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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夫

一、太重的序跋

橙黃——深褐——新鍛的生鋼的顏色。

星星,那些隨意噴灑的淡白點子,如一個叫早晨弄得有點暈暈的人刷牙的時候忽然想到一件什么事(并沒有想到什么事,只是似乎想了一下)把正要送進嘴里的牙刷停住,或是手臂微慵的一顫動,或是從什么方向吹來一點風,而牙刷上的牙粉飄落在潮濕的階砌間了。

“我這一步踏進夜了,黃昏早已熟透,變了質,幾乎全不承受遺傳。但是時間的另一支脈。唔,但是清冷的,不同白天。白天,白天!”

今天晚上應該有點霧才好。有霧,可不是有霧嗎?

“——我?怎么像那些使用極舊的手法的小說家一樣,最先想點明的是時間,那,索性我再投效于懶的力量吧,讓我想想境地,——夜,古怪的啊,如此清醒,自覺。但有精靈活動我獨自行在這樣的路上,恰是一個。我與夜都像是清池里升起的水泡一樣破了的夢的外面?!?/p>

腳下是路。路的定義必須借腳來說明。細而有棱角的石子,沉默的,忍耐的,萬變中依舊故我的神色,被藏蘊著飽滿的風塵的鋪到很遠的東方,為拱起如古中國的樓一樣的地方垂落到人的視野以外去??蓱z的,初先受到再一個白天的蹂躪的還是它們。

輔助著說明路的是樹,若是沒有人,你可以從樹來認明。兩排有著怪癖的闊葉楊樹笑著。

“樹——”

這一個字在他的思想上畫了一條很長的延長虛線,漸漸淡去如一顆流星后面的光,如石板道上摔了一跤的人的鞋釘留下的痕跡,直到他走了卅步才又記起他剛才想過樹,于是覺得很抱歉,又繼續想下去。

(卅步夠我們來認清一個人了,你可千萬別看不起星光,它比你我的眼睛更該歌頌哩。)

他走在路的脊梁骨上(你可以想象一條釘在木板上的解剖了一半的灰色的無毒蛇),步履教白天一些凡俗的人的喧鬧弄得憊懈了,于是他的影子在足夠的黑陰中一上、一下,神秘有如貓一樣的偵探長,裝腔作勢也正如之。裝作給人看,如果有人看;沒人看,裝給自己看。影子比人懂得享受的訣竅。(這一段敬獻給時常燒掉新稿的詩人朋友某先生)這種享受也許是自覺的,也許不,不過在道德上并無被說閑話的情由。

他臉上有如挨了一個不能不挨的嘴巴的樣子,但不久便轉成一副笑臉,一個在笑的范圍以外的笑,我的意思是說那個笑其實不能算是笑,然而又沒法否認它是笑。他笑了,他如何笑,我簡直無從形容了,于是我乃糊里糊涂地說他笑得很神秘,對,很神秘。

他為什么笑:

“我從那里歸來,那個城,那個蔭覆在淡白的光霧底下的城,那邊,那就是我毫不計代價地出租了一天的地方?!疫@么想,如果教每日市民思想檢查官看見,豈不要誤會我是個包身工?——如果給每人的腦子里裝一副機器,這機器能自動記錄下思想,如滾動氣壓計的涂黑油煙的紙表上的線紋,豈不好玩?——不,那定復雜紊亂得無從辨識恐怕辨識這線紋比發明那機器須要更多的聰明,——我不是說我做了一天工,是說與那些人廝混了一天。

“那些人,那些人,說話做事都那么可笑可笑可笑?我的朋友中有一個姓巫的曾慨乎言之‘萬事萬物都要具莊嚴感令人失笑便不妙。而今的人活著大都像一群非常下流的丑角一樣,實在令人痛心’,若是過后想想好笑比當時失笑如何呢;只怕也不好。然而談笑的可能太多,時間會變了一切具體與抽象的東西。誰也不能設計一秒鐘乃至千萬年以后的事情?!翢o作用,然而每一次筋肉與神經的運動都有其注定的意義(我決非宿命論者),何從追問起,真是!

