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公儉,你知道什么人的錢最好賺嗎?”
“女人和孩子?”
“不,是學生。”
我跟韓漪在龍城住了下來。她于龍城大學城旁的城中村里租了一幢簡單的自建房,房型與我當時跟花姐和龍哥一直合住的那廉租房一樣,三層,帶個天臺。
唯一不同的是,現在這一幢里只有我們兩人。
一層車庫年久失修發霉嚴重,二樓三樓倒是窗明幾凈,于是韓漪大手一揮把濕冷些的二樓“劃”給了我,然后獨自搬進了陽光充裕的三樓。
這房子屬于龍城本地的一名年邁老者,名叫姜樹平。姜樹平的妻子在七八年前肺病病逝,兒子在龍城農業大學讀書。他獨自一人鰥居至今,生活唯一的重心就是撫養兒子姜同鑫。今年兒子考上大學了,他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開始安心在家侍花弄草、偶爾釣魚逗貓。
直到3號上午,星期天,我們租住的小樓里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天早上我起得比較晚,七點來鐘還在床上躺著,突然就聽到樓下傳來韓漪的一聲尖叫。
我飛快趿拉上拖鞋順著狹窄的樓梯沖下去,立刻就看到韓漪手中舉著一把水果刀,在身前來回比劃著。她面前的雜物室房門大開,濃郁的青苔氣味撲面而來。
“這里藏了個人!”韓漪看到我后情緒平復了很多,但她手中的刀并沒有放。我透過她讓開的縫隙看清了雜物室里的狀況。
是個男孩。
那個男孩看起來十分瘦削,皮膚白皙、寸發、長手長腳,此刻正蜷縮著蹲坐在雜物室里,后背緊貼著一張破敗的皮質沙發——皮面破損掉落的渣滓落在他的肩膀和胳膊上,內里的海綿被掏出來散落了一地。
不難看出他很冷,此刻正口唇發白瑟瑟發抖,基本沒有什么攻擊能力。
“你是誰?”我慢慢向前挪動了幾步,從韓漪手里奪過那把水果刀,生怕她于強烈的恐懼感下誤傷對方。
此時韓漪已經慢慢冷靜下來,把刀子遞給我后,恍然大悟地說:“他是姜同鑫,我在姜叔那見過照片,剛才那會兒太黑了,一下子沒認出來。”
姜同鑫?
韓漪點點頭,一連撥了三次姜叔的電話都無人接聽,最終只得作罷。
“前兩天我就覺得一樓有聲響,他應該已經在這藏了有幾天了。剛才問他什么情況,死活也不開口,怕是受了什么刺激。”
姜樹平一直聯系不上,我們只得給姜同鑫先在這邊安頓下來。
我將他帶到二樓,給他拿了身簡單的換洗衣物,然后倒了杯熱水放在桌上。
姜同鑫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搪瓷杯上的缺口,在氤氳的水蒸氣中他突然開了口。
“叔,籠子里有個人。”
“啊?”我沒聽清。
“籠子里有個人。”他手抬起來哆哆嗦嗦的向屋子的東邊指了指,幾乎是一瞬間,我就感覺到自己后背上豎起一層細密的汗毛,“清溪河,橋下的鐵籠子里。”
我跟韓漪順著清溪河走了一圈兒,光是龍城農業大學流經的這段,木橋就有大大小小十余座。從北到南一路找過來,我們走了將近五六公里,兩腿已經開始打哆嗦。
“會不會是假的,姜同鑫也有可能是瞎說的啊?”我扶著膝蓋靠在河邊的石頭上大口喘著粗氣,韓漪還在一邊斗志勃勃地翻找著。
“不至于,他的狀態不像是在瞎說……你看那人,像不像是老趙啊?”韓漪突然瞇起眼睛盯著不遠處。
不等我靠近些去確認,對方已經走了過來,正是身著便裝的趙警官。他皺著眉,沖我們招了招手:“你們怎么在這里?”
