臺的男人。
看到我和扎西走進病房,扎西的女友側了側頭看向我們,那表情說不上是不好意思還是尷尬中帶了埋怨。扎西走到她病床前,給她削著蘋果,隨手給我遞了一個橘子過來,我坐在旁邊的空床鋪上,看著扎西給女友剝著蘋果,大概是希望她平安之類。
“你還好嗎?”我沖著曲珍問候道,手里剝著自己的橘子。病房里的味道這讓我難受,似乎是消毒水加了母嬰的味道,這種味道從小便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還沒上學的年紀,我好幾個舅媽坐月子的時候,我在她們的臥室里聞到過這種味道,是女人和小孩的味道,直到現在,這眼前的曲珍身上勾起我小時候的回憶,真是怪。我時不時會遇到一些場景氣味,能讓我回到自己很小的時候,我的記憶真是不放過我,我從不憧憬未來,也不怎么活在當下,經常與自己過去的生活作對,我的大腦不會放過任何細節,我在自我毀滅和自我沉浸的路上已經走了太遠的路,我不知自己的終點會在什么地方。
“挺好的,謝謝你陪扎西一起來,他這個人太笨。”她輕聲地說著,好像是個坐月子的婦女,而不是要等著做人流手術的年輕女生。我對生孩子做人流這種事情自然是一竅不通的,這些對我而言是天方夜譚,萬沒想到現在就活生地出現在我面前,盡管我不是當事人,我想這冥冥中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安排。如果哪天我遇到這種糟心的事情,我又該如何面對!我想沒有什么人是直面困難的,都是在牢騷滿腹,或者是沉默無奈中不得已而為之,這人間沒有什么勇士,在直面困難和死亡的瞬間都是一樣的怯懦,我們需要別人的幫助,去克服一些苦難,就像我出現在扎西和他小女友身邊,這無疑是大有益處的。雖幫不上什么忙,之前不讓當事人看上去形單影只,這挺安心。
“不客氣的,我和扎西關系不需要什么話。我也不放心他一個人,他太老實單純,讓人放心不下。”我吃著橘子客氣地說著,并沒有把自己當成外人,或者是局外人。湊熱鬧,湊人間的熱鬧不也是挺好的事情,湊兄弟的熱鬧也是很舒服的事情。
扎西剝好了蘋果,將蘋果切成了一小瓣一小瓣,用水果刀刺在刀尖給她的小女友送到嘴邊。躺在病床上的曲珍嫌棄地搖了搖頭不肯吃。扎西露出尷尬的笑容只得將自己新削的蘋果送到自己的嘴里。看得出她很擔憂接下來的手術,畢竟對她而言也是第一次。
本來是大學校園里無憂無慮的女大學生,稀里糊涂地交往了男朋友,現在竟然躺在病床上,成了年輕的母親。現實不允許這一切的發生,她要承受從沒必要承受的擔憂和痛苦。這就是年輕的代價,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一時沖動付出不的代價,聽說做人流手術對女生的傷害很大,這傷害只有女生自己承受,男生在戀愛中雖然沒有什么優勢,卻有拍拍屁股走人的資本。我吃著橘子陷入自己奇怪的想法中,這世界到底還是出了什么問題,人類閑得慌,非得惹出一大堆的是非,活在相安無事中的人很少,大多都自討苦吃,因此沒必要做活菩薩,到處施舍落淚。當菩薩栽了跟頭,是沒有人去攙扶的,畢竟訛人的事情太多,人間已經沒有多少溫暖可言。
一個護士走進了病房,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曲珍,又盯著我和扎西看,帶著責備和鄙夷的神情,好像是我犯的錯誤一樣,護士對著我說了話:
“趕緊去繳費,一會兒要做手術了。”
我突然愣住了,我不知道那護士怎么想的,我看著就是那種會讓自己女友懷孕的男人嗎?難道我一臉壞相,又或者是多情而不負責任?我立馬解釋道:“她不是我對象,他才是。”我看了看病床上的曲珍,又指了指走到窗戶邊吃蘋果的扎西。
“聽到沒有!趕緊去繳費。一會要做手術了。手術之前不要吃東西,也不要喝水,要空腹。記住了?”那女護士沒好聲好氣地沖著扎西大聲說道,又看了看病床上的曲珍。
說完,那沒好臉色的護士便走出了病房,臨走之前還瞪了我一眼。我不知她為何要做這樣沒禮貌的事情,女人真是膚淺,蠻橫不講理!我想。可以理解,卻不能原諒,我真是犯了什么錯,竟然會遭到這樣待遇。想著,我氣不打一處來,這就是私人醫院,這就是醫院的水平,她們就是這樣為什么服務的!真讓我無話可說,我頓時生了想去掐死她的沖動,把她的護士帽丟馬桶里,沖到最骯臟的下水道里去。
“走啊,扎西。趕緊把錢交了吧?”我把手中的橘子皮丟進垃圾桶中,感覺怒火中燒。
扎西跟病床上的小女友說起了藏語,我全然不懂。估計是在說些自己離開一會兒,請她安心之類的話,我想。
我們擠進了電梯下了一樓,我指了指繳費的窗口,讓扎西過去交錢,我怕扎西不好意思,自己也跟了過去。
只要是關于收錢,哪里都是高效率。沒一會兒工夫,窗口里遞出一張收據。一看,真讓我吃驚,就一個小小的手術,竟然收五六千塊錢,簡直無法無天。
“醫生,怎么收這么多?”我替扎西向窗口里電腦前的人問了話。
“就這么多!這是醫院的規定。你去問院長吧!”那女的沒什么好臉色,說著蠻橫的話。