且說風吹草動,葉落驚秋,誰能解其奧秘?我剛才想起那樹來,看么,那樹!總是嘩啦地響真令我莫名其妙。要說風是向一個方向吹,葉子應當向一個方向動。哦,葉子承風有先后,而動得快慢之間受極復雜的意念的支配,于是乎搖擺碰擊,許多原因構成一個事實,于是乎稀里嘩啦。然而——

“然而我算懂了嗎?我這才是自討苦吃。我認得一個可尊敬的人,他常常喜歡在看過的書上寫‘某日,校讀一遍,天如何,云如何,樹如何,如有所悟’,這一悟真是可貴,我畢竟年事尚小,知識不夠,曾記得寫信給一個女孩子,也假裝著說‘如有所悟’回信來,罵下來了:‘悟些什么,原來寶二哥哥一只大呆雁!’實在該罵。

“思想會使人古怪,我孤獨的時候便是個瘋子。我常說過人的最大用處在使別人不瘋,不論瘋是好是壞。

“思想多半是浪費生命。你越是想推解,越覺得事實瞻之尚遠。沒有一件事實可以由人來找出一個最近的原因,雖然原因是存在的。循環小數九與整數一間的距離簡直不可以道里計?!?/p>

他的腦子有點疼了,他忽吝嗇起來,不再想了。

——然而他還是要想的,生之行役啊!

路。細而有棱角的石子。

他的眼睛由醉而怒了。

二、反芻的靈魂

他繼續走他的路。

路總還是那一條,并且天下的路的分類也很簡單,歸納起來開不了一篇流水賬,這是不容捏造的事。而致成這些路的性格的無非是人,人慣于相同中現出不同,使紛歧復雜以填塞大而無外的日子?,F在他是回去,于是這路在他的名下是短暫的歸途了。

——說到歸途,你我便生出許多聯想,而一些好言語便在記憶里流出一片鮮明的顏色!甚至使人動了感情,欲仙欲死。然而這很妨礙我的敘述,且一一擱過。你只需記著這是歸途,留一個不生不滅完整的印象,待晚上沒事睡到床上想著玩去,此刻請先聽故事。不過我告訴你,你之所想者一定與事實無關,與歸途二字亦非直系親屬,此亦猶山上白云,只堪自娛悅而已。我說句老實話,所謂聯想也者多半歸于制造,由于自然之勢者甚少。(唉,你瞧我夠多貧氣?。?/p>

他,——我忽然覺得“他”字用得太多,得給我們這位主人公一個較為客氣的稱呼。于是我乃想了一想。我派定他姓荀,得他姓荀了。我居然能隨便派定人家姓氏,這不免是太大的恣意。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似乎沒有理由來查問一個寫寫文章的為什么撿這么一個姓來送給他靈府間的朋友吧。他就是姓荀了嗎!而且,你大概也不反對這個荀字,山鳥自喚名,荀字的鳴聲并不難聽。唔,你有點鬼聰明,你會撇撇嘴,說我喜歡一個姓荀的女孩子,那實在是令人難以置答的一封信了。

在這里要順便表一表姓荀的身份:

姓荀的是個年輕人,而且是個學生。(一個相當令人傷感的名詞)他是吳越一帶的人,卻莫名其來源地染上一點北方氣質,能說好幾種方言,而自己又單獨有一部《辭源》,所以說話時每令人費解,但那本《辭源》尚未到可以印刷的時候,有幾個想到他的精神領域里去旅行的人也不難懂得說得。

在五年前他被人一口誣定是聰明人,這個罪名一直到如今還未洗刷干凈,且有被投井下石,添枷落鎖的危險,聰明大概也跟美一樣,須得到老了,謝了,然后可得脫于籍中。

說了半天,姓荀的學生真有點遺世而獨立的風采了,他可以去做和尚。然而不然,他是一個非常入世的。

現在他就想到他這一天的交往酬酢了。

他已經不容易記得他今天點過多少頭,每一次點頭垂到多深的感情里卻大概知道。他未讀過《交際大全》之類的書,但他幾乎對這方面有很好的天才,他能在大商店里當一個得體的店員,若是他高興,一般朋友都喜歡他,他們恭維他有調節客廳里的空氣的本領,因為他以為和一個朋友在一塊時只能留三分之一的自己給自己,和兩個朋友在一塊至多只能留下四分之一。用犧牲自己來制造友情,這是一句很值錢的話。諸位記得:

“我又出租了一天?!?/p>

你不要懷疑他這句話里有話,他只是敘述,并無批評的意思,恰如一個人說“我今天吃過三餐飯”的態度一樣。

風吹得很有意思,一個久未晤面的朋友稱贊過姓荀的一句什么“動的風,靜的風”的詩,他忽然想起,覺得這事很有趣味,又自己欣賞了一陣子,認為詩其實沒有什么奧妙。作這句詩的一定不比發明什么定理的科學家值錢。

一片樹葉打在他的額上,逗起他的沉吟。他沉吟的與樹葉子,與打,與額,與什么也沒有關系,這其實在化學作用的公式書找不出來的。正如一個人忽然為了一樁什么事煩疼,也許是屋角一根蛛絲飄到他的腦膜上,也許是一個人鼻子上的一點麻子閃的光苫了他的睫毛,于是乎煩了,但這些外在原因與煩的事實并沒有邏輯因果關系,既煩之后則只有煩而已矣。即使自己說,或者別人說出這原因,甚或除去了這原因,怕疼的人仍是煩,決不像小孩子跌了跟頭隨便打了附近的石頭幾下就完事的。而想象也大半是這樣的。雖然這么就是要遭百科全書派的心理學家的不好看的眼色的,然而這實是透過經驗的良心話。

他現在想的大概是個人主義這個名詞。

于是起先我們看見這四個字在他的眼睛里排開八卦了,轉了又轉,太極無極,弄得他暈了。他想:

“個人主義真也跟一切主義一樣,是個帶有妖性的呼喚,智者見智,愚者見愚,否認天才者見出沉悶的解釋。一個姓耳的大學教授會大聲疾呼地說自從五四以來個人主義毒害了中國的文化,有是乎,有是乎。諸子百家,各有千秋,王爾德話與紀德的話最有意思:

“——朋友,你可千萬不要再寫‘我’了。”

“風,你吹吧,只要是吹的,不論什么風?!?/p>

人家沒有把你的心接受了去之前,費盡千言萬語來證明也還是徒然,寫文章者其庶幾乎。然而寫文章也大多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某外國批評家曾說過不是文章趕不上你,就是你落在文章的后面,讀者作者很少有站在一條水平線上的。自然這是抽象的水平。要像寒暑表一樣地刻下度數則要坑殺萬把人。甚者,寫文章不令人了解必會造成很大的誤會,嗚呼。而我們可敬的朋友荀遂深敘其眉了,他窘得比教員演不出算題立在黑板前面還難看。

“我還是看看風景吧,這夜,啊——”

當星光浸透;小草的紅根。

一只粉蝶飛起太淡的影子,

夜棲息在我的肩上,它已經

凍冷了自己,又輕抖著薄翅。

兩排楊樹栽成了道道小河,

蒲公英分散出深情的白絮……

他又在作什么詩了嗎,正是。底下想也想不出來,他又明明記得下面應該是什么,只是想也想不上來,如一個小孩子在水缸里摸一尾魚,摸也摸不到,而且越是摸不到越知道這缸里一定有一尾魚的。

他心里感到空棲棲的,有從一個翻得老高秋千上飛下來的感覺。像一個沉溺人想抓住一點東西得救。

三、不成文法的名義

“十七八,殺只鴨,十八九,且得走……唔,不對!”

荀的故鄉的小兒們對于月亮很有好的感情,十七八也者是他們在等月亮上來時拍著手唱的。不過十八九底下的詞兒似乎不太靠得住,此地此時,無故鄉人在,也無從對證,奈何他不得。其實也難怪,他離家不少年了。小時候的事情越是情切就越是遼遠,令人愈是常想回去,但也許真的回去了,那些事又一股腦兒忘了,人真不乏許多令自己悲哀的材料,幸而會排遣,不然這世界上的林姑娘就太多了。且慢,方才說到月亮。為什么說到月亮呢,因為現在月亮升上來了,他抬頭望明月,大有即興吟詩之惡兆了,荀先生說不定將來是個文學家哩。

自從陰歷廢去原名改稱農歷,他的身份也只有從農人來證明,念書人沒法斷定今兒格是什么日子,不過月亮上來這么遲,大概總是月半以后了。月半以后,月亮自然不圓,而且很不圓了,是個月牙兒。