正當我想要好好思考一下要不要把姜同鑫說的情況給老趙匯報的時候,韓漪已經率先開了口:“我們在找一只鐵籠子,籠里有個人。”
“哦。那只鐵籠子?”趙警官回身指了指他的背后,我們這才發現,原來在不遠處的河道中正站著三四個人手忙腳亂地操作著,一只正方體的金屬籠子被提出水面,里面躺著一個被“折疊”得歪歪扭扭的人形。
“說說吧,你們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
韓漪跟我對視了一眼,于是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出了那個名字:“姜同鑫。”
姜同鑫很快被警察帶走了,在審訊人員的引導下一步一步地說出了發現尸體的經過。
1號早上5點半,出門晨跑的姜同鑫在清溪河畔看到了隱隱約約的人影,他踩著未褪的露水和霧氣一路靠近,發現有個略顯肥胖的人蹲在橋邊擺弄著什么。發覺到姜同鑫的靠近后,那人影回身看了一眼,然后快速地逃離了現場。這一舉動更令姜同鑫好奇,于是他湊上前去……
根據姜同鑫的回憶,那天清晨霧很大,能見度較低,他沒有看清對方的臉,只有靠到很近的時候才勉強看出橋下似乎是用繩索吊著個東西。
“那繩索也很是簡陋,連接處布料與鋼絲銅絲交疊扭在一起。”
“像是個狗籠子。”這是姜同鑫唯一的記憶。
再然后就有人從身后重擊了他的后枕部,毫無防備的他暈倒在地,朦朦朧朧中醒來后恐懼占領了他的全部心智,他一門心思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姜同鑫那天先是跑回了家,但姜父不知所蹤,于是他硬著頭皮跑去了城中村里,躲進了從小住到大的自建房。
韓漪見到姜同鑫的時候,他已經在城中村里藏了兩天兩夜了,夜里靠從沙發里掏出來的棉絮以及舊窗簾布御寒,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進食,因而本就瘦削的身材更加憔悴。
趙警官帶著人離開了房間,讓心理醫生陪著姜同鑫做最后的疏導,然后招呼大家在警隊的會議室里展開了討論。
死者為男性,45歲左右,身份不詳,死亡原因為溺水。
“死者身材健壯,能夠將其關進籠子里溺亡,兇手首先猜測是成年男性,也可能是團伙作案。”
“能夠被關進籠子再溺亡,說明至少對兇手存在一定的信任或特殊感情,與他人結仇后仇殺的可能性很大,可以從熟人入手查起。”
“現在尚且連死者的身份都搞不清楚,查人際關系難度太大了,不切實際……”
警隊里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幾名年輕警察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推論分析,而趙警官卻向我們走了過來。
“你們怎么看?”老趙將煙屁股摁死在煙灰缸里,重重碾了幾下。
“我在想,姜同鑫那天晨跑的路線。他自龍城農業大學南門出來,沿著清溪河畔一路向前,按照常理來說,當時最合適的路徑就是掉頭回學校啊。”
“可是……”
“他受到驚嚇后為什么不回學校,反而要向西兩公里,經過曲折的巷道跑到城中村來?”
韓漪推開了屋里的窗戶,不遠處的清溪河面反射著波光粼粼的日芒。
“根據姜同鑫的說法,那天他先是回了家,但父親姜樹平不在,家中無人應答。”老趙翻開記錄,指著其中一段筆錄給我們展示。
“不對。城中村自建房的位置位于尸體發現地點的正西側,而姜樹平家位于西北。以事發地點為基準,姜樹平家、龍城農業大學、城中村這三個地方,恰好跟尸體發現的位置圍成一個矩形。”韓漪從桌上隨手扯了一張傳單,拿了黑色的馬克筆圈圈畫畫。
“你們看。根據這個平面圖,事發后姜同鑫受到驚嚇,第一反應應當是立馬掉頭返回學校,但他選擇了先去位置最遠的姜父家,然后跑到了城中村的自建房。”韓漪自顧自地說著,看我們都不吱聲,又加了一句“你們明白了嗎?”
