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這一生最讓我感到恐怖的人。在這個充滿著世人的世界里，我一直都處于戰戰兢兢的狀態之下，捉摸不透“人的生活”究竟該是怎么一副模樣。

“人不吃飯就會死掉”——這句話在我聽來，不過是一句令人生厭的威脅，然而這一類的話，總是讓我隱隱感到不安和恐怖。人如果不吃飯就會死去，因此必須工作、吃飯——對我而言，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晦澀難解、更具脅迫感的言辭了。

我信奉的幸福觀同世人幸福觀格格不入，這令我深感不安。

我想象不出別人的痛苦的性質和程度，那或許是某種現實的痛苦——只要吃飽飯就能夠解決的痛苦，因此這也是最慘烈的痛苦吧，我說不好，也難以理解。不過，盡管如此，這些人卻依然沒有輕生的想法，他們不發瘋、不絕望，他們依然縱談政治，繼續與生活搏斗，這樣看來，他們何曾有過痛苦呢？他們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并視其為理所當然。他們從未懷疑過自己嗎？若果真如此，他們的確是很輕松愜意。

能在夜里酣然入睡，清早醒來就會神清氣爽嗎？他們都做了什么樣的夢？他們一邊款款而行，一邊又在思考些什么呢？是金錢嗎？不會僅此而已吧？盡管我曾聽說過“民以食為天”，但從未聽說過“人是為了金錢而活著”。不，也許因人而異吧……不，我不敢保證……我越想越困惑，越想越惶恐不安，仿佛自己是這世上與眾不同的異類。這種不安和恐懼牢牢地攫住了我，令我同周圍的人幾乎無法交談。因為我既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沒有人在遭受別人的責備與訓斥時內心會感到愉悅，而我則更進一步。從他人怒不可遏的臉上，我看到了人類比獅子、鱷魚、蛟龍更可怕的動物本性。平時，他們都會隱藏起這種本性，可是就像那些溫順地臥在草地上打盹的牛兒一樣，會突然甩動尾巴“啪”的一聲抽死停留在肚皮上的牛蠅——一有機會，人類可怕的真面目也會在憤怒之下不經意的暴露出來。每每看到人類露出本性，我都會感到毛骨悚然，戰栗難安。一想到這種本性或許是人活于世的必備資質之一，我就感到不是滋味。

面對人，我總是抑制不住地感到恐懼，終日戰戰兢兢。身為人類的一員的我，對自己的言行也沒有絲毫自信。于是，我將自己無法言說的煩惱深藏進胸中那個小小的空盒子里，竭力將那份憂郁、神經質封存起來。

每當別人問我想要什么的時候，我總是突然間對什么都失去興趣。我對厭惡的事情不敢表現出厭惡，對喜歡的事也總是偷偷摸摸如行竊般不敢告訴別人。我總是在一種難以名狀恐懼感中痛苦掙扎。可以說，我甚至缺乏一種在好惡之間取舍的能力。

我一向對“向人傾訴”來解決問題的手段不抱任何期待。無論訴諸何人，最終還是會被那些老謀深算的人打敗，他們有無數花言巧語、冠冕堂皇的言辭來辯駁。

沉默是我們最大的敵人。聊天是極端的自我犧牲，甚至是人類能力范圍內最大的奉獻，而且絲毫不計回報。

人們相互欺騙，卻又不可思議地相安無事、毫發不傷，就仿佛渾然不覺彼此在相互欺騙一樣——這種毫不遮掩、堂而皇之、單純明了的互不信任的案例，在人類的生活中比比皆是。不過，我對于欺騙這類事沒多大興趣，其實連我自己也不例外，成天耍著欺騙的把戲。然而對我來說，倒是那些彼此毫不遮掩、堂而皇之、單純明了地相互欺騙，卻能夠胸懷坦蕩、問心無愧地生活的人，或是那些面對這種生活亦能充滿自信地活著人，才是最讓我費解的。人們最終也沒有讓我窺得其中的真諦。

愈是對事物感到膽怯的、神經質的、纖細敏感的人，就愈渴望暴風雨降臨得更猛烈些……

理論誠然不假，然而人的內心深處分明存在著某種比理論復雜、可怕得多的東西。稱之為“欲望”吧，似乎言不盡意；謂之曰“虛榮”，亦不夠貼切；即使統稱之為“色與欲”，也不足表達其確切含義。總之，盡管我也是云里霧里地說不清楚，但我隱約覺得，于繁雜的人世中，并不僅有經濟而已，還應有某種詭譎怪異的東西存在，并為那詭譎怪異而心驚膽戰。

我真想喝一杯，好讓自己能有一夜安眠。

幸福感，就是沉入悲哀之河的河底的那些閃著微光的金砂，就是那種感覺吧。經歷過悲傷的極限，心情不可思議地，朦朧地明亮起來。

膽小鬼，甚至連幸福都會懼怕！

棉花也能讓人受傷，我說不定也會被幸福所傷。

我這個人沒有太強的占有欲，即使偶爾稍感惋惜，也絕沒有公然主張自己所有權的想法，我不具備奮起與人抗爭的能力。我總是竭力避免介入人與人之間的紛爭，卷入那樣的是非旋渦之中，讓我感到恐懼，盡管我心中會涌起瞬間的驚愕和感嘆，但這種感覺隨即又如同風吹過一般不留一點痕跡。

人這種動物竟可以如此善變，頃刻間就能判若兩人。

這世上所有人的說話方式，總是這樣轉彎抹角、閃爍其詞，并帶點隱約且微妙的、試圖逃避責任似的復雜性。他們總是徒勞無益地抱著防范、戒備的態度，煞費苦心地耍著小小的花招，讓我如墮五里霧中，感到困惑不已。最后，我只得隨他們而去，要么以滑稽的玩笑來敷衍塞責，要么默默頷首，任憑對方行事——總之，在談話中，我總是惶惶如喪家犬般扮演著失敗者的角色。