月牙兒真像一般俗人們說是掛著的呢,你入神一看,真不能不相信那兩個尖兒上吊著一根線,不過那線如大晴天放得太高的風箏的線一樣,明知是有,而越看越沒有。(我們近來慣用這種語法,斯為抄襲自己,沒出息其實與不脫他人窠臼一般。甚是可嘆。)

——嗐,真菇蘑,你看有就是有,你看沒有,就沒有,誰也沒有權利來干涉你呀。你說,你說。

月亮像風箏,我一提起風箏,就覺得它是個風箏,而且不許像別的。諸位幾乎要懷疑我與姓荀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愛撒嬌,這叫我們沒法否認,不其然乎,男子漢大丈夫不免有時脫出什么看不見的繩捆,要撒個嬌,不過大都在沒人的時候。

月亮照出他的影子,很淡,又長得太不像話,他每走一步路,他的影子好像就伸長一點,如一小股水濕著平鋪的沙一樣,可是又似乎長了之后還縮回來,這么一伸一縮,猶如尺蠖毛毛蟲走路一樣。不太好看。

毛毛蟲走路是先緊收身體后段的環節,次第向前,然后放開,慢慢挪動,那樣子比一個唱不準音階可又偏偏愛唱電影歌曲的學生一樣令人沒法喜歡。這個城里今年毛毛蟲特多簡直比做官做生意的還多,住的房子里滿處都是,一踩一包汁,還顛動幾下,難怪年輕小姐們見了要尖聲怪氣地叫,這叫,一半是表明“我是個女孩子呢”,一半倒確是真怕,這東西會掉到頸領里,癢得令人寒噤。

“呣。”

他真覺有一條毛毛蟲掉到脖子里了,用手摸了又摸,撣了又撣,弄得一身雞皮疙瘩,一個恐怖鉆進他的靜脈管里了。

毛毛蟲的風暴差不多已經過去了,他在襯衫領子上摸到一根頭發,便不論青紅皂白趕緊說“原來是這個!”這時又忽然前面有兩條黑影閃過,尚未辨清是人是鬼,頭上嗖嗖一冷,再定眼一看,擺擺手,搖搖頭,“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再不自覺恐怕連“莫怕莫怕”都要說出來了。他想嘲笑嘲笑自己。

“這路也實在夠荒蕪的。半年前這兒有的是野狗啃骷髏,晚上誰上這兒來呀,再有深秋涼夜往上一處,下點毛雨子——”

說到這兒,他又不禁搖搖頭,回頭看看。

“是的,人常常越是怕就越是不斷給自己再加點怕的材料,嚇死自己的多半是自己。這條要命的路,若是冬天,下了雪,比夜還黑的黃昏,遠近不時有大樹倒下來,一個人握著一根鐵棍子等著他的仇人從這里過,愈等愈不來,酒也完了,火又不能燒,雪有埋死人的惡意,大風。他倒寧愿他的仇人來大家一同走,忽然什么聲音,什么影子重重地挑一下他的神經,他大叫一聲,死了?!?/p>

“這倒真是一篇寫小說的好材料?!?/p>

他想到我得這個材料猶如拾得一般,覺得很高興。這一高興叫他不怕了,而且學校大門口的燈已經迎接著他了。

時候還不太晚,學校的燈還沒有滅呢,而且那邊,一個人走進校門口。這人他是頗熟識的,但此時沒有招呼他的必要,看他進去了,他有欣賞他一下的心情。

上下動著的是一個油頭,唔,一天總得梳攏不少回。一面假做的方肩膀,筆挺三件頭的西服,西服領子上別一個什么章,左上角小口袋里有一條小花手絹,臉雖不合格,但刮得很勤,不失為一個小生,走路非常不“帥”,可是也瞞得過女孩子,單靠腳上那雙鞋。自然,渾身的鄉氣是洗不了的。

“沒有問題,是送你那位所謂愛人的回女生宿舍的了?!?/p>

他想到時嘴角沒法抑止地浮上一點輕蔑的笑。

“這算愛上——不是你需要她,不是他不能沒有你,是她需要一個男的,你需要一個女的,不,不,連這個需要也沒有,是你們覺得在學校好像要成雙作對的一個朦朧而近乎糊涂的意識塞住你們的耳朵,于是你們,你們這些混蛋,來做侮辱愛字的工作了!寫兩封自什么蕭伯納的情書之類的紙上抄來的信,偷偷摸摸地一同吃吃飯,看看電影,慢慢地小家小氣地成雙作對的了,你們去暗就明,噯嗐!