我搖搖頭,韓漪恨鐵不成鋼地把紙筆丟下,坐著擦了擦手。
“這只是一個猜測,我覺得,姜同鑫要么認識兇手,要么認識死者。這個案子,關鍵點在他無疑。”
我被韓漪頭頭是道的分析弄得目瞪口呆,但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姜同鑫和案件聯想到一起去。明明表面看起來白凈又瘦弱的年輕學生,要說認識兇手或者認識死者都有些過分牽強了些。
然而老趙不這么想,他從不放過有助于案件偵破的任何一個線索。
“審,去把姜同鑫帶過來,再審。”
用上了“審”這個字眼,很顯然趙警官是被韓漪的說法“征服”了的,我一下開始暗自為姜同鑫擔心了起來……
事實證明,姜同鑫遠比韓漪想象中脆弱和普通得多。
趙警官不放心別人,親自帶著姜同鑫進了問訊室,而后姜同鑫沒用幾分鐘就承認了自己“可能認識兇手”的事實。
姜同鑫說,那天早上在河畔見到的擺弄籠子的人,好像是學校食堂的“張姨”。
姜同鑫性格內向又靦腆,很少與學校的職工往來。加上家就是龍城本地,因而也很少在學校食堂吃飯,偶爾幾次去,也只是在賣炸物的窗口買點零散吃食。
張姨是炸物窗口上的打飯阿姨,年紀45歲上下,做得一手好炸物。炸魚、炸年糕、炸南瓜餅、炸元宵樣樣拿手。“炸物”這是距離龍城200多公里外的鄰城特產,偏甜口,風味獨特,且只有鄰城那邊祭祀、過節時才會在供桌上出現。龍城這邊口味以咸辣為主,因而“炸物”在學校里很是風靡,深得年輕孩子們的心。
張姨說來也怪,對所有人大都是一視同仁,但唯獨每次遇見姜同鑫來打飯,總會多給送一些。買炸魚時送兩塊南瓜餅,買綠茶酥時贈幾片酥脆的炸蝦片……一來一往的,姜同鑫也就有了些“印象”。雖然兩人沒搭過話,但就像是母親照顧孩子一般的潤物細無聲……
“所以你是說,那天在河邊遇見的是學校炸魚的張姨?”老趙再次問了一遍。
“好像是。看身材和動作有些相仿。”姜同鑫眼觀鼻鼻觀心地耷拉著頭。
“為什么沒有回學校,而是去了家里的老自建房?”
“怕回學校遇見張姨……”
老趙點點頭,示意他問題結束,轉身出來后立刻就接過了關于“張姨”的相關信息。
張姨大名叫張秋云,鄰城人,寡婦,沒有子女。今年年初來到龍城,成為了農大學校食堂的一名一線職工。
她住在學校提供的職工宿舍里,沒什么朋友,跟其他人也不怎么往來。
“沒有子女?”
“有一個兒子,三年前死了。”
“三年前?”韓漪瞇縫起雙眼似乎想到了什么,“死因呢?”
“死因不明,不是什么刑事案件,沒有特別的記錄。”趙警官擺擺手,示意我們不必追究,但韓漪卻很不認同。
“查查吧,這事兒可能另有隱情。”
這邊張秋云的信息尚未查清楚,死者的情況先一步有信兒了。
我跟韓漪是第二天一早被叫到老趙辦公室的,進屋的時候他正倚靠在椅背上,手里捏著一張花花綠綠的紙片出神。
韓漪走近一步從他手中拿過來,這正是之前她用來畫圖的那張,黑色的線條覆蓋在紙面中央,字跡潦草又混亂。
“怎么,姜同鑫的行動軌跡有異樣?”