“這里頭還包括住院費是吧?”我拿過扎西手中的票根,看了看,貓著腰又問了起來。
“肯定啊,做了手術肯定要住院啊!你難不成做完手術立馬帶著自己的女人出院?你想害死她呀!你以為人流是小手術嗎?”窗口里的女人怒罵起來,我感覺自己問了一些多余的問題,被罵也是活該。這些事情不是我應該擔心的,這些問題也不是由我來問的。
我對著窗口趕緊解釋:
“我是替我同學問的,不是我帶著自己的女朋友來的?你搞錯了。”
“你們這些大學生年紀輕輕的,就不能安分點兒,那么多年輕的女生早晚被你們害死!”女人在收費室里訓斥起來,把別人下半身犯的錯怪到我頭上,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好了是吧!醫生。”我客氣地問著,搞得自己真是管不住下半身的男生似的。
“手術前要空腹!不能吃飯喝水。”女醫生叮囑道。
“謝了!”我沖著窗口說了一聲,把票根還給了扎西,跟著扎西走到外邊的停車場里。
“這談個戀愛這么花錢!我可是談不起啊!你下回還是小心點吧。別圖一時痛快,可憐了自己的錢包。”我兩站在停車場旁邊的石墩邊,我看著他發了感慨,也算是給他個善意的提醒。
扎西身上的錢已經不多,又無可奈何地給家里打去了電話,他和母親用藏語交流,我一概不知,在一旁點了根煙抽了起來。
說著,扎西臉上全是愧疚,估計在編一些可笑的理由,讓他母親給自己轉錢過來。話說,這借口就是借口,說一千道一萬也成不了正當的理由。看著他淪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我百感交集,忽而想到自己的父母來。看著嘴里吐出的青煙被風帶走,我在廣場上不自覺地又尋找著西南方向。
扎西掛斷了電話,對著眼前的來往的車輛發呆,他確實生了莫大的心事。
“沒要到錢嗎?你媽媽怎么說?”我找到了西南方向,掐死了手中的煙問。
“不是,我媽媽說一會兒給我發過來,問我到底在干什么,不停地向家里要錢。”說完,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幾乎快要哭出來。如果我了在場,他定會一個人跑衛生間默默地掉淚,或找個沒人的地方放聲大哭。我頭一次看到扎西要掉淚的樣子,他確實為自己的一時之樂付出了代價,但不知會不會長記性。人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不停地犯所有人,包括自己經常犯的錯。不然哲學家也不會感嘆,愚蠢的人類終究是沒有救的,搬石頭砸自己腳的就是人類干的事情。我確實也沒見過有什么猴子,抑或是一只青蛙搬起石頭往自己的腳上砸去。
“事已至此,就沒必要難過了。你母親不是跟你說了,一會兒給你轉錢,你現在還是趕緊回病房看看你的女友吧!免得她胡思亂想,畢竟做手術的人是她,不是我們兩個!”我說著又掏出自己的煙點了一根。
“你先上去,我抽根煙上來。別讓她吃東西喝水,醫生說的。”我對他說著,抽起了自己的煙,不知何時,我的煙癮變得如此重,我完全成了一個受尼古丁支配的男生,毫無還手之力。
小時候,我對父母的話唯命是從,不知什么時候起,我竟偷偷做了很多小時父母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讓我去做的事情。那些被父母禁止不讓我做的事情,或去碰的事物,全都是些惡習癖好,確實有百害而無一利。我卻不能擺脫它們對我身體和靈魂的侵蝕,成了半人半鬼的尸體,在光天化日中漫無目的地走著,想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做一些自己都討厭的事情,我成了矛盾本身,思考者矛盾,干一些矛盾的事,終于成了一團亂麻,沒有人能解開,我也不想任何能幫我解開。我想自己的腦袋定是出了什么問題,該來醫院做手術的人應該是我自己,而不是什么看得見摸得著的人流手術。
下午,扎西的女友進行著手術,沒等曲珍推出手術室,一個女醫生抑或是護士端著一個鐵盤子走了出來,盤子里放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生出了雙手雙腳,圓圓的頭雞蛋般大小,沒有五官,上頭有兩個黑點,我想是眼睛。這一幕讓我震驚不已,青春是伴隨愛戀和情愛的,只不過它們發生得太早,無數無辜的小生命成了麻醉刀下的過客,他們沒來得及向世界問好,便成了遺棄在垃圾桶里的一灘血肉。
很快,曲珍被兩個護士攙扶出了手術室,扎西與我守在手術室門前,隨即迎了上去,接過護士的手,攙著她回了病房。
沒多久,我聽說她出院了,又活蹦亂跳地上課去了。只不過陪她吃飯逛街的人不再是扎西,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男生,扎西卻認得那個男生,是他的一個老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