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天空闊歌聲長:吟誦《楚辭》的美麗與哀愁
- 程墨
- 3135字
- 2023-07-07 16:06:29
序言:關于楚國流行歌的亂彈
中國是一個愛好音樂愛好唱歌的國度,如果不是我們的祖先對于音樂的狂熱追求和愛好,中國歷史上早期許多精美的文學作品很可能就蕩然無存了。比如《詩經》,稱之為“經”是漢代以后的事情了,此前它不過是“詩”而已。然而它和我們今天所講的詩,最大的差別在于它不僅僅是詩,更重要的是它是“歌”。
《墨子》當中曾提到“頌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說的就是《詩經》。有些人可能會感到困惑,這不就有一千二百首詩了嗎?我們需要搞清楚一點,墨子說來說去不是一千二百首詩,而是《詩經》那三百篇既可以誦讀,也可以演奏,還可以引吭高歌,又可以伴舞,完全是全套的音樂作品。今天我們之所以還能見到這三百首詩,可以肯定地說,絕不是因為它們是當時流傳的詩歌當中寫得最好的,其中很關鍵的一點就在于它們是“歌”。要知道,西周到春秋比起戰國來還不算亂得一塌糊涂,但全民受教育的水平也是非常有限的,當這些作品在美妙的音樂聲中悠悠揚揚地飄蕩在中原大地上的時候,很容易發生“即使是不識字的人,也知是好言語”的事,不需要有超強的記憶力就可以把它記住了。
楚國在當時雖然是個位于偏遠地區的國家,但它卻是一個蠻荒大國。當時的中國人是沒有把他們當做自己人的,因為他們說話、辦事有很多不符合規矩的地方。武王伐紂大獲成功,楚國的先輩們也曾不辭勞苦地大老遠奔去效力,不過大概是路途遙遠,到得晚了一點兒,沒能趕上大伙赤膊上陣的時刻,最后封賞也沒答理他們。到周成王時,才給楚國封了一個小小的子爵。
當時的高級干部分為公、侯、伯、子、男五個級別,前三個似乎后來都成了名正言順分疆裂土割據一方的大戶,而子爵和男爵在高干隊伍中顯然是不怎么被大伙瞧得起的。所以,我們看春秋戰國那個火并的時代,這個是“公”,那個是“侯”或者“伯”,很少見到“子”啊“男”啊的。當然,孔子、孟子之類的“子”是教書先生,和干部身份完全沒有關系。
楚國著名的流行歌曲作家屈原登上歷史舞臺的時候,已經到了戰國后期,早已經沒有了在周代建國初年圍繞在老大周圍吃團圓飯的和氣場面,一個個都斗雞似的你看著我家的菜地眼紅,我看著你家的后院垂涎,朝秦暮楚、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等等在和平年代為人所不齒的行徑都成了家常便飯。
對屈原來說,幸運的一點在于楚國是戰國時期的大國之一,當時坊間流行的說法是“橫則秦帝,縱則楚王”,也就是說如果秦國與山東各國之一聯盟成功去攻打其他國家,即連橫成功的話,秦國就可以一統天下。但如果從南邊的楚國到北方的燕國形成合縱之勢的話,一起對付西方的秦國,楚國將會統一天下。一句話,在統一成為歷史的必然趨勢后,笑得最甜的不是秦國就是楚國。
然而,屈原的不幸之處也在于他生在了楚國,如果楚國從來就沒有強大過,屈原可能就沒有那么遠大的理想,皇親國戚的身份讓他在過著安穩日子的同時可能會考慮如何讓國家能維持下去。不過,他的脾氣的確不大好,那么大的楚國,滿朝的文武大臣,居然沒有一個與他合拍的,難怪他會感嘆“世人皆醉我獨醒”。雖說一般有才氣的人都這樣,可是這樣的氣質實在不適合在官場里混,所以他只能出局了。
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屈原本來就是一個博學多才的人,記憶力超群,且在楚國擔任的是外交官兼內閣總理的職務,能言善辯,天生具有極強的語言表達能力。當楚國上層拋棄他的時候,藝術便成了他唯一可以抒發情感的方式。于是,在行吟澤畔的時候,屈原就創造了中國文學史上一種新的詩體——楚辭。可以說,沒有屈原就沒有楚辭,而沒有楚辭,屈原的偉大終歸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正是二者的結合,奠定了《楚辭》繼《詩經》之后的文學經典地位。