趙警官一下子回過神,布滿老繭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紙張說,不,問題在這張紙。
“昨天小韓走之后我看了這圖紙好一會兒,突然發現,線索就在我們眼前。”
我和韓漪拿過紙來細細端詳,這是一張傳單,紙張質感很不錯,但內容排版十分扎眼和混亂。“樂活分期快樂無憂”幾個大字被放在最醒目的位置,下面列明了時下最流行的電子產品,“1分錢買手機”“每月100元樂享最新款”等等小標題都被重點加粗。
“小額貸吧。前幾年曾經紅極一時,數不清的大學生陷入消費主義陷阱,還沒走進社會就早早地背上了巨額債務。”
這個事情我有印象,當時德水工地就曾有幾名“臨時工”來打工還貸,工頭提過,這些孩子要力氣沒力氣、要經驗沒經驗,統統給轟了出去。
“所以,死者跟這個小額貸有關系?”韓漪率先反應過來趙警官的意思。
“死者名叫吳優,今年44歲,在龍城經營著兩家KTV和一家黑賓館。同時,他也是這家小額貸組織的頭頭。他從2009年開始就已經在從事民間借貸活動,也曾因暴力追討被短期拘留。放出去后不知道從哪里搞到了一套小額貸款的牌照,自此后就一直在打‘擦邊球’。”
趙警官娓娓道來,我和韓漪一下子就領會到了其中緣由。
“所以是追討過程中遇到了硬茬子?”
“不排除這種可能。”
其實早在2012年前后,龍城是發生過一件特殊的“社會惡性事件”的,桃源縣里有一個村子的村民聯合起來搞垮了一家“民間放貸”小組織,他們團結一致拒不還款,將追債方打到不敢上門,最后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當時因為缺少相關的法律法規支撐,且雙方都沒有出現人員的傷亡,最終也算是“私了”的結局。
但這次不一樣,人命關天,沒人敢妄下推論到底是什么情況。
“得知這些信息后,我們首先考慮了仇殺,從那些被他追討過的,以及現在仍與他有借貸關系的人員查起,果然有所發現。”趙警官從辦公桌前站起身來,拉開門將我們帶進了空無一人的物證室。
“你們看這個。”
趙警官遞到我們手中的是一沓黑白文件,內容全部是社交軟件里截圖出來的往來聊天記錄。看口吻及內容似乎是一男一女,你來我往討論的都是借款還款,但口吻略顯曖昧。
“這是從死者吳優手機中提取出來的聊天記錄,我們的一名女同事在查閱時覺得有些不對勁,所以單獨打印了出來。”趙警官指了指幾處用筆圈出來的訊息,示意我們重點關注。
“吳哥,我們可以見一面嗎~”
“吳哥,我能去找您拿點錢嗎,最近想換塊手機~”
“我需要點兒現金,上次去沒見到您,這次能見到嗎?”
“吳哥,到清溪河見好嗎?”
“吳哥你真好,那我們不見不散……”
這兩人的交流持續了三個月之久,提及約見的頻率不高,但是如果單獨摘出來看,就不難發現。這個人是有在故意誘導死者吳優見面,且見面地點正是事發的清溪河畔。
“我們掌握這一訊息后,立刻就對發起聊天的網友進行了調查。IP地址來自龍城農業大學,暫時還沒有追蹤到具體的嫌疑人。”趙警官點上了一支煙,“談談你們的感受吧,有些時候,我覺得需要你們的一些知覺來幫忙發散思維。”
韓漪仔細的翻閱著那沓文件,冷不丁的冒出了一句話。
“我怎么感覺,這么像仙人跳呢。溫公儉,你怎么看?”
