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漪問我,成為“水鬼”后,最記憶猶新的案子是什么?
曾有無數人問過這個問題。我的回答一直是“逝者已矣,不予妄論”。
在我成為龍城遠近聞名的“撈尸人”后,十二年間,我絕口不提撈尸的經過和尸體背后的故事,不聽、不問、不說,不去關心少女如何失去生命、孩子為何停止呼吸,我將“為死者生,為生者死”視作人生箴言。
但是最近發生了一件事,一件足以讓我改變決定的事。
我決意代替他們開口。
我要將那些未能揭露于世的骯臟和罪惡曝曬在青天白日之下。
一切,都要從我跟一個女學生同居的那天講起。
2018年9月,我拖著病腿搬進了龍城大學城的廉租房里。
“龍城農業大學”是本地唯一一所高等院校,以它為中心建起的大學城養活了龍城“市里”三分之二的人口,甚至還吸引了數以萬計的外來戶聚居在學校周圍。等到2018年夏末我離開德水工地的時候,大學城已經建起了三個城中村片區,彼時身上積蓄所剩無幾的我,經人介紹住進了城中村里的廉租房。
那是一座三層的天井式自建房。
這房子沒什么問題,一層是車庫和雜物間,二層中間是個挑空的天井,四周砌成了8個大小不一的格子間,最大的20平,最小的僅放得開一張雙人床。此外,廁所、廚房各占一間,均為公用。三樓如法炮制,相同格局相同大小。
“200平,隔成了12個格子間,怎么樣,我這兒規劃得不錯吧。”屋主姓林,大家都稱呼他為林叔,平日里總是慈眉帶笑,但卻總讓人覺得那笑有些過分精明。
“只剩這一間兩張床的大房,你自己住著實浪費,若是不介意,我做主替你尋個同住的室友。”
林叔說這話時笑吟吟的,仿佛一眼看到了我藏在口袋里的手,以及手心那幾張被攥的汗津津地紙幣。
這條病腿花光了我這兩年的積蓄,我的拮據此刻已清清楚楚地寫在了臉上,但他沒有戳穿,只是笑著又補充了一句:“你放心,保證講衛生、不吵鬧。”
我除了隨身的一個背包和手提一袋衣物外沒有什么行李,于是當天就住了下來,而室友是第二天一早來的。
在那之前我做夢也沒想到,29歲的我,室友會是個堪堪成年的女學生。
女學生名叫桑瑜頌,從北邊百公里外的港口小鎮考來龍城。她長得很俊,細眉大眼,身材略顯豐腴,一頭長發自帶點波浪弧度,一舉一動都透漏著股獨特的婀娜和嬌嗔,但性格卻安靜得很,話很少。
與女學生同住這讓我感到十分別扭,在確認她沒有任何異議,接過鑰匙開始整理床鋪時,我終于憋不住了:“我說,這……不合適吧。”
桑瑜頌似是有些驚訝,她大大的眼眼睛忽閃忽閃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叔,而后后者將我拉到了一旁。
“這孩子家里條件很差,能讀得起書全靠龍城農大某教授一對一結對子幫扶,她住不起單間,你多擔待些。”
林叔很誠懇,言語間透露著些許憐愛。
“可我個大男人,終究還是男女有別啊!”