“你們愛著的人必需每人想一想,我這是不是愛,《雷雨》里的周萍還有進天堂的資格。

“維系你們的是什么?

“你們隨時都可以拆散,而且應該拆散?!?/p>

“你說,你們的所謂愛是不是懶?懶!任何事情你們不往深處去,是可恥的下流!”

“維系你們的是一個不成文法的名義,這名義擔住你們這些糊涂的罪犯?!?/p>

“你們必須知道,你們玷污了這個字令別人多么傷心?哼!”

姓荀的莫名其妙地動了肝火,不擇詞句地向自己數說一通。那位小生早已進了房間算他今天用了多少錢去了。

四、方寸之木高于城樓

——謹以此章獻與常以破落的貴族的心情娛樂自己(即別人)的郎化廊先生

記得小時候在一張包花生米的外國雜志上看見過一幅照片,照片的樣式于今已不大記得起來,只見那人是躺著的,頭在遠處,腳在近處,那腳掌全部看見,簡直比整個身體還大,覺得非常奇怪。長大了些,中學時有美術課,看見先生畫一張靜物,一個板兒栗居然比一個花瓶大,蓋前者在前而后者在后,忠實則有訓練的眼睛便見出如此情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似乎已經領會得,比讀到莊子上的話也竟然與科學方法觸類旁通起來,雖然知道莊生的意思大概不必與我所見略同。郎化廊先生是個頗有意思的人物,常畫莫名其妙的畫,總不外一個頭發極長的人,那人不說話,于是讓他嘴里有一支煙斗,免得他太寂寞。畫來畫去,只在頭發的曲直,煙斗的方圓上來翻花樣。說句良心話,畫實在沒有什么奧妙,不過能令主客快樂,倒是人生里閃光的一點東西。郎化廊先生的功夫大半花在畫題上,畫只是可有可無的。畫題真有好的,我那天陪荀先生到郎先生的殘象的雅致的畫室里去看郎先生的畫展,我不明白他二人相識不,禮多人不怪,替他們介紹一番,大家似乎有點宿緣,一見就很投機,郎先生當場畫了一張畫送給荀先生,題曰“方寸之木,高于城樓”,不知是什么道理,就一直記著,他咀嚼這兩句話的聲音簡直如別人吃口香糖一樣。并且一記起這兩句話,就想起咫尺天涯的友人,就記起他吞食波特萊爾的樣子。

波特萊爾,一頭披著黑毛的獅子。

諸位將說我有點神情恍惚,把前頭的線索忘了,隨便撩幾句,又引導一條支流了,不然,荀現在的確又想到草木城樓了,這是眼前實物,是他走進校門后看見的。

他們的學校在城外,每當夕陽無限好,北門的望京樓像一幅剪影地站在彩云上,氣概猶如曹孟德?,F在城樓不大看得見,摩擦他的知覺的是護城河的濤聲。護城河老了,早就干枯了感情,如一個僵木的老人了。若是有一點流活的,那是園丁郝老老澆的:這城河如今改成農業改良所的苗圃了,下面種了不少樹子秧,尤加利與馬尾松都有,雖然年事不大感慨可特別多,一有風吹,便作濤吟,頗能震撼脆弱的人的心魂。

說到草,他是隨便想起,至于他為何想起,不知。

這學校的草比什么都多,青赭黃綠宣傳著更替的季節。蓊蓊郁郁,生意盎茂得非?;臎觥!俺谴翰菽旧?,”這句好詩寫在這里。狗尾草,竹節草,頑固得毫不在情理的巴根草,流浪天涯的王孫草,以不同的姓名籍貫在這里現形。一種沒有悲哀與記憶的無枝無葉的草開著淡藍的小星一樣的花,令人想起小寡婦的發藍耳環。秋蓼在孑孑的家鄉棲側,開了花,放了葉,全如營養不足的人失眠后的眼白與眼窩,叫一個假漁人放不下無鉤的釣竿。紫藕在劣等遺傳的蜘蛛的亂網間無望地等待自己的葉子發紅。紫地丁,黃地丁,全是癆病。喇叭花永遠也吹不出什么希望。一個像糊涂打手的無禮貌的三尺高的植物的花簡直是一些充膿的痂疤。還有一種葉片上有毒刺的蜂螫草,晨晚都發散一種怪氣味……