我沒有任何頭緒,或許讓我下水撈點什么要比分析聊天記錄來的更簡單些,我沒有接他們的話茬,而是主動提出要再去事發現場看一看。
從老趙那出來后,我徑直趕往了清溪河畔。這個地方我十分熟悉,來到龍城后的十幾個夏天里,我曾經有幾百個日夜都在這里消暑,此時此刻卻突然覺得很多東西不一樣了起來。
我趁著四下無人,脫了外衣和鞋子一步步踩進了水里,天氣還不算暖,麻嗖嗖的涼意透過腳底板躥了上來,腦子一下子就清明了許多。我將雙臂張開弓步緩緩下蹲,用胳膊在水中掌握平衡,然后慢慢地摸索感受著。
其實我還是很難以想象,曾經這里吊著一只關了人的鐵籠。我曾在新聞里見過東南亞一些犯罪集團的“水牢”,而這種鐵籠更像是古代“浸豬籠”和“水牢”的結合版本,這種慘絕人寰的“私刑”手段仿佛是在用盡一切辦法向世人宣告對方的罪大惡極。
我在發現鐵籠的木橋底下蹲坐下來,這里的水位不深,成年男性坐下來剛剛淹沒到下巴位置。依照死者吳優的身高,大概也就沒過鎖骨兩寸左右。我繼續四下摸索著,橋底的木基部分因常年泡水結起了一層棕綠色的腐敗物質,黏糊的手感令我有些反胃,我將手在水里沖了沖,然后順著立柱向下摸,突然感覺摸到一些異樣。
一只巴掌大小的滑膩物品被死死的卡在木基的縫隙里,河水被我攪和地有些渾濁,看不見水下的情況我只能蠻力去摳。下一秒,一只厚顛顛的紙包懸在了水中。
我抓著它爬上岸,在一塊略微平整些的石頭上坐下來。
這是一只牛皮紙信封,克重很高且覆有塑膜的牛皮紙信封。
信封的兩面都沒有任何文字或標記,材質也算是比較好,很厚。似乎泡在水里時間并不久,雖然早已濕透,但并沒有軟爛化掉。
我用手將其在石頭上壓了幾下,簡易地脫了脫水,然后小心翼翼的撕開最上面的一層。緊接著,讓里面的東西嚇了一跳……
是錢,嶄新的百元人民幣。
粉色的紙鈔此刻全部被浸泡的黏在一起,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揭了幾下,破碎的紙漿就黏糊在了我的手上。
我不敢再動了,簡單地提上褲子就往警隊跑。這可是個大發現。
我把這一包泡了水的百元大鈔交到趙警官手里之后,他擰成一團的眉毛看起來更難看了,不用說也知道,這似乎又是一個沒頭沒尾的線索。
“不,并非沒頭沒尾。至少現在我們確認了,兇手不是為錢財而來,一定是仇殺。”韓漪用指關節有韻律的敲擊著桌面,“錢如果是被害人的,大可以拿出來乞求嫌疑人放過自己,沒必要寧死也要藏在水里。那么就只有一個可能,嫌疑人怕這錢暴露自己,又試圖制造為財謀殺的假象。”
“再聯系到之前死者社交軟件上的‘約見’信息,基本可以確定,約他見面的人就是殺害死者的犯罪嫌疑人。剛才鑒定科也看了,信封中的鈔票面值均為一百,一共是六千,連號。韓漪的猜測確實是現在可能性最大的情況。”趙警官補充道。
換種思路想,受害人能夠帶連號紙幣前來赴約,也算是對這個約見自己的人有所顧忌的,并非是完全信任。或許這個錢他本就是給得不情不愿?
能夠讓高利貸分子不愿給錢出去,說明這個錢并非是借款,更像是什么費用之類的……
難道是給地方保護傘的“保護費”?不對,六千作為賄賂的資金有點少啊。
或許是給“道上”朋友的人情往來?最近也沒啥節日……
不行,這樣盲猜宛若大海撈針,實在是沒有頭緒。
我看向老趙和韓漪,兩人都直愣愣地望著遠處出神,仿佛在思考著什么。整個房間安靜下來,空氣里的塵埃上下浮動,在陽光的照射下形成一道光柱。
正在這時,有一個身著便裝的男人火急火燎的沖了進來,木門被撞擊的哐哐作響,把我們三人同時嚇得回了神。
“小魯,你這個莽莽撞撞的樣子是跟誰學的?”老趙臉有些白,沉聲呵斥著,“沒看見我這屋里有人嗎?”