“這樣吧,我將隔壁那兩個實木大衣櫥給你們搬進來,以衣櫥劃界……”老林沒等我點頭,自顧自做了決定。
就這樣,桑瑜頌住了進來。
兩張兩米多高的實木衣櫥將屋子瓜分開,桑瑜頌住里屋、我住外面,最遠的角落里留了道半人寬的縫隙,掛上布簾子充當她進出的“門”。
在德水時便是十余名工人擠一間板房屋,我完整的前半生都在這樣的環境里度過,早就適應了毫無隱私的生活,而桑瑜頌似是比我更要放松。
桑瑜頌的生活很有規律,她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端著盆子躡手躡腳從我身邊走過,在公共衛生間里洗漱好后,六點十五分準時背著書包離開。
為了減少碰面的尷尬,我常常醒后翻身面墻裝睡一會兒,等她離開再起身。
住進來第二周,我暗地里觀察了一下同租的住客們。
這一層的另外幾名住客都是“夜貓子”,大多在凌晨兩點前后才回來,上午十一點離開。住我們隔壁的那戶是一對“老妻少夫”,女人四十出頭,人喚“花姐”,她的男友龍哥大概三十歲上下。兩人住的正是逼仄到只放得下一張雙人床的那間屋子,雙人床三面貼墻,每天后半夜都會搖得咚咚響。
這幾戶里數花姐最愛交際,我得知,花姐在大學城里開了間燒烤店,從那時起她就住在這城中村的廉租房里,是老林這兒的第一位租客。此后的幾年間,給老林介紹了十幾位自己的“干妹妹”“干姐姐”,將這廉租房當成了她的“員工宿舍”一般使用。
“也就是說,除了我和桑榆頌以外,你們全都是自己人啊。”跟花姐閑聊時,我有些震驚。
“老弟,在你來之前,我們可沒覺得自己租住的是格子間。而是廚房、臥室、客房、客廳的關系哈哈哈哈哈。至于桑瑜頌……”
花姐賣了個關子,沒有說下去。
有天傍晚,我剛登上狹窄的旋轉樓梯,就見到花姐斜靠在我房間的門框上,背對著外側跟屋里的人說著些什么。
花姐似是察覺到了身后有人,她一側身,我便看見了里面那眼眶含淚的桑瑜頌。
“好久沒見了,花姐。”我剛開口,桑瑜頌飛快鉆進了屋里。
“溫老弟,你回來了。”花姐面容略顯憔悴,但似是又有什么喜事,眉飛色舞地開了口,“我懷上了!我跟你龍哥做了小一年的試管了,這次終于懷上了。”
這話茬子接得沒頭沒尾的。我條件反射道了幾聲恭喜,緊接著便反應過來了不對:花姐懷孕,桑瑜頌哭什么?
不等我開口詢問,樓里便來了“不速之客”。
“請問,桑瑜頌住哪個房間?”
來者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上半身的黑白格子襯衫扎在卷了毛邊的舊西褲里,頭發像是淋了雨一般一縷一縷的黏在額上,戴一副銀絲邊框眼鏡,像個……
“張老師?您怎么來了。”
桑瑜頌嘩地一聲拉開了房門。
是像個老師,但似乎又不像個好老師。
桑瑜頌跟著那位張老師走了,剩下我和花姐面面相覷,花姐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她嘆了口氣,亮起手機屏幕看了眼時間,又抬頭張了張嘴。
“花姐,有話你就直說啊。”終究是我沒忍住開了口。
“這話我說不合適,跟你說更不合適,但是吧她在龍城也沒一個親人朋友……”花姐鋪墊了好幾句,“要不你跟著看看吧,我聽桑瑜頌說,她有個男老師為人處事不太正直。”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剛才那個張老師,穿著略顯單薄了些但是樣貌還算周正,瘦削的臉頰上已經有了些許老年斑,后背略有佝僂,加上那油膩的頭發顯得略微猥瑣。
“不太正直還跟著走?我去跟蹤他們不太合適吧……畢竟我與她也非親非故。”
花姐的請求讓我有些躊躇。
或許也是為了避免尷尬,桑瑜頌這孩子平日里與我沒有任何交集,哪怕是住在一個屋檐下,也連個招呼都不打。
花姐聽我這么說,也有些面露難色,她四下看了看,伸手扯了一把我的衣角。
“那桑瑜頌是受國家和學校雙重資助的貧困學生,但你知道她為何還要出來租廉租房嗎?”花姐壓低了聲音,緊皺著眉頭。
“為何?”
