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寨外突然響起了一串雜亂的馬蹄聲，眾人盡皆北望。

妙妙眼睛一瞇，已經(jīng)從馬上的身形認(rèn)出是何渭南和格桑，她突然心中大定，飛奔出寨門。兩人看見她跑來趕緊放慢了馬速。

何渭南走到近前，拍拍馬脖子笑道：“總算找到你了，這一路差點(diǎn)跑死馬?！币换窝蹍s看見自家的小師妹頭上簪著的白花，頓時驚呆了。

妙妙身后張英堂搶出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七爺，五爺被害了?！鄙砗笥猪懫鹨黄蘼?。

這句話不啻與一個驚雷在何渭南耳邊隆隆響起，他茫然問道：“你說什么？”蹬了蹬腳想下馬，卻發(fā)覺腿軟。

妙妙執(zhí)住他的韁繩哽咽著重復(fù)：“五哥死了?！?

何渭南見眼前的西北軍人人頭纏白布，官寨上下放眼過去一片縞素，這才明白過來，癱在馬背上半晌作聲不得。

折騰了一天，等何渭南接受現(xiàn)實跪在靈前放聲大哭，天已經(jīng)擦黑，妙妙心里再急也得等明天。她默默地站在門邊摳著門板上的紋路，何渭南哭了一會兒已經(jīng)收聲，在那里翻來覆去誓言報仇，又絮絮叨叨拉家常：“五哥，你說過的話我記得，我會和妙妙帶你回師父師娘身邊，那里三哥四哥也在，不會寂寞。五嫂和兩個孩子我會接到昆明一處過活，你放心，有我和妙妙一口吃的絕不會虧待他們。你去了下面幫咱們給師父帶個話，妙妙很好，就是想嫁給阿布。我知道你不待見他，我是看著那孩子長大的，雖然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脾氣又?jǐn)Q，可是擱不住妙妙喜歡，他對妙妙也是一心一意，跟他那個犯上作亂的老爹不是一路人。要是師父同意的話，來年就叫他當(dāng)上門女婿，讓老秦家也有個后，他們藏人不忌諱這個。”

格桑并沒有祭拜，跟著妙妙站在門邊一言不發(fā)。在他眼里，秦家除了秦大小姐，全是他們的仇人，只是因為阿布的關(guān)系，這段恩怨也就罷了。

不遠(yuǎn)處的營地里傳來一陣粗獷的歌聲，在呼嘯的山風(fēng)中時斷時續(xù)，那是從喉嚨底下發(fā)出來的聲音，嘶啞中帶著蒼涼。妙妙凝神聽了聽，唱的是《野豬林》：大雪飄，撲人面，朔風(fēng)陣陣，透骨寒，彤云低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凋殘，往事涌懷難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煩，望家鄉(xiāng)，去路遠(yuǎn)，別妻千里音書斷。。。。。。

她想起五師兄還有妻子兒女正在家中翹首盼望，現(xiàn)在他手下的這些士兵已經(jīng)傷亡過半，戰(zhàn)死者拋尸荒野，無人收埋，統(tǒng)統(tǒng)成了孤魂野鬼，這一役過后不知道多少父母妻兒哭斷人腸，不由得怔怔落下淚來。

見何渭南漸漸地穩(wěn)定了情緒，退出靈堂，妙妙這才緩緩說起這段日子前前后后的事。

當(dāng)聽到妙妙想前去刺探，何渭南斷然拒絕：“你給我回中甸魏叔那里或者回昆明老二那里去陪珍珠，總之，別想到處亂跑，阿布特地交待了格桑趕過來看著你?！?

“那家伙要是在會跟我一起去的。”妙妙撅起嘴。

“現(xiàn)在他不在?！焙挝寄弦幌蚴敲蠲钕敫墒裁淳透墒裁?，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如今被夏為先的死刺激到了，竟然一反常態(tài)，寸步不讓。

體諒到他的用心，妙妙心里傷感，不想跟他爭，連忙扯開話題：“七哥，你見著阿布了？”

“沒，他叫格桑來找你。王爺已經(jīng)平安被接到大哥軍中，卓湛將那些日子發(fā)生的事情都跟我說了，我叫大哥賞了那個白巴?！焙挝寄险f了別后的情形，秦梧比他們更早發(fā)現(xiàn)叛亂的跡象，第巴派去的昌都總管已經(jīng)被囚禁，他正是在洛隆宗碰上了急急趕下來的大軍。帶人回頭來找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了最早交戰(zhàn)的地方，已經(jīng)是白骨零亂。他心知不好，又找不到妙妙等人的蹤跡，急出一身白毛汗，此時卻有人稟報說抓到了一個鬼鬼祟祟的藏人，那人正是白巴的一個孫子，看見這支漢人軍隊就跟過來想問個究竟。于是白巴沒費(fèi)什么氣力就賺到了五十頭牦牛，他很滿意。

而阿布發(fā)現(xiàn)自己將錢財全帶走了，加上不放心妙妙，又叫趕來接應(yīng)的格桑帶了一些錢找來，與何渭南相遇后一合計，兩人就出發(fā)來找妙妙。

“阿布怎樣了？”

格桑連忙掏出一封信：“主子寫給你的，那時候他在工布達(dá)江?！?

“那倒是個好地方。”妙妙拿過信打開，信上只有寥寥幾行情詩，卻驅(qū)散了些許這些日子壓在她心上的陰霾。見格桑似笑非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嘀咕：“干嘛寫這些東西，我又不是想知道這個?！?