我是一個渾渾噩噩，搞不清未來的目標和方向的人。

我總是被一種倦怠的失落感所折磨，心中總覺得空落落的，悵然若失。

猶如一杯喝剩下的苦艾酒。

說來，倒是我真正需要祈禱啊。

神啊，請賜給我堅定的意志！請告訴我“人”的本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肆意踐踏、侮辱，難道也不算是罪過嗎？請賜予我憤怒的面具吧！

人啊，明明相互間并不了解，一生不了解對方的真性情，卻自以為是地視彼此為摯友。等到對方去世，仍然對事實真相渾然不覺，還要哭得死去活來地替人家念悼詞。

所謂“世人”，究竟所指為何呢？是復數的人嗎？哪兒有“世人”這一概念的實體存在呢？

同樣的事情每日重復無休止，

只需遵循無異于昨日的慣例。

若能避免過度享樂，

自然不會有悲哀來襲。

面對前方阻路的絆腳石，

蟾蜍也會迂回繞道而行。

世人——我開始隱隱約約地明白何為世人了。所謂世人不過就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爭斗，而且是面對面的爭斗，人只要在當下的爭斗中取勝即可。人們互不屈服，即便是奴隸，也會以奴隸的方式卑屈地進行反擊。所以，人除了當場一決勝負之外，別無其他生存之道。盡管世人打著看似冠冕堂皇的名號，標榜“大義名分”，但每個人努力的目標無非就是追求個人利益。他們戰勝一個，再去迎戰下一個。說到底，世人的困惑便是個人的困惑。所謂的汪洋大海亦非世人，而是個人。

想到這里，我對世人這片亦真亦幻的汪洋大海的恐懼大為減弱。我不再像從前那樣凡事謹小慎微、對人面面俱到了。換言之，我開始只考慮眼前的需求，穿的厚顏無恥了。

慢慢地，我對世人不再小心翼翼了，對這個世界也放下了戒心，開始覺得這個世界也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令人恐懼了。我似懂非懂，若有所悟，覺得迄今為止自己所抱有的那種恐怖感很有點杞人憂天的味道。打個比方，此前的種種恐懼感就好比擔心春風里有成千上萬的百日咳病菌；擔心沒熟的肉里隱藏著滌蟲的幼蟲、肝蛭或叫不上來名字的各種蟲卵；擔心赤腳走路時會有細細的玻璃碴扎破腳心，而那玻璃碴竟會進入人體內循環，進而刺破眼珠，使人失明等等。

不可否認，從科學的角度看，空氣中的確有數以萬計的細菌在游弋蠢動。但同時，我亦開始懂得，我無視它們的存在，它們也就同我毫不相干，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科學幽靈”罷了。同樣地，人們常說，飯盒里剩下的兩三粒飯看似微不足道，但上千萬人每天都剩兩三粒飯的話，那會白白浪費掉多少袋大米；或者，如果上千萬人每天都節約一張擤鼻涕的紙，那又會節省出多少紙漿啊……

然而，這恰恰是“科學的謊言”“統計的謊言”“數字的謊言”。吃剩的三粒米飯是不不可能被匯集在一起的，即使是作為加減乘除的應用題，也實在愚蠢可笑。這就如同計算在黑暗的廁所里，人們一不小心踩空而跌進坑池的概率；或是，計算有多少乘客會失足跌入車站出入口與月臺邊緣的縫隙中的概率。統計這種可能性是愚蠢可笑的。盡管諸如此類的事情的確有可能發生，但真正上廁所時因腳踩空了而受傷的事例，我卻從未耳聞。此刻想來，我覺得自己簡直幼稚得可笑。總之，我開始一點點地了解這個世界的真面目了。

盡管如此，人這種生物仍令我望而生畏。

昨夜，徜徉酒鄉，我心歡暢，

今朝，酒醒香落，空余荒涼。

世事無常，相隔一夜，

心境竟判若兩人！

于我而言，“世人”終究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恐怖洞穴，絕不是通過什么“一決勝負”就可立見高下的簡單生物。

此刻，我沒有憤怒，沒有厭惡，更沒有悲哀，只感到駭人的恐懼襲遍周身。與在墓地撞到幽靈或鬼怪時所產生的恐懼不同，那仿佛是一股來自遠古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感，不由分說地便席卷了全身。

不幸的人，這個世上不乏不幸之人——不，即便說盡是不幸之人也不為過。我不幸的根源，恰恰在于我缺乏拒絕別人的能力，我時常陷入一種恐懼之中，以為一旦拒絕別人，便會在對方和自己心里留下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痕。

我究竟是俗語所說的“剛愎自用”的人呢，還是與此相反，顯得過于唯唯諾諾呢？這一點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殊不知，現在的我既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煙。

這兒是何方的小路？

這兒是何方的小路？

歲月如水東逝流，已是人消瘦，楊柳東風為何愁……

我這一生，充斥著恥辱之事。

候鳥的鳴叫聲

消散在茜色云霞間

逐漸遠離歸路的我

徘徊在空無一人的地方

恍然察覺

即便如今觸景生情

亦無力挽回

吻別曾經摯愛的幻境

黃昏時天際中

昨夜的星辰依舊未明

滿月前夕朦朧月色不知所蹤

撕心裂肺始知傷痛

歲月輪回往復

不懈探尋的是

支撐我繼續走下去的夙愿

朝著邂逅的幻境道離別

憧憬散于天際

流年置于手心

恰如一片花瓣

幾經傷痛始知相逢

幾經相逢始知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