“這孩子,她有性病。”
花姐這話一出口,我感覺自己腦子里轟的一聲。
2017年全省高校擴招,龍城農業大學開設了新專業“視覺傳達”,隸屬于藝術學院之下。也是這一年,桑瑜頌從偏遠的港口小鎮考出來,踩著分數線來了龍城。
藝術類專業極其“燒錢”,到了高考那年,趕上擴招的政策下發,自幼機敏的桑瑜頌做了個大膽的選擇——單招。或許是憑著一肚子初生牛犢不畏虎的精神,也或許是上天眷顧,桑瑜頌沖到了復試的最后一關,見到了龍城農業大學自省美院外聘來的教授張銀。
跟她的畫作一同被送到張銀面前的,還有一份貧困生資助申請表。
據很久之后張銀對桑瑜頌所說,那時他對著桑瑜頌的畫思慮了很久,最終決定為了她放棄另一位更有天分的學生。
“因為對藝術的渴望,遠勝過那點淺薄的天賦。”張銀如是說。
很快,桑瑜頌接到了錄取通知,隨之而來的還有助學申請通過的好消息,入學的第一天就有同系的學姐告訴她“你太幸運了,學院的張銀教授愿與你結成一對一幫扶對子,以后你的學費由國家資助,生活費由張銀教授提供。”
桑瑜頌做夢也沒想到能有這樣的好事,仿佛師出名門、改頭換面的人生已經降臨。
她沒做多想,入校的第一天就跑到辦公室找到了那位傳說中的張銀教授。
張銀一眼就認出了她,給她倒了水,請她坐下來慢慢平復呼吸,靜靜地聽她講自己有多幸運,一路考出貧瘠的小島,成為全鎮上第一位大學生。
桑瑜頌感覺自己就是被幸運女神眷顧的那一個,她濤濤講起自己年幼失去父親,講起母親一人養育她長大的不易,講起讀書時的艱辛,講起自己沒有多少朋友的寂寞童年……
“給我講講你的母親吧。”
張銀敏感地察覺到了桑瑜頌在提及母親時的情緒變化,于是將手放在她的后背上不停摩挲著、安撫著,然后試著誘導她、深入地了解她。
起初時桑瑜頌還有些羞于啟齒,但隨著張銀的一步步引導,她終于完全放開了,講起了母親的故事。
她的母親是個妓子。
早在桑瑜頌的父親去世前,她的母親就已經開始接客。甚至在那個落后的小鎮里,民風和文化都將這種行為視作了一種正常的謀生手段,男人會幫妻子招攬“客人”,女人之間也會互相攀比賺的多少。
大部分的家庭都會將家中最好的一間屋子拿出來做接客使用,桑瑜頌回憶說,在自己讀初二時,有一回下大雨,母親就將客人留宿下來,他們躺在大床的一側,自己和父親在另一側……講到這里時桑瑜頌輕輕抬眼看向張銀,張銀始終微笑著,眼鏡后是儒雅又和藹的微笑。她似乎是受到了鼓舞,倒豆子一般的復述著自己的成長故事。
自那以后,桑瑜頌便越來越頻繁地去找張銀,開始時是在辦公室,后來慢慢的兩人“談心”的陣地轉移到了空閑的藝術教室,轉移到了張銀的職工宿舍里。
2017年學期末時,張銀第一次邀請桑瑜頌到他家中去。
張銀說需要有個人幫忙做學期末的成績統籌,桑瑜頌立刻自告奮勇,她想著這是難得的機會可以接觸到“藝術大家”的作品,聽到教授對藝術品的評析,事實亦是如此。
在張銀的家里,她看到了許多由他親自創作的藝術作品,雕塑雕像、畫作、藝術裝置比比皆是,填滿了整個屋子。其中最令她震撼的莫過于屋子中央名為“繆斯”的坐姿雕塑。雕塑刻畫的是一位低頭頷首的妙齡少女,她曲線柔美、垂目低眉,圓肩輕輕內含,雙膝并攏靠近上半身,神態媚雅中帶一絲野性,寧靜中卻仿佛藏著呼之欲出的情感。
“這幅是我前些年的作品了,只是半成品,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完作。”張銀用指腹撫過那“少女”雕塑的曼妙身軀,一字一句卻仿佛落在桑瑜頌身上一般引起她的陣陣顫栗,一些不尋常的東西悄悄地生根發芽。
桑瑜頌有性病的事是自她的寢室中傳出來的。
學生們之間的描述恰如其實、栩栩如生,有說一起洗澡時發現她大腿根全是密密麻麻的疹子,有說她的床鋪總會出現不明液體和異味,也有的說聽到半夜她在床上痛得翻來覆去叫喊不停。
流言蜚語只用了兩三天時間就傳遍了整個院系,正當桑瑜頌不知所措時,張銀主動找到了她。
“不必理會她們的說法,如果你想的話,可以搬出去住,我幫你找房子。”
桑瑜頌破天荒地頭一次拒絕了張老師的好意,她搬出了學校,自己用打零工攢下的零用錢租下了老林在城中村的廉租房。老林過去是水手,曾與桑瑜頌的父親是舊識,不過也僅僅是依稀記得清名字的關系,畢竟桑瑜頌的父親過世得早,十五六年前的事情,老林也記不那么真切了。
