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邦彥詞傳及詞作編年
周邦彥生平事跡在王偁《東都事略》、潛說友《咸淳臨安志》、陳郁《藏一話腴》以及《宋史·文苑傳》等公私載籍中略有傳述,而以《東都事略》最可傳信:“元豐中獻《汴都賦》,神宗異之,自諸生命為太學正。紹圣中,除秘書省正字。徽宗即位,為校書郎,遷考功員外郎,衛尉宗正少卿。又遷衛尉卿,出知隆德府,徙明州。召為秘書監,擢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未幾,知真定,改順昌府、提舉洞霄宮。卒,年六十六。”(1)《宋史·文苑傳》略為詳盡:
元豐初,游京師,獻《汴都賦》余萬言,神宗異之,命侍臣讀于邇英閣,召赴政事堂,自太學諸生一命為正,居五歲不遷,益盡力于辭章。出教授廬州,知溧水縣,還為國子主簿。哲宗召對,使誦前賦,除秘書省正字。歷校書郎,考功員外郎,衛尉、宗正少卿,兼議禮局檢討,以直龍圖閣知河中府,徽宗欲使畢禮書,復留之。逾年乃知隆德府,徙明州,入拜秘書監,進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未幾,知順昌府,徙處州。卒,年六十六,贈宣奉大夫。(2)
宋朝留下的美成文集、詞集序跋或解題如強煥《題周美成詞》、樓鑰《〈清真先生文集〉序》、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劉肅《陳元龍集注〈片玉集〉序》,都是研究周邦彥的珍貴資料,盡管各種資料互有異同,但從中還是可以了解周氏生平事跡的概貌。其中樓鑰與周氏家族有往來,所載行誼尤其值得關注:“公壯年氣銳,以布衣自結于明主,又當全盛之時,宜乎立取貴顯,而考其歲月仕宦,殊為流落,更就銓部試遠邑,雖歸班于朝,坐視捷徑,不一趨焉。三綰州麾,僅登松班,而旅死矣。……公諱邦彥,字美成,清真其自號,歷官詳見志銘云。”(3)
關于周邦彥生平事跡、游學仕宦行誼、是否隸屬新黨或舊黨等問題,自陳思《年譜》、王國維《遺事》以來,一直存在爭議。盡管羅忼烈《周邦彥清真集箋》、孫虹等《清真集校注》、薛瑞生《清真事跡新證》《周邦彥別傳》等有較大推進,但也未能定于一尊,相關討論還在延續。
上世紀末,劉永翔先生發現了宋朝呂陶所撰《周居士墓志銘》,周居士是周邦彥的父親周原。劉永翔《周邦彥家世發覆》一文據此考證出周氏家世背景,并同意其未曾依附新黨的主張。主要結論如下:一是邦彥父親周原(字德祖)與周邠為兄弟,“其名其字都與《咸淳臨安志》卷六十六所記邦彥之叔周邠(字開祖)塤篪相合”;二是邦彥世居錢塘,其五世祖在五代吳越時曾有過一官半職,曾祖幼時隨父輩流散入汴,但“至少在邦彥祖父維翰一代,周氏已遷回故鄉錢塘”;三是周原“對書籍的絕端崇拜所造成的家庭氛圍無疑對邦彥有巨大的影響,他‘博涉百家之書’(《宋史》本傳),‘經史百家之言盤屈于筆下’(宋樓鑰《攻媿集》卷五十一《清真先生文集序》),作《汴都賦》‘期月而成’(同上),神宗‘以太學生獻賦頌者以百數,獨邦彥文采可取’(《長編》卷344)。沒有家庭環境對他的自幼熏陶,光憑天分,要取得如此高超的文學造詣是無法想象的”;四是“有人因邦彥在《汴都賦》里歌頌新法,在《田子茂墓志銘》中美呂惠卿而毀范純粹,還在蔡京生日獻詩祝壽,便把他視作新黨中人。其實,表面的文字哪里能代表內心的真實想法呢?還是王國維先生講得對:‘先生于熙寧、元祐兩黨均無依附。其于東坡為故人子弟,哲宗初,東坡起謫籍掌兩制時,先生尚留京師,不聞有往復之跡。其賦汴都也,頗頌新法,然紹圣之中不因是以求進。晚年稍顯達,亦循資格得之。其于蔡氏亦非絕無交際,蓋文人脫略,于權勢無所趨避,然終與強淵明、劉昺諸人由蔡氏以躋要路者不同。’(《遺事》)邦彥向呂陶求志之事則更證明,他不僅與新、舊兩黨均無依附,而且也一無避忌”;五是周原葬于黃山祖塋,但“邦彥及其叔周邠之墓皆在南蕩山”,即“杭州百丈鳳凰山之原”,而“南蕩山與周原所葬的黃山并非一地。邦彥及其叔父看來是另覓佳城了,其故則不得而知”;六是周原卒于熙寧九年(1076)四月辛亥,“葬于元豐八年(1085)二月壬辰,已是死后九年。須至入仕之后方能為父營葬,邦彥少日之貧可知”。父親九年不能入土為安,可能也是他“疏雋少檢,不為州里推重”的重要原因(4)。