小魯全名叫魯文翰,是老趙的徒弟,龍城本地人。他去年年初來到警隊,性格沉穩不足但勇武有余,是老趙的得力干將。
“師父,案子有新情況了。”
“講。”
“我們在溫先生撈到信封的地方進行了深入搜索,有了其他發現。在水下找到了用來改造鐵籠的鐵鉗等工具,周圍200米范圍內還找到了連體捕魚褲、一些廢棄繩套布料以及一把短刀。其中廢棄布料上遺落的血跡、毛發,已經確認來自犯罪嫌疑人張秋云。”小魯面色一凜,提到案情相關內容時之前的憨厚神態立刻全無。
我跟韓漪并不了解處理案子的詳細流程,但是看小魯的匯報以及老趙的反應,也已經明白現在的狀況了,犯罪嫌疑人基本鎖定在了龍城農業大學食堂阿姨張秋云的身上。
張秋云很快就被帶到了警隊,具體的審訊過程我們無法參加,但最后的結果如大家意料中一樣,她拒不認罪。
小魯私下里給我們說,張秋云堅持“聽不懂警方在說什么”,表示自己從未參與過任何違法事件。
“張秋云就是個農村悍婦,一派‘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作風,讓人著實無措。”
“對啊,尤其是與死者吳優進行聯絡的手機和社交賬號也遲遲未能找到,僅憑一攤沾有其血跡和毛發的廢舊布料確實無法定罪,而且事件的來龍去脈實在不清晰。”
我跟韓漪坐在警隊的休息室里,安靜地聽著來來往往的人發著牢騷。案件進度一拖再拖,距離吳優死亡已經過去了兩周,警隊這邊人手不足,多個案子同時推進,大家都顧不上一直圍著吳優和張秋云的愛恨情仇轉。
韓漪掏出手機百無聊賴地刷著本地論壇,突然一條獨特的消息捉住了她的眼球。
“普大喜奔,無憂分期老板暴斃!大家快分享一下都還有多少沒還!”
無憂分期正是死者吳優所創辦的分期貸款的名字,雖然吳優身亡的訊息沒有刻意隱藏,但這么快就被以這樣的形式公布出來,還是令人有些啼笑皆非。
韓漪一條條地看著,慢慢就發現閱讀的速度已經跟不上網友們“跟帖”的速度了。
“還有3000沒還,早知道多借點了。”
“死得其所,這種大惡人哈哈哈哈哈,我還有兩萬呢。”
“兩萬加一,但我是去年取的款,這個月剛好最后一個月,他怎么不早點死。”
“真好奇是誰殺的,會不會有事。”
“樓上的,別好奇了,如果真是他殺,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我剛借了5000多交學費,生活一下子美好起來了!”
“真的嘛,是真的死了嗎,樓主信息準確嗎?”
……
本地網友們快速地刷著屏,我和韓漪大致數了一下,其中90%以上都是大學城幾個學校的學生,人均欠款五千到兩萬,其中分期買手機、電腦的情況居多,也有少數是貧困生臨時借款滿足基本生活需要。
這種火爆程度持續了不到半小時,學生們的好奇點就已經開始逐漸向“吳優的死因”方向轉移了,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是不是哪個大哥還不上了,一怒之下做出此等義舉?”
“多行不義必自斃,利息定得那么高,逼死了多少窮學生啊,他該死。”
“是啊,這兩年因為他害死了不少人了。”
“樓上的,怎么說?展開講講!”