桑瑜頌住了三四個月后,就因為無力支付租金搬回了學校,然后不出幾天,再次因為被同學孤立的緣故搬了出來。桑瑜頌回到廉租房求老林能夠寬限幾天交房租,老林默不作聲,倒是花姐看不下去幫著墊了一個月。
“再然后,你就來了,她才得以搬回來住。”花姐快速的給故事收了個尾,“這孩子確實可憐,上回她哭著跟我說,上課時她的同學們都躲著她坐,互相之間說是,誰坐了她坐的椅子就會被她傳染性病。”
聽著花姐的講述,愈發地打消了我“多管閑事”的心:“這孩子,我看你也別費心了,明天我就找老林說,我得換間屋子。”
不是我冷漠,只是性病這東西確實傳染性很強,有的完全可能因為共用某些設施而染上……
我徑自回了房間。聽著門外花姐長嘆一口氣離開了。
我又坐了幾分鐘,還是忍不住站起來,翻出那瓶用了半年多還剩大半瓶的酒精,浸濕了抹布一頓擦擦洗洗。
那夜我擦到了晚上九點多,累得躺在床上閉眼就失去了意識,后來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推門進屋,估摸著是桑瑜頌回來。
我沒睜眼,翻了個身繼續沉沉睡去。
此后的好幾天里我一直沒再見過桑瑜頌。
她掛在天臺上的衣服收得一干二凈,花姐提起她時也是連連搖頭,到最后我還是有些不放心,敲響了花姐的房門。
門響后屋內的男女嬉笑聲戛然而止,花姐拉開門,有些許驚訝。
“花姐,我大概有快一周沒見過小桑了,她是回學校住了嗎?”我問道。
花姐很是肯定地搖了搖頭:“不可能,這孩子心理脆弱得很,經不住旁人的閑言碎語。大概是去隔壁村子里給代課去了,老林介紹的,以前每月都得去兩三次,有些時候趕不及回來也就住下了。”
“一連住這么久嗎?”
花姐有些啞然,此時龍哥拉開房門走了出來,他將手從花姐背后繞過,環住她日益隆起的小腹:“你就別跟著惦念了,這個女孩不值得你費心,她那哪兒是去教課,老林也就能瞞得住你。”
龍哥此話一出,我跟花姐都有些被說愣住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
“就那么個意思啊。”龍哥頓了頓繼續說道,“這姑娘跟她那個媽一樣,是個賣的。你以為老林是什么好人呢,他一個老水手,下船回龍城待的時間還不如我長,去哪里給她介紹那么多需要家教的孩子?”
“楊龍,你給老娘放尊重點,別胡說八道。”不等我開口,花姐先一步炸了鍋。
“你這個女人,我這不是怕你老瞎惦記動了胎氣,為了懷上這胎你吃了多少苦啊!再說,哪里胡說八道了,不過是你不知道罷了。老林給她拉的客里還有咱飯店之前的那伙夫,你有印象不,家里婆娘在城北開棋牌廳那個……”
越往后說眼看著花姐氣得紅了眼,龍哥趕緊自己閉了嘴,等他攙著花姐進了屋之后,我也回了自己房間。
“不回來就不回來罷,也難得安生。”我點起一根煙,自己安慰自己。以前桑瑜頌在,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在屋里抽,此刻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再有所顧忌了。
我將兩扇窗戶都開到最大,倚著窗框看著窗外的點點燈火出神,燃起又熄滅的煙一根接著一根,沒多會兒屋里就已經煙霧繚繞。
桑瑜頌不在了,我也不再刻意維護屋里的衛生了,她走了沒幾天后,屋子就被我一人造的不成樣子了。就在我心中盤算著如何與老林講換房間的要求的時候,他先一步找上了門。
那是桑瑜頌走的第三周,我去醫院看完自己的腿傷,回來路上買了一條頂便宜的煙,還捎帶了五塊錢的烤雞背,剛上樓就遇見了臉色鐵青的老林。
老林平時看起來總是笑吟吟的,這一次卻是面容可怖的很,他指著大開的房門,熏天的臭氣已經飄了出來,花姐將自己鎖在廚房里大聲孕吐著,龍哥在外面端著水杯不停拍門。
“溫公儉!我知道你們搞工地的對生存環境的要求低,但是你不能拿著我的房子揮霍!”老林緊咬著后槽牙,肉眼可見的下半張臉都在氣得打哆嗦。
“我只給你一晚時間,立馬給我恢復如初,不然就立刻滾蛋。”
我自知理虧沒有再多做解釋,接過龍哥遞過來的掃帚就開始動手。
