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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策問

宮城北門緩緩開啟,朝陽的光芒傾瀉而下,將一個少年的輪廓勾勒得清晰而耀眼。

“師傅,儒家究竟有哪些人才?”漢武帝劉徹突然停下邁開的腳步,對著剛剛由他的太子太傅升為丞相的衛綰說道。他目光篤定,似乎是在詢問,又似乎不是。

“鼴鼠野兔,這些在田間尋覓就可以了,但陛下若想獵得虎豹熊羆,則須深入深山老林里去找。”衛綰站在一束曙光里,迎接著狩獵歸來的天子,面帶微笑地答道。

諸子百家的精英們早已站在長階之下。他們紛紛整肅衣冠,走上宮殿的臺階。宮殿深處,天子端坐在帷帳中。透過帷帳,隱約還可以望見三五個人影,那是手持扇子的宦者,以及屏風后的文吏。

“今天希望向諸位先生請教國家興亡之事。”帷帳中傳來一個略帶稚氣卻不失威嚴的聲音,“請諸位先生告知,這世間究竟什么才是‘天命’?商代有成湯滅夏、周代有武王伐紂,他們究竟算弒君篡位還是受命于天?”

面對高堂之上的稚嫩身影,堂下并沒有人應聲回答,反而不時傳來一些無關的竊竊私語聲。拋出的問題猶如石沉大海,沒有掀起一絲波瀾。

許久,太常官見無人響應,問道:“道家博士中有誰能答?”

“商湯、周武都是用暴力殺死自己的國君繼而奪取王位,這當然是弒君犯上。”一個聲音打破了沉默。那是道家最年長的博士官黃生。

“儒家博士中可有人能答?”太常官發問的時候,似乎別有意圖地將目光投向已經九十高齡、最為年長的儒家詩經博士轅固。

“臣素來以治詩書為主,此題超出了臣的能力與職責范圍。”轅固看出這題中自有陷阱,果斷地加以推辭。

“老先生謙虛了。儒家向來喜歡琢磨天命,不可能沒有想法,還是說,儒家現在也識時務了,打算改學道家無為而治了?”黃生的語調中帶著一絲輕蔑,繼續說道:“我朝自立國以來,都是用道家和法家的方略治理國家。儒家還是安分地誦讀圣賢書、擺弄擺弄禮樂也就罷了。”

此時,在座的儒生們一時沮喪,然而又無可奈何。

“怎么又是他倆……”

“唉,這兩位果然又開始了……”

“儒家不是還有別人嗎,好像還有廣川人董仲舒?你們儒生不如請教于他,我們也想一聽高見。”庭下觀望的人群早已習慣了這兩位這些年的爭執,他們知道,不出意外的話,儒家總是失敗的一方。

“家師春秋已高,只怕有所不便。”博士弟子段仲看著別有居心的眾人,起身回絕。

“冒牌貨無疑。自稱董仲舒的學生,只怕是根本就沒見過董仲舒吧。你若是他家弟子,豈會連年紀都搞不清楚。”縱橫家的坐席中,一個聲音嘲諷道,“擅長《春秋》的博士有兩家,正是董仲舒與胡毋生。這二人雖然齊名,董仲舒的年紀可要小上好幾輪了。本人有幸親仰尊容,望之也就和你年紀相仿,又能擁有多高學識!”

“傳言說,董先生講學,會在堂上垂一帷簾,他隔著帷帳講,弟子在簾外聽。只有其中資性優異、學問極佳者,才能夠登堂入室,得其親傳。因此,有的學生慕名而來,師從一場,卻連見上董先生一面的愿望也不曾實現。”博士弟子中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話題一時間轉了風向。

“罷了,不過區區儒生。黃老之后,無論如何也還輪不到儒家。儒家那點詩書,就在幾年前,也還不過是下等囚徒私藏的犯禁之物罷了。”庭下的法家弟子議論紛紛。

轅固見狀,只得顫顫巍巍地起身,謹慎地開口道:“桀紂殘酷暴虐,把百姓看作草芥,商湯和周武王順應民心,誅伐昏君,他們受天下人的擁戴,這自然就是受命于天。”

黃生立刻反駁道:“冠帽再破,也是屬于頭上的東西;鞋子再新,也只能踩在腳底下。貴賤有序,上下有別。君王有過失,商湯和周武作為臣子不輔佐勸諫,反而取而代之,還美其名曰順應天命?”

距離轅固不遠處的位置上,一位身材偉岸、相貌寬厚的中年人,抬頭看看正端坐在帷帳內靜聽的天子,接過話茬,不慌不忙、意味深長地對黃生說道:“如你所言,那么本朝高祖皇帝代秦繼承天子之位,難道也是弒君嗎?”

