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景清塵一日一日地呆在我的房內，不做解釋。

他似乎早知道我會恨他，所以他顯得心平氣和。就這么哄著我，我要什么都有，唯獨不能出宮，不能離開他的視野。

他最近有點疲憊，每天晚上都是攬著我就睡。我還記得阿遠，所以我還是不能心安理得地呆在景清塵身邊。

何況……他和那皇后娘娘如此郎才女貌，般配至極。

我沒有和景清塵說過話了，在這宮中我好像成了個啞巴。

但是實在是無聊，他要上朝便把我鎖在御書房；他去騎馬射箭，便把我扔在看臺；他要出宮，便囑咐心腹看好我。

他帶走了阿玉，不讓我有逃跑的機會。

可是他明明不愛我，甚至忍心將我拋于敵國。

卻獨獨要將我如囚犯一般，關押在這里。

二

我回到大慶的那年生辰宴，是景清塵親自為我主持的，宮中邀了許多王官富人和王侯將相的夫人小姐。

景清塵問我：“阿淑，喜歡這樣嗎？”

我不回答，默不作聲。

我喜歡這樣，一個生辰宴，可以舉國歡慶，可以萬民同樂。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譽，可是這不應該是景清塵給的。

我不要他給的東西，也不要他。

夜里景清塵又來了我宮中，我被他緊緊攬著，喘不過氣來。

“你滾！你滾啊！”我使勁掙脫。

“阿淑，你不要這樣。阿淑……我心疼。”他死死攬著我。

“你會心痛嗎！”我怒吼。

“你把我的心都刺穿了！你殺了阿遠！”我推開他，坐到床上，“你走吧！走！”

“為什么？阿淑，為什么……你告訴我。”景清塵突然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那一刻，我承認我還是心軟了。

“景清塵，我愛你……可是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可愛的，因為我從小到大，都心甘情愿護著的太子殿下。現在成了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君主。他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拔劍刺向我。這樣的君王，不愛也罷。”我平靜地說，“景清塵，從一開始我們的故事，就沒有‘為什么’。知道嗎？”

一國之君，現在倒在我腳邊哭的稀里嘩啦。

可是放手的是他，反悔的也是他。

我也有很多句“為什么”還沒有問出口啊！

三

景清塵昨晚去了皇后娘娘房內，去時眼睛還是紅的。

今早他又來找我，問我想不想見阿遠。

我說，想。

他攬著我，不再說話。

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緊張到一定程度，就只知道攬著我的手。

可是我現在，不會用余光看他，不會下意識回抱他，也不會出言安慰他。

我突然想起他登基那年，穿著龍袍，站于高臺，把我和他的距離拉了很遠很遠。

他事后告訴我，大臣中有些不贊同他登基的，讓我暗中作梗。

我那時對暗衛還不太熟悉，所以萬事都是親力親為。有一次一位王官誤傷了我，景清塵下令滅了他九族。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心狠手辣。

四

皇后娘娘終于是找到了我。

她看上去溫柔委婉：“阿淑啊，本宮此次來找你，是為了一件事。你知道陛下為了你，去攻打晴欣。可是你不知道啊，那位晴欣的陛下是皇上的親哥哥。謀權篡位失敗，發配邊疆，投奔敵國，登基為王。這是史書上記載的。”

“那同我又有什么關系？”我問。

“那個阿遠……對大慶上下來說，都是非除不可。”

“就因為他威脅了景清塵的王位嗎！”

“宮墻之下，你知道的還是太少了。”

“那又如何……”

“陛下他，真的很愛你。”

皇后拋下這一句話便走了。

我想來許是他們夫妻串通一氣，來欺我瞞我。可是，好像的確忘了些什么……從城墻上那天，發生了什么……

五

景清塵只有夜里來找我，我那個幾天好像著了風寒。咳個不停。

“你怎么了？”他問我。

“著涼。”我回答。

我沒說別的話，好像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

大抵是我病的實在是太嚴重，景清塵還是為我喊來了醫生。

可是自那以后，景清塵再沒有來探望過我。

御醫說，我只有一年了。

最后一年，我不再急著離開景清塵了，因為沒意義了。我終于要告別這個太子殿下，終于要去見我的阿遠了。

那一刻，我沒有哭，多的只是釋然。

所以那一晚我，我想了很多，我始終堅信阿遠不會騙我。可是景清塵啊！我到現在都希望他，真的是愛我的。

六

最后一年春天，哥哥來宮中見我，并且求景清塵讓我回府，安心養病。

可是景清塵不準。

哥哥那天夜里帶了些暗衛，裝成刺客擾亂了王官。趁亂把我救了出去。

他把我安置在城南的一間廟里，說要我先避避風頭。

后來我安穩住了幾天，景清塵的兵就找到了我。他們把我帶回了宮中，景清塵讓我禁足。

我被放出來后，聽到的是哥哥自刎的消息。

我不信，哥哥怎么會這樣呢？哥哥還要救我的，哥哥不會騙我……我一遍又一遍地麻痹自己，直到我真的看到哥哥冰涼的尸體。

我坐在窗邊想：大慶有什么好的呢？這里什么都不好，只是因為這里是家；晴欣有什么好的呢？晴欣什么都好，只是因為那里是阿遠的墳。

他們說，阿遠是大慶的罪人。

所以他非除不可，所以我還是妖后，景清塵還是明智的皇上。

七

嫂嫂來看我時，面容憔悴。

“阿淑啊，冷不冷？”嫂嫂問我。

她好像瘦了很多，笑的時候臉頰都凹下去。

“不冷。嫂嫂都怪我，對不起！”我哭著說。

“不怪你，這事不能怪你的。阿淑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嗎？”阿嫂握著我的手，她的手蒼白粗糙，骨節都根根分明。