多著呢,說也說不清,這里像個收容所,不拒絕任何品性的來寄居。

這里的草一小時以前與一小時之后不改什么樣子,但如果一個人離開這兒三天,再回來一看,你會記起一句滄桑的古話。舊的去了,新的來了,也總還是那個樣子,它能盤踞了這么些日子了,想徹底芟夷又似乎不可能,管這片草的園工又是一個愛說空話毫無氣力的人,他除了弄幾個錢把自己打扮打扮(他的年紀并不大)外,什么道理也不懂。其實真要這些草像樣,必需草兒們自己來,它們似乎要記得這么一塊廣地不能讓它們來平白糟蹋,連一朵像樣的花都不生長!

荀停立于一座木橋上想了不少時候,自己忽然覺得非常慚愧。

“臨表涕泣,不知所云。”

他走上那條在明明德的路了。

五、圖案生活

四堵長墻圍住一塊大地。八尺寬的大門開在兩棵活了十年左右的大樹下面。那門就是荀剛進去的了,門是極菲的木板釘成的,推敲的次數太多了,常有破濫摧散的情事發生:“關上,比開著看見的太多”在這門上寫得非常自然現實。墻是土墻,砌法至為原始,就地取泥倒在四塊活動的木板夾起來的方匣兒里捶壓而成的,不淋雨,不吹風,而曬太陽就是天衣無縫,否則一倒四五丈。但是你打量打量進出其間的人臉,都染有點書香劍氣,在戰國時代當得起“士”的稱呼。不是你重行看看那塊黑底白字的招牌就不得不覺得黑的愈黑,白的愈白了。

荀走進大門,看過那樣“小生”,踏上正路,覺得心里有點什么,小立半晌,令人無從會心,他自己也不明白了?;仡^看看那兩棵樹,很看不起地想:不開花,不結實,不能為棟梁,為車輻,倒長得扶疏挺拔的。生命給你們生存的理由。當下他似乎悲天憫人地原諒它們了。覺得自己平素氣量太窄,很過意不去了。

這一想使他心里平衡清潔。再也拿不起屠刀,走在路上也文質彬彬,與草木蟲魚都和氣。

眼前一黑,并非頭暈,是熄燈號之后關燈之前的警號,再有明文上的十五分鐘,表現上的卅分鐘的時候便該真黑了。不過他用不著趕忙?,F在距離他的床至多也沒有三十步,而每步怎樣也用不了一分鐘是他不用想就知道的。

剛打開被窩,一想,我今天有沒有信,在尚未尋找與詢問之前先想,還是先想沒有的好。若真沒有是意中事,若是有,豈不出乎意料。人常作如是想便免了許多失望的苦惱。想完了這一段話,著手找了。

“你沒有信?!?/p>

說話的人竟不知道自己比一個報喪的更不討喜。

“唔。”

擺擺兩手,還聳聳肩,這一“唔”的含意數不清了。足見免得失望的方法不是放開希望。在這一唔的聲音尚未完全播出窗子的時候,一個笑臉后面堆上許多笑臉了:

“荀,麻煩,大筆一揮。哪兒?就這兒,我給研墨,紙?!?/p>

“麻煩了,嚇。”

荀一皺眉。笑著的臉視而不見,不理會。

這幾副笑臉的主人將于暑假中找事,現在已是暑假的前夜了。誰都知道,需要最多,薪津最多,事務最無枝蔓的是會計人員。諸同學都有志會計,但學校里不發“該生已修會計,可以發賣”的證件,這是疏忽的地方。但他們都很聰明,有人找到四年前某上海私立會計學校的肄業證件,找熟鋪子鐫個印,照樣發他幾十張好了。而繕寫證件是早就看上了荀的,荀的字不壞,且在他們眼里他是個極隨和的人。

“放著,等下寫。”

“蠟燭,誰有,捐一兩根?火柴。你喝水?”

又皺一皺眉。抓起筆,在硯臺上蘸了蘸又滾了滾,看看。

“還好?還好,還好?!毙δ樒湟蛔哉f自答。

“好!是有一手,這字,唉?!?/p>

“唉,這字,好!”