韓漪用自己的賬號進去頂了頂帖,然后關注了那幾個說吳優害死人的發言人。
沒幾分鐘,對方就回了消息過來。
“大概兩三年前吧,我讀書那會兒分期貸款還沒有很火爆,有好幾個學生因為還不上貸款跳樓自殺,學校還因此封了幾個宿舍呢。”
“你也是農大的嗎?現在畢業了嗎?”韓漪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擊。
“我是農大工程系的,你也是嗎?我今年剛畢業,你知道男寢的9504吧,那一間就是因為有學生跳樓死了,才被永久封閉了。農大有很多封閉的寢室都是因為出了人命。”韓漪有些緊張,不停地刷新界面,然后過了兩三分鐘,對方的回復傳了過來。
“叫什么名字你有印象嗎?”
“名字沒印象了,好像姓張還是何來著?我跟他同在學生會,有過幾面之緣,人蠻好的,因為這個自殺了真的很可惜。”
發完這條消息對方的頭像就灰了下去,應該是已經下線了。韓漪再怎么窮追不舍,對方都沒有了回復,于是她只得把這個線索交給了老趙。
“依據韓漪提供的線索,我們聯動鄰城那邊的兄弟單位展開了調查,發現嫌疑人張秋云確實有一個兒子,且三年前在龍城農業大學死了。”小魯帶著最新消息進了老趙的辦公室,“張秋云的兒子名叫何家康,三年前考來了龍城農業大學,入學第一年就在學校教學樓墜樓,后因搶救無效身亡,去世時年僅19歲。因為是自殺,沒有留下太多的記錄。”
“唯獨有一點,尸檢報告顯示,他在死前遭受過侵犯。”
“等等?張秋云的兒子,遭受過侵犯?”韓漪打斷了他,“是我理解的那個侵犯嗎?”
小魯望向桌子后面的老趙,看到他點了點頭,于是轉過身來給韓漪解答。
“尸檢記錄顯示下體撕裂,疑似曾遭受過性侵犯,但不知道為什么沒有立案,再后來尸體就被其家人帶回鄰城火化了。”小魯一邊說,一邊把手中的材料遞給了老趙。
性侵,鐵籠,仇殺……
三個關鍵詞一下子就在我們的腦子里串了起來,我再次想到了東南亞的水牢和“浸豬籠”的刑罰。這似乎更像是一場有針對性的報復,犯罪嫌疑人在通過自己的方式虐殺和手刃仇人。
“把張秋云找來吧,如果猜測是真的,她會愿意說的。”
……
老趙沒有猜錯,這一次,張秋云沒有再模棱兩可或顧左右而言他。
審訊室里,老趙剛一提及“何家康”這個名字,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一般,表面上的“悍婦”外殼被擊碎瓦解,只剩下一個無助哭嚎的母親。
“何家康,不是自殺吧。”等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張秋云逐漸平靜下來后,老趙淡淡地開了口。
“我所做的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等大家說一句‘我兒并非自殺’。你知道這句話,我等了多久了嗎?”張秋云抹了把臉上的淚痕,但汩汩的淚還是止不住的往下掉,掉在面頰上的溝壑里,掉在黑黃皸裂的皮膚里。
“都說窮養兒子富養女,康仔他爸走得早,我一直以來都教育他家里窮、要節儉,吃穿上從沒給他享受過什么。但這孩子很爭氣,憑自己考上了好大學,從不鋪張浪費。”
“也許是我平時給他灌輸的這種觀念太深了,以至于他在學校缺錢花也不跟我講。三年前,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就欠了高利貸。”
“兩千塊錢,就只是兩千塊錢你知道嗎。”
“兩千塊錢借了三個月,就翻翻兒的漲成了六千。殺千刀的吳優,天天追在我兒子后面要錢。”
“我兒子也是蠢!沒錢了不跟媽說,自己在外面受了欺負也咬牙忍著!”