“嗯，我會的。”我點點頭。

其實我還有多久呢？不過一年。

所以很多東西都看開了，希望死去的日子，也有許多期望了。

八

我沒想到，嫂嫂的尸體會在她見過我的第二天被發現。

那一瞬間，我有點迷茫。

嫂嫂是自殺的，自縊。

短短一個星期，我失去了這世上愛我的哥哥和嫂嫂。

我暗罵自己是個災星。

那些日子我沒有出門，孤獨地呆在殿中，為死去的親人默哀。

其實我倒是希望景清塵能來找我，我想和他大吵一架，我想打在他的脖頸，大不了我們同歸于盡。

可是他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一句話也沒有托人帶過。

我以為，在深宮中的日子總會過去的，所以我一日一日地等。

漸漸的，我都忘記怎么說話了。

景清塵還是沒有來。

九

夏至過后，是小太子降生。

皇后的兒子出生，便被封為太子。

我終于知道，景清塵不可能再來了，我不可能再愛了。

之前聽過很多很多的故事：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臺……那些美好的故事，卻都有心酸的結尾。

那么，我和景清塵的故事，又該怎么結尾呢？

我開始想，沒日沒夜地只想這一件事。

十

我一歲那年抓周，抓了景清塵的手；三歲那年和他一起在先生那讀書；十四歲那年他知道我不喜歡琴棋書畫，于是帶我進宮學射箭騎馬；十五歲那年他說要娶我，給我辦了生日宴，送了我玉簪；十八歲那年他親手把我送給了阿遠，一句話也沒有說；二十一歲那年，景清塵說要來接我，殺了阿遠；二十二歲那年，景清塵娶了我，我之前所有的愿望他全都實現了，只不過是，他把我當成爭權的武器；今年我二十三歲，還有最后一年。

景清塵，你真的愛我嗎……

我從來沒有問過他這一句話，從來沒有。

所以我去找了他，他那時在御書房里看奏章，沒有看我。

“景清塵，我們聊聊。”我對他說。

他抬頭，笑了笑。

“是真的，要和我聊聊。還是要殺我。”景清塵的聲音懨懨的，是之前慣有的腔調。

“聊聊。”我說。

“你要，和我聊些什么？”他問我。

“景清塵，為什么不來找我。”我突然間很委屈。

“我以為，你不喜歡我呢！”景清塵無所謂地笑。

“你這樣的話，我差點就以為你愛我！是帝王家的愛，不值錢對嗎？”我問。

景清塵低頭沒說話。

“我不需要你回答。我最后問你：你真的愛我嗎？”我拉住他的手。

他笑了笑：“帝王家的愛，不值錢啊！可是……小阿淑，我愛你啊！”

在夢里無數次夢見的場景，居然是這么呈現出的。

我突然身體一軟，倒了下去。

景清塵忙不迭地抱住我：“太醫！宣太醫！”

太醫檢查完后，搖了搖頭。

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沒想到，才這么久。

我笑笑說：“清塵，這是我最后一次這么叫你。帶我去看看梅花樹吧！”

我走后，宮中的梅樹全被砍去，只留下了皇后娘娘宮中的。

所以景清塵背著我沖進中宮時，皇后明顯愣了一下。

我摸著梅花樹，一字一句地說：“景清塵，如果，我還是以前的林書淑的話，我一定會不顧一切愛你。可是我不是了，景清塵，軍權你拿到了。要好好走下去，好好愛自己。對不起啊，最后的這段路，我不能陪你了。”

我抽刀刺向心臟，一口血噴涌而出，景清塵哭著說：“不要走！阿淑！阿淑！”

真是驚奇，向來蛇蝎心腸的帝王家，還能落淚啊……

他說，他愛我的……可惜，我不愛了。

十一

我終于記起了，那天我一躍而下后，景清塵義無反顧地上前來接我。

阿遠卻借此刺傷了景清塵，后來阿遠逃走了，王城淪陷了。那些大官全都躲了起來。王城全軍覆沒。

可是我卻獨獨記住了阿遠的花言巧語，忘了景清塵也曾愛我的……

所以，我們的愛永遠都沒有“為什么”，對嗎？

十二

我死后，景清塵為我修了墳墓，追封了妃子。

所以最后他被傳不近女色，說他是一代明君，他被載入史冊。可是我的名字，卻永遠以妖后的名號，被世人皆知。

景清塵晚年是喝醉酒去世的，那棵宮中唯一的梅樹，他至死都對著它喊著我的名字。

景清塵的確忘了，我走了，而且……我不愛他了。

我從始至終，愛的都是那位太子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