“大方?!?/p>

“唉。”

“唉?!?/p>

“謝謝?!?/p>

“謝謝。”

“明天請客,一人一塊錢?!?/p>

“等我們找到事,請客,請客,沒有問題。主任。股長?!?/p>

“主任,主任嗎!”

…………

荀鋪了床,想看點書,找了一本,是一本關于古墓的發掘的。這書是他喜歡的,但拿上手一會兒,巴——一下摔了。在沒有覺得生氣之前已經生氣了。

他立在床前,兩手叉腰,氣勢儼然,閉起上下唇,呼了幾口氣之后,用力一捺手,像在一個恐怖之前的鎮靜地跨開步子,很快地走出宿舍的門,他的步子又重又大,像是讓人知道。

踏著踏不亂的樹影(校舍里也有樹,半是松樹,當是昔日植在石馬翁仲間的;半是榆槐,是新近栽的),踢著踢不破的草上風,一路上沒有理智情感只有動作地到了圖書館前的那片廣坪上,往萋萋綠草上這么一睡,曲肱而枕之,并不頹唐。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也可能是睜開了又閉上,這個周期很難結算),閃亮像一個大雷。

瀉進他的襟子里,跟我們把小麥收進倉一樣。

“唉圖案呀。

“我們這校舍,五六十個等量面積,日月星斗,三辰之光,投射一片等重的陰陽,馬牛雞犬亂不了角度方寸,它們只是一兩滴不知趣的顏色而已。不依規矩,自成方圓。

“我倒想掇拾一點昨天的呼哨,隔宿鞭聲,不管是鞭石鞭羊。你說,難道是我扯且拍在電影上不是一個美國牧場嗎?風吹草動見牛羊,平凡的人不禁有胡風塞馬之思,然而眼前沒有,有,看也是令人傷心的事:被牧的是豬,牧之者其為牧豬奴?

“圖案,圖案,不是織在布上的圖案,不是印在紙上的圖案,是一張剛著了第一遍顏色的成稿,匠心工具都不精良,圖案之不美原是難怪的。

“現在,燈黑了,煤爐的煙囪飛出些無人理睬的神秘了。有人點蠟燭,日暮漢宮傳蠟,青煙散入五侯家。呸!——

“談生意經的該收拾起滿口行話了。那些上海人。

“姓徐的與姓卜的兩個人的政論該急轉直下地歸于一點才好,不然他們要彼此難堪了。

“考會計員的諸兄也停止計算一百八加五十減六十元伙食尚余多少吧,真辛苦了。你們該在尚未來得及說‘我要睡了’之前便鉆進夢里去。

“還有魯先生,你年高書厚的,別人費燈油哇。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從前有家農戶,兄弟兩個,一般謹慎,長大了各娶了妻子,也一樣懂得尊敬錢鈔,后來他們分了家,當然一切都上天平稱過,公平得沒法再公平了。幾年之后,老大比老二多買了一條牛。為什么,因為老大每晚點燈只用一根燈草,而老二則用兩根。你想想吧,一根燈草,一條牛哩!

“魯先生,你該把你存的雞蛋一個一個,仔仔細細檢驗一遍,再一個一個,仔仔細細放入壇子里,封好,藏好。你也該拿鏡子照照臉,照照牙證明牙用鹽刷的確比用牙粉更會白得快。而最后你該在床頭下拿出一個罐子,端詳端詳,揭開蓋子,用筷子在里揀了又揀,揀出一塊方方正正的紅燒肉,很惋惜地吞入口里,你煮了這肉是想吃進一塊長出兩塊的。你該安排被褥睡了吧,哦,哦,我哪能忘了,你有件大事沒做哩,你得出去,到四處走一遭,把墻上的日報,舊布告,一切可撕的紙撕下來,裁成小方塊兒,用鐵絲穿起來,掛在桌角,起草,揩鼻涕,都甚方便。魯先生,我那位自命老牛皮條子(榨不出一點油水)的大伯父如果見了你也一定會佩服。你也該睡了吧。你夢到一條航空獎券捏在你手里,我祝你。

“嗯。一個五顏六色奇臭奇熏的池子不斷發酵了,你們的鼾聲煮熟你們的志氣了,煮,煮,一鍋腐肉,一甕陳糟,阿門!”