周邦彥由于人品受到爭議,入仕后政跡也不顯著;是主要憑借創作詩詞文賦贏得極高聲譽的文人。在宋人史乘載紀中,周邦彥是錢唐的風流才俊,雖不是科第出身,但卻以文采榮顯。其在太學時所上七千余言《汴都賦》,曾得神宗、哲宗、徽宗三朝皇帝眷顧,聲名震耀一時。而他在多地為官的具體行誼及業績,則如云中鱗爪,特別是入太學之前游學荊州、長安,中年為睦州某縣令,晚年游宦長安的經歷撲朔迷離,甚至于付之闕如。殊不知,清真詞作也是尋找其生平及感情線索的重要途徑,這與其特殊的寫作方式密切相關。
清代詞學理論家周濟曾指出:“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社。”(5)北宋應歌之詞與南宋應社之詞相比,除蘇軾等采用長序并在詞中直接抒懷言志的特例之外,相對缺乏交際功能,因而象南宋應社詞那樣通過考證題序中交游者核考作者事跡的可能性隨之減弱。周邦彥詞屬北宋應歌之作,除《西平樂》外,僅偶有詞題或短序顯示作詞的模糊背景。但他的詞中卻有“故事”,吳世昌先生曾評價周邦彥的小令:“于短短小令中寫復雜故事,為其獨創,當時無人能及,后世亦少有敢企及者。”(6)吳熊和先生對此說持贊賞態度,認為其長調亦復如此:“周詞之所以為人生發附會,與他在詞中加強‘述事’的因素不無關系。詞自唐五代以來,以寫景抒情見長,述事的成分很少。但詞不述事,景與情有時會失去附麗,不免是個缺陷。周邦彥就在情、景之外,滲入事跡。他的有些詞作,粗具有故事結構,表現出某種傳奇性的境界,《少年游》一詞就是很好的例子。這首詞有情節,有人物,還有口吻畢肖、嬌聲可聞的對話。寥寥五十一字中,重現了發生在京城坊曲中的一幕寒夜情劇,而且還傳達出室外嚴冬、室內春溫的特定的環境氣氛,這就不是一般寫景抒情所能達到的。前文所舉的《瑞龍吟》,亦具有這種述事性強的特點。因此,有人認為以傳奇入詞,是清真詞的一個創造,也是對詞境詞法的一個重要開拓,并不是沒有道理的。”(7)
需要指出的是,周詞中的“故事”大多具有記實的性質,因此,未嘗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本事”(盡管宋朝流傳的周詞“本事”多數為杜撰,有效信息量少之又少,詳后說)。美成詞濃郁的書卷氣為論者所公認,他的詞作隱括唐詩(涵蓋先秦至宋朝詩歌)以及歷朝事典,屬于典型的典麗派詞人。這使他在鍛造典籍中人文資源時具有一定的穩定性;更為重要的是,他是秦觀之后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的詞人,詞中觸目皆在的語典與事典也助力了“故事”向“本事”轉化。筆者將嘗試利用周詞的這一特點,在甄辨王國維、陳思、羅忼烈、薛瑞生諸位先生考證結論的基礎上,佐以輯佚詩文辭賦、相關史料乃至同調詞在不同版本中的序列等,厘清周邦彥行誼及創作分期,總其大成地對其現存185首詞中絕大部分詞作進行編年(能夠系于某一時間段者也類歸于此),排列出周邦彥游學游宦的軌跡,在直接史料受限情況下,此種方法或可成為去偽存真的有效途徑。
結合周邦彥的詞學創作活動,其生平可分為三個時間段,即熙寧三年(1070)至元豐二年(1079)為青少年時期,元豐三年(1080)至大觀四年(1110)為青壯年時期,政和元年(1111)至宣和三年(1121)為中晚年時期。他一生所經之地除家鄉錢塘之外,還有荊州、武昌(今湖北鄂州)、郢州(今湖北鐘祥)、宜城(今屬湖北襄陽)、襄陽、長安、臨潼、咸陽、揚州、天長、汴京、廬州(今安徽合肥)、溧水、睦州(今浙江建德)、越州(今浙江紹興)、蘇州、河中府、隆德府、明州、真定、順昌府(今安徽阜陽)等地;并且三寓荊州、三入長安、四過揚州、五入汴京。中年之后,官運較前期顯達。周邦彥一生先后納娶三任妻子,并與多名歌妓有或深或淺的交往。各階段可以系年的詞作分別是52首、63首、32首,共計147首詞,基于此,周邦彥185首詞作中的名篇基本都得到編年。系年詞作與王國維、陳思、羅忼烈、薛瑞生等先賢相比,自成考證系統。特別是首次對《蘇幕遮》(燎沉香)、《齊天樂》(綠蕪雕盡臺城路)、《六丑·薔薇謝后作》、《瑞鶴仙》(悄郊原帶郭)等的準確編年,赴任廬州、溧水(增考白梅詞)、睦州、河中府等地的詞作則是以組詞的形式系年;而三寓荊州、三入長安、四過揚州、五入汴京也都整合“碎片”,犁然可觀。這些考訂或能揭除蔽障,推新行誼。
筆者此前曾有詞選以及系列專文對周邦彥的部分詞作進行過編年,因本書詞作編年僅作為周邦彥生平事跡、詞作思想內容與藝術成就的敘述背景,除補充材料或對結論糾偏之外,采用連接瑣細之“點”形成生平之“線”,也就是采用略于過程、詳于結論的敘述模式。周邦彥流傳下來的詞作多為應歌而制,特別青少年游學時期留存較多贈妓篇什,反映出北宋詞壇真實的創作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