黃生面不改色,指著殿上的金鼎說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如果君王有一點過失,臣民便可以起來討伐,那么將來我漢家也不免要流血了。若是讓天下人聽信了你公孫弘先生的邪說,我漢家早晚也會被人取而代之。這又是居心何在?”

此刻,大殿之上,不少人替轅固和公孫弘捏著一把冷汗,但更多的人是在坐等著看儒家的失利。

“能用天下之謂王。”庭下人群中出現了一個聲音,“這是《荀子》中的話。不仁不義的人,即便身處君王的位置,也只能稱他為匹夫。因此,臣只聽說武王誅滅了作為匹夫的商紂,不曾聽說武王弒君。周武王滅商的第七天,鑄造了一個‘天滅簋’。簋上寫有銘文‘歲鼎,克聞,夙有商’。‘歲鼎’是指舉行了祭祀,‘聽’還只是做動作,‘聞’才是指聽見了的意思。也就是說,‘我討伐商紂王,上帝都聽到了,我是替天行道。’夏桀、商紂暴虐,因此失去天命,而商湯、周武都是承天命而稱王,并非簒弒。正如商湯、周武和我漢家高祖皇帝都是受天命而為王。”

聽到這番出其不意的言論,滿座無不張目伸頸,應聲尋去。不過,那聲音從庭下傳來,站在庭下的,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帷帳后的天子卻忽然發問:“還能說說那些祥瑞符信嗎?”那聲音顯得純真而好奇,就像是少年人在煩悶的事務中,突然發現了什么新游戲的玩法一般。此時,年輕的天子只一心想知道漢家是否承受天命,自己是否也擁有這個上蒼所賜予的祥瑞符信。

“上蒼選立天子,是為了天下萬民——”庭下那人有意拖長了聲音回答。

這話貌似答非所問,天子只得盡力克制住有些急切的心情,繼續追問道:“或許是朕方才沒問清楚,又或許是朕自己聽迷糊了?”這話讓人覺得有些熟悉,感覺帷帳后面這位天子的聲音似曾相識。

只見庭下那人從容走了出來。他貌不驚人,頭上的進賢冠更加襯托了他身形的單薄,但眉宇之間自有一種浩然之氣。

他拱手說道:“君王接受了天命,也就承擔了上天所賦予的使命,因此,與其期待天降祥瑞,不如先端正自身,這才是君王應當努力的方向。”

“這就是剛才那個在庭下發表議論的人?”

“他是誰?那可是只有皇室宗親、兩千石高官和博士才能戴的二梁進賢冠。”

“莫非……”

“你等竟不知道?他就是人們稱為儒家三獨坐之一的董仲舒。”

議論驚嘆之聲在博士弟子們之間鼎沸起來。

“沒想到,能與最為年長的當世大儒——胡毋生比肩的董仲舒,看上去竟如此普通……”

他貌不驚人,眉宇間有一股浩然之氣。

轅固的弟子夏侯始昌感慨:“原來,這就是儒家三獨坐之一的董先生。據說,每回天子召見時,轅固生、胡毋生以及董先生,只有這三個人可以獨自坐一張竹席,因此被弟子們私下里尊稱為‘三獨坐’。不僅如此,董仲舒每次講學,慕名而來的座下弟子都數以千計,然而卻從來不能一睹他的真容,只有三五名資質絕佳的入室弟子才能夠得其親傳。人們傳言,他是因為學識高深、地位尊崇而不得不講設排場,今天看來,除了慕名而來的聽眾實在過多,還有竟是因為他的靦腆……”

轅固解釋道:“董仲舒雖然面對弟子們十分靦腆,但是,面對君王強權,卻只有他才能如此剛正不阿。剛才,他竟拒絕迎合天子的暗示去編造頌贊漢朝的符瑞。他那話的意思是在告訴皇帝,腳踏實地地履行君王的職責,才是天子應當做的事情,而不是刻意追求天降祥瑞來粉飾太平。”

只聽董仲舒接著說道:“上蒼不是為了滿足君王的享樂才生養百姓的,相反,是為了保障百姓的生活才選擇君王。因此,當他的德行足以滿足百姓需要的時候,上天就將王位傳給他。當他的惡行殘害百姓的時候,上天就收回天命。桀紂號令天下卻無人響應,說明已經不能讓天下臣服。既然天下不再臣服于桀紂,怎么能說湯武是弒君呢?那些被人討伐的君主,就是上天剝奪天命的人,因此,百姓應當服從君王,而君王也需要服從上天。”

轅固私下里對學生補充解釋道:“你看,董仲舒首先給君王的權力以相當的尊重,這當然是儒家與天子實現政治合作的前提,同時,他又敢于對君王的權力提出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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