“主子說了，他那時只想到這些話?！蹦贻p的姑娘都是這樣口不對心，格桑想起了自己在麗江的納西情人，不由自主跟著微笑起來。

“是什么？”信紙突然被人劈手奪過，德秀大聲念出來：“‘白羽的仙鶴，你的雙翅借給我吧。我不飛往遠(yuǎn)處，只到心愛的姑娘身邊轉(zhuǎn)一轉(zhuǎn)’。嗬，把佛爺?shù)脑娔脕砀囊幌戮驼f是自己的，那家伙也真不害臊，沒有箭的弓也想打獵?！?

“你唱的情歌都是你自己寫的？只見別人臉上虱子爬，不見自己臉上牦牛行?！泵蠲畈凰f阿布抄襲，奪過信紙細(xì)細(xì)折好藏進(jìn)懷里，“阿布只寫給我一個人，你的情歌對著所有的姑娘唱。”

德秀擺出一副冤比竇娥的哀戚狀：“妙妙，我只給你唱過。”

妙妙搖搖食指，做個鬼臉：“錯，連沙朗他們都說你的嗓子不錯。”

那個土匪頭子，德秀臉都綠了。當(dāng)時他在匪窩里被迫娛樂那些土匪，現(xiàn)在想起來，只怕阿布和妙妙那時候正躲在后面偷笑。

見何渭南出來，張英堂和幾個西北軍的低級軍官們一擁而上。

妙妙迅速低聲對德秀說道：“今天晚上我們偷偷走，就帶郎色。那個老頭比一百個人都有用?！?

張英堂等人對何渭南的到來很是高興，自進(jìn)藏以來他們就很被動，后來更是一路敗績，連夏為先都戰(zhàn)死，他們橫行西北多年，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大虧。之前他們不服趙霽云的調(diào)派，還好那個小白臉識相，聲明自己只是代管，都是委事張英堂，要不就請示陳和春，從來不肯指手畫腳。張英堂一雙眼睛大如牛眼，是個沖鋒在前謀劃在后的粗人。夏為先一戰(zhàn)死他們就覺得沒了主心骨，這位七爺能主持大局那再好不過。

何渭南卻不想插手軍務(wù)，他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張英堂以前是秦家的家奴，幼時與何渭南是穿開襠褲玩耍的交情，所以他也不客氣：“你好歹是個五品，這么沒底氣？我如今無官無職，怎么能帶兵？說出去讓人笑話西北軍無人?！?

張英堂一攤手訴苦：“七爺，我們自進(jìn)藏后就是一群瞎子，現(xiàn)在到了康區(qū)，更是兩眼一抹黑，說句實話吧，出了這官寨，咱們這幫大老爺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妙妙趁機(jī)道：“所以，我可以先去探探路?！?

“閉嘴?！焙挝寄虾鹊?。

妙妙連忙五指一扣做個了合攏蚌殼的動作，乖乖在旁邊聽他們爭論，這邊卻使個眼色讓德秀出去準(zhǔn)備。

何渭南皺著眉頭：“老張，我五哥當(dāng)初分兵的時候怎么說？”

張英堂支支吾吾：“叫咱們聽趙霽云那個小白臉的?！?

“那個家伙別的我不知道，但是他能在我二哥那個活閻王手下打了十年仗，讓我二哥對他另眼相看，你覺得你比他有能耐？”

“都是五品。”張英堂不爽。

“你也好意思說。”何渭南被氣得笑起來，“你知道不？人家文采武功，他的那個五品要不是我二哥想歷練他，一直壓著，他又不在意，以他的功勞如今連四品都不止，日后人家是封疆大吏的命。你的五品。。。。。?！彼祥L聲音捅捅張英堂的腰眼，“當(dāng)我不在西北不知道？你打仗只會死沖，那腦子是用來當(dāng)夜壺的，根本派不上用場。五品官只怕是做到頭了吧?！币簿褪枪龠\(yùn)到頂了。

張英堂的軍功雖然是自己掙得，但是跟他一樣奮勇殺敵的大老粗有多少是當(dāng)上了五品官的？這里面自然與他是秦梧家奴的身份有關(guān)。聞言他老臉一紅：“七爺別埋汰了，咱知道自個兒上不得臺盤，這不是找您來著？”

“老子當(dāng)年不過廢了一只手，腦子又沒廢，好好的七品武官為什么不敢干了？說明白了，咱一樣是個沒用的，就不在里頭誤人子弟了。五哥既然將你們交給他，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記得被圍城的時候不？”

“記得?！睆堄⑻谜０椭Ｑ?，“被韃子圍了半拉月，都餓死了人，要不是七爺您解圍。。。。。?！?

“哪那么好解圍？”何渭南實話實說。“當(dāng)年那個功勞實際上是趙老弟的。那時候咱們是先鋒，他出了個計策，開始運(yùn)假糧車，故意讓韃子搶了去，糧車上只有一層糧草，下面有的是沙石，有的是火藥，還有的藏著人。韃子將糧草搶了就放在一處，他們那些天搶滑了手，也沒細(xì)看，半夜里那些人就鉆出來放火，將他們的糧草燒的干凈。沒了糧草，你們餓他們也餓，那些都是草原上各個部落湊合起來搶劫的土匪，人心不齊，餓幾天就頂不住了。”

“那件事老大還贊過他是個帥才，你們聽他的有什么丟臉的？一樣是西北出身，當(dāng)年還救過你的肚子。”

張英堂不好意思的撓撓頭：“不是他們家欺負(fù)了十姑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