開蓋、倒垃圾一條龍之后,垃圾桶底的一抹蜜黃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是一截布料,花色有點像桑瑜頌前兩天晾在天臺的那條床單,看顏色的鮮艷程度應該買了不久,按照她的節省程度,不應當這么快就丟掉了。
饒是我有些好奇,也到底沒有過多的關注,垃圾堆很快就淹沒了那一截稚嫩的黃色,臭氣還是在屋內久久不能散去,我打開了所有的窗戶。
“這是前兩年我跟花姐出去旅游隨手買的,一直沒什么用的機會,你點上,散散味兒。”龍哥憋得臉通紅,進屋給我送了一盒子“線香”,盒子有些褪色了,但是香氣仍舊十分濃郁。
我在窗臺旁點上了一根兒,茉莉香精的氣息充斥了整個屋子,一股子女人脂粉味道四散開來。
“我就說管用吧,確實有所緩解。”龍哥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現在表情沒有剛才那么痛苦了,自顧自的說著話,“不過說真的,你這屋里的臭氣有些邪勁,我不是沒見過臟地方的人,我們家鄉那窮鄉僻壤的地方,哪里不比你這屋里臟,但是真沒你這臭,你這臭得就跟個亂葬崗似的……”
龍哥身材健碩,紋著大花臂,戴著小手指粗的大鏈子,頭發用“摩絲”噴得一絲不茍,平日里看著很是“威風”,但此刻絮絮叨叨起來,令我有些啼笑皆非。
他沖我桌上的煙盒子努了努嘴,我明了地遞了一支過去,還未點燃就聽到了“花姐”的叫喊聲。
“出事了——”
消息是自清溪河道那邊傳來的,中午左右年近七旬的河長發現一具溺水女尸懸浮于河道正中央。
他騎上三輪車一路蹬著趕回來給派出所報信兒,路上逢人便說此事。正巧花姐在清溪河道不遠處的婦幼醫院做檢查,剛出大門就聽到了河長的大喊。
她走近了河道一看,那衣著與桑瑜頌有十之八九的相似。
我與花姐、龍哥一行趕到清溪河時,河道一側的人還不是很多,幾名片兒警正在聯系打撈隊。
清溪河上游自山而下,橫貫龍城農業大學的實驗田,下游連著龍城的清溪水庫。此時尸體所在的位置在中段,幾個野泊緊密相連,水道深不見底,淤泥厚且水草縱生,環境比較復雜。
河長清淤用的破舟已經是截爛掉了大半個底的朽木,片警試了一下,以他的體重,單腳踩上去便左搖右晃,連帶著差點將河長也掀翻到水里。
“我這破船只能載一個人,你們若是無船,便只能讓一名水性好的撐船過去,將尸體拖回岸上。”老河長努力穩住平衡,手中的撐竿遙遙一指,比劃著方向。
這可讓一眾民警犯了難。這破船重心不穩,還沒有漿板,只憑一根撐竿把握平衡、掌舵方向難上加難。他們都沒有經驗,怕是撈尸不成反而徒增救援的困難。
“溫先生,你能行嗎?”
我回頭看向聲音的來處,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警員沖我招了招手。
“我姓趙,他們都喊我老趙頭,上回在德水我們見過。”老趙頭身上的警服洗的發白,他擦了一把頭上細密的汗珠,繼續開口,“龍城這邊的打撈隊常駐海港,內河不便調運設備。我老遠看著像你,記得你水性特別好……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行。”這種情形我無法推辭,尤其那尸體又有極大的可能是桑瑜頌。
老河長把他搖了一輩子的撐竿交到了我手上,那竹竿已經被夜以繼日的摩擦潤的光滑發亮,看著輕飄飄的,然而此刻我卻覺得千斤重。
我害怕那是桑瑜頌,也害怕那不是桑瑜頌。
竹竿觸不到底,只能深一桿淺一桿的借力淤泥和那密密麻麻的水草,很快我便到了河水中央。
花姐的猜測不錯,這尸體正是桑瑜頌。
她的面容仍舊清晰,褪了妝容的臉上透露著這個年紀應有的稚氣。輕薄的長裙緊緊的貼在軀體上,長發四散在水中。
我跳下水,將她從河面之下絮繞的水草中解放出來,然后用力托起放在破船上,船頭搖擺了幾下穩定下來,然后我自水里推著船往回走。
岸上傳來嘰嘰喳喳的討論,我聽不清,但是看到了花姐慢慢跪下來,癱在岸邊。
等到我帶著尸體上岸的時候,法醫已經在岸邊候著了。
他拉過清淤船,將桑瑜頌的尸體放在白布上做基礎檢查,沒用幾分鐘便招呼老趙頭過去。
“拋尸。具體死因要等回去詳細檢查,但是至少不是溺水。”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由于離得太近,我和花姐還是聽的一清二楚。