一只知更鳥銜來一聲汽笛的嘶叫,枕木、鋼軌咬著牙等待著,火車過去了,卻又留給他們一片回音。

“火車,火車,火車過去了,沙寧,勇敢地,英雄,你跳下月臺!

“可是,天還是黑蒙蒙,月亮只使它更黑了。

“天亮了。天亮了又怎么,更壞,更壞。

“沒有一片金黃的草原來迎接我。我想點起火,一篝圣火。然而沒有,沒有,火在零下卅度的地方發不出光,火,在遙遠的地方!”

荀疲倦了,他抓住一把野株蘭合上了眼睛,一群小仙女用吻給他合了,從明天起,他只有一半活在時間與空間里了。

六、故事的主人公致作者的信

敬愛的朋友西門魚先生:

我仿佛是注定了要寫這封信給你。不過在寫下第一個字時便已知道我這信一定把我要說的話走了樣。不論是較好或較壞,都不是原來的樣子。有些話起初想說而沒有說,有些話本不想說卻又墻頭草一樣的不知是怎么風吹來了,有些話想說,也說出來,而且生理上起了變化令人有見了別離了二三十年的兒子的母親的心情。這是動筆人的常事,我相信,先生寫完了《匹夫》不能不與我有同感。

我們謝謝你,你用我來做這個故事的連鎖關節,雖然你無心為我作起居言行錄,我也正不希望你那樣。所以我不送我的日記給你作參考就毋庸遺憾了。

前兩月我認識一位“新詩”時代的老年輕詩人,我們真有點一見如故,我很喜歡他的脾氣。我們大家都會聊天,一聊就忘了時間的生滅。一回他談起我的一位先生,說他人極可愛,卻有一點不好,每每把相熟的人寫到他的小說里去,一寫進小說,雖然態度很好,總不免有點褒貶存在其間,令人不感快活。詩人的話我不同意。當時卻也沒有跟他辯論。

我也感謝你不用太史公夾敘夾議的筆法,但如果你真這樣,我并不反對。

第一,你動手描畫那個人,必須對他了解,即使并不了解,也至少具有了解的勇氣與誠心。這,還不值得感謝嗎?對于一個人性的探險者我們必須慰問。因此寫小說實在是個高貴的職業,如果寫小說也算得是職業。我們這個國度的氣候真不佳,了解的溫情開不了花,多有幾個想寫小說的,哪怕,寫小說的呢,我們的國度將會美麗些。

再說,寫小說不在熟人里討材料,難道倒去隨便拉兩個陌生人來嗎!這一點起碼是我們應該給一個作家的。

寫得像,是你,忠實。寫得不像,不是你,算他本領差。

恭維得當,聰明,奚落幾句能恰到好處,大家應相視一笑方算得朋友。叫拍照的不要拍出臉上的麻疤那不免是鄉下大姑娘的小氣,不足取法。而且,對不起,正因為要使他像你,那個麻疤或許要夸大一點渲染一下。你要是計較這些,那是尋找錯了人。

被寫的人通常最怕人諷刺。關于諷刺,魯賓孫的心理的改造上有一段說得極好,原文記不清,不具引,現在但說我一點意思。

有人說一切小說都是自傳,這是真話,沒有一個人物是不經過作者的自己的揉摻而會活在紙上的。作者愈尖刻,愈表示作者了解得深精,作者必先寄以同情,甚至喜歡,然后人物方會有人間煙火氣,甚至,沒有人間煙火氣。字典上所以同時有罵人與諷刺兩個詞匯是不難明白的。

再者,若是有些人一直是以被諷刺為生活的,那更該感謝諷刺的人,因為你們必須依賴別人的諷刺才能活下來。他給你們一個生活的口實。不然你們必須自殺以謝人類的理由更大了。我教給你們,如果下次有人問你們就你們憑什么也以人類的名分來吃這份糧食,“沒有你們世界不更好些嗎?”你們可以說:“我們可以給人諷刺?!?/p>

好了,我好像是知道你要將我的信發表乘機來宣教了,我知道這事瞞不過先生慧眼。

已經糟蹋了不少篇幅,有話也不能再說,何況沒有話,所有的話都在題目里了。再見。

荀一二年八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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