《楚辭》最特別的地方在于“楚”,這一點似乎還帶有《詩經》十五國風的特色,也就是說它不過是一種地方民歌而已。然而它與國風不同之處卻在于它那鮮明的地域特色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不只是運用了楚國方言,更融合進了中原文化的元素,是一個文化雜交的品種,所以它也就體現了一種生物學上的雜交優勢,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另外,一種地方音樂能紅遍全國,很可能與它的經濟地位有關,就像粵語歌曲唱遍祖國大江南北一樣,楚國較發達的經濟可能也為楚歌成為流行歌曲奠定了基礎。
楚辭專用楚地(今湖北、湖南一帶)的文學樣式、方言聲韻,寫楚地的山川人物、歷史風情。這個特點很早就有人注意到了,宋代有個叫黃伯思的人就說過楚辭是“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校定楚辭序》)。西漢末年,皇家圖書館館長劉向在整理圖書時,輯錄屈原、宋玉的作品及漢代人模仿這種詩體的作品,書名就是《楚辭》。東漢的王逸發現《楚辭》當中楚國的方言、地名、植物名、服飾太多了,很多人看不懂,就不惜勞心費神地為這本書作了較詳細的注釋,名為《楚辭章句》。
屈原的楚辭唱了沒多久,楚國滅亡了,秦始皇統一天下,書同文,車同軌。楚國人的家國觀念似乎是被消滅的諸國中最強烈的,一個響亮的口號久久不息地回響在大秦帝國的上空:“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秦始皇千秋萬世基業的夢想才傳了一代就破滅了,而且就毀在了一群打著復興楚國的人手中。“大楚興,陳勝王”,雖然最后收獲勝利果實的是來自沛縣的一個小公務員,可那個殺了降王子嬰、一把火燒了秦國宮殿的項羽的的確確是一個楚國人。正如那個時代很多人相信語言是有魔力的,這次又多了一個例證。
漢代的好幾個皇帝都很喜歡楚辭,而且能夠創作出水平很高的楚歌來,楚辭似乎迎來了又一個春天。可惜,春之歌唱起來卻似乎并不歡快,然而正是這種不快倒與楚辭的開創者屈原有點兒心意相通、不謀而合了。漢高祖劉邦把天下當做自己收獲的一份最大家產,不僅理直氣壯地逼問父親,自己和那位整天種地的二哥誰掙的家業大,還特地衣錦還鄉,在家鄉父老面前得意揚揚地唱起了《大風歌》以抒發自己的勝利感言:“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楚辭似乎天然帶有一種“以悲為美”的味道,本來喜氣洋洋的慶功宴,劉邦唱著唱著,居然也唱成了慷慨悲歌,與項羽最后時刻無可奈何地唱著“虞兮虞兮奈若何”成了同樣的腔調。一股莫名其妙的憂慮升起在他的心底,是啊,掙下的這份家業實在太大了,對他這樣一個帶著流氓習氣的無產者來說,實在還不知道如何才能看護好了不被別人搶去。他不知道從哪里可以搞到真正忠誠于他的勇士,其實他并不想看到勇士,所以把幾個和他一起征戰四方的勇士一個個都除掉了。
以喜歡楚辭而聞名的皇帝是漢武帝,由于他對楚辭的強烈愛好,很多人因為善長講解楚辭而得寵,以至于留下了一個“武帝愛騷”的說法。甚至連“楚辭”這個名稱在歷史文獻中第一次出現,也是和漢武帝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對楚辭的強烈愛好,使他寫出來的詩歌也帶著十足的楚辭味道:“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我們會發現,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在作楚辭體的詩歌時,也是不由得悲從中來,可見這種詩體天生帶有悲劇色彩。
因為楚辭在漢代影響如此巨大,所以漢代又產生了一種與楚辭看上去長得很像的文體——賦。特別是到了漢代中后期產生的抒情小賦,和楚辭似乎沒有什么區別。但只要把握精神實質就不會搞錯了:楚辭是新體詩,以抒情為主,所寫都是楚國的地名與物產;漢賦是有韻的散文,里面敘事、說理、體物寫志都可以有,而所寫的內容可以是全國各地,完全沒有了限制,所以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漢賦叫成楚辭。這樣說來,楚辭的創作生命并不長,屈原開始創立,隨后立國的秦代整個屬于沒文化的時代,壓根兒就沒有人舞文弄墨,而到漢代初期為幾個統治者欣賞了兩天就被賦取代了。后代仿作楚辭的人倒是不少,大多數人都很明智地標明楚辭體,而真正冠以楚辭之名的,幾乎也就到漢代那部《楚辭》成書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