這一次由于與案情無關,我不被允許了解任何細節,等到派出所那邊的結果公諸于眾時,花姐首先炸了鍋。
尸檢結果表明,桑瑜頌是自殺。
法醫在其體內檢出了致死劑量的安眠藥,她在死前沒有經歷任何外部創傷,肺部和氣管較為干凈,沒有嗆水和在水中掙扎的跡象。死亡時間最終被斷定是尸體發現前的兩周左右。此外,從尸體表征來看,拋尸到河里的時間僅有兩天。
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這結果與我們的想象大相徑庭。
“我甚至在心里期望,她是被哪個殺千刀的狗男人害了,這樣我還能有個人可以去怨、去恨!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氣她不憐惜自己、如此輕易的就放棄了生命。”花姐蹲坐在派出所的長椅上,把臉埋進自己臂彎里,聲音顫抖著,帶著濃重的鼻音。
“服藥自殺,為什么尸體又會出現在河里呢?”老趙把我們送到門口,臨別時我還是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你有沒有發現,你的房東許久未見了。”老趙隱晦的回答了我的問題。
桑瑜頌一案的結果,直到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后我才被告知。
廉租房的房東老林,大名叫林子忠,是龍城遠近聞名的皮條客。
林子忠來龍城二十余年,依靠為他人拉皮條牟利高達幾十萬元,曾誘導、哄騙無數家境清寒的年輕女學生走上“不歸路”,甚至他水手的身份也是個擋箭牌,每次被派出所盯上時就上船“失聯”一陣子,風頭過了立刻再回來。
在龍城這個小小的大學城里,像我和花姐、龍哥住的那種廉租房,林子忠蓋了足足有七座。二十余年間女學生們來了又走,他從未出過任何紕漏,萬萬沒想到這一次桑瑜頌自殺,捅破了他的藏身窟。
龍城公安借著桑瑜頌的死大舉徹查,舉行了專項清理行動,將整個市中心大大小小的洗腳城、按摩房一網打盡可謂是片甲不留,可到最后桑瑜頌也無法再回來了。
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那個夏天,到最后也沒有人在乎過她的故事。
據說林子忠在獄中矢口否認強迫桑瑜頌賣淫,但有龍哥和花姐的證詞,警方又多方聯絡上了四十余名身在異地的受害人作證,他不得不認罪服判。
林子忠入獄后,他的妻子變賣了家中所有值錢物件離開了龍城,廉租房均成為無人問津的廢棄院落,我們居住的這幢被花姐私自請人換了鑰匙。
花姐的原話是“宅基地歸國有,私自蓋了自建房也不屬于他林子忠,我們就是住,那住的也是國家的。”
我們繼續在大學城的廉租房里住了下來,一切仿佛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平靜而普通,只是二樓再也沒了那個六點鐘起床洗漱的女學生。
收拾桑瑜頌遺物時,我和花姐發現了桑瑜頌的日記本。
日記里清晰記載了桑瑜頌來到龍城之后的每一個日夜,記載了她對教授張銀的朦朧情感,記載了是如何飽受欺辱又如何被寢室室友所造謠議論。
前半部分在書寫她的清白、寫她的不甘、寫她的無盡委屈,到后面漸漸的便僅有對生活的憤懣、對父母的怨恨、對人生的失望……到了最后幾頁只剩寥寥數語。
最后一頁我永遠記在心里,那是兩個字。
“算了。”
在她日記里記載的是與我們所知的完全不同的故事。
花姐猜想,或許只是她所杜撰的平行人生,來消解自己的痛苦經歷。
桑瑜頌死后,她的母親到一直也沒有出現。一年后,我和花姐挑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將她的遺物放在天臺盡數點燃,做最后的告別。
我原以為桑瑜頌的故事注定要爛在我們肚子里的……但命運就是那樣,總讓大家猜不得、想不得。
時間過去了好久,在我幫助老趙打撈了無數的冰涼軀體之后,偶然的機會下我們重新提起“桑瑜頌”這個名字,我把日記的事情講給他聽,老趙蹙眉思索了許久,最后他輕輕開口。
“在法醫的尸檢報告里,桑瑜頌至死都是處子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