張秋云講到這里,發狠一般地咬緊了后槽牙,她狠狠的撕扯著自己的頭發,雙手成拳一下一下的砸在自己身上:
“家里缺錢嗎?家里不缺啊!別說兩千,兩萬有,二十萬也有。”
“我為什么不花,我為什么不給康仔?因為那是他爸死在青海邊境換來的錢,那是部隊,是國家給的錢!那是康仔他爸用命換來的錢,我不想……”
“都是因為我死攥著那點錢,都是因為我給康仔說家里窮……”
“都是因為我啊……”
“無數個午夜夢回,我都聽見我兒哭著對我喊,媽,殺死他,替我殺死他。無數次噩夢驚醒,我都看見我兒滿身是血的躺在地上。”
“三年前我給農大的老師們、農大的警察們磕遍了頭,我求他們徹查,我求他們給我兒一個公道。但是所有人都只知道怪我兒,怪他有貪念去借高利貸,怪他不懂事在學校里面自殺,怪他不知廉恥作為一個男人卻遭受性侵……”
“我兒已經死了,不清不白的死了,替所有人扛下了罪責死了。吳優沒錯,學校沒錯,警察沒錯,錯的只有我兒。因為他們說了,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定不處罰。”
“既然如此,我自己去罰,用我的方式。”
我不記得那天是以怎樣的心態走出警隊的了。
只記得推開大門那一秒,鋪天蓋地的陽光刺啦啦的砸在我的臉上我的身上,灼燒著我的外衣我的皮膚,但我仍舊覺得冷。
“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定不處罰”。
張秋云固然是“有錯”的,她“錯”在了為保全兒子的名聲草草火化下葬,她“錯”在了濫用私刑報復傷人,她“錯”在了執拗又堅決的教育方式,她“錯”在了含蓄又內斂的母愛表達……她做錯了很多很多,但這萬千的錯處背后深埋的,仍舊是對于“正確”的祈求和渴盼;在那無盡的錯處之下掩蓋的,仍舊是對于“正確”的追求和期望。
最后時刻老趙問過張秋云,是什么讓你堅持下來隱忍三年、步步為營?
張秋云嗤笑一聲,沒有正面回答。
她這三年等待著,憤怒著,亦咬牙切齒著。從以食堂阿姨身份進入龍城農大,到假扮借款少女與吳優取得聯系;從判斷吳優身份屢次三番約見,到實際控制吳優行動開展私刑報復;從殘忍虐待吳優,到冷漠殺害懸尸清溪河中……這一步步走來的每一個環節都是在一遍遍的掀起傷疤上的舊痂,剜著她的血肉,逼迫她感受自己的滿腹怒火和滔天恨意。
“你認罪嗎?”
“認。”
“從始至終皆是你一人所為嗎?”
“是,別無他人。”
……
后來,張秋云一人認下了所有鋃鐺入獄,吳優的死也徹底落下了帷幕。
無妻無子的吳優很快徹底被整個龍城遺忘了,街頭巷尾再也沒人提起他的名字,沒人好奇他在鐵籠中經受過什么樣子的非人折磨。沒有人記得、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在乎,原來對于生命而言“社會性遺忘”才是真正的離去和結束。
時間過去了兩個多月后,韓漪在獄中見到了兩鬢花白的張秋云,她被判處無期,肉眼可見的一下蒼老了很多,曾經神采奕奕的雙眸蒙上了一層渾濁的霧光。
短暫的會面時間里她久久的沉默著,直到最后,拜托獄警遞給我們一張字條,那紙張薄而透亮,鉛字的粉塵簌簌的從折痕中掉落。
“是姜樹平?”韓漪語調平直,絲毫聽不出是個問句。
張秋云定定地看著她,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
出來后韓漪翻開那張紙,紙上只有兩個字的痕跡,但卻淺淡模糊到極致,根本看不清內容。
我不懂她們之間的交流,也猜不透韓漪是如何確定就是給姜樹平的。我只知道當天我們找到姜樹平時,他正在床前照顧著姜同鑫。
他接過紙條看了看,再然后便是漫長的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