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坪凜冽的山風仿佛穿透了時空,林夏至那句平靜的“有些地方,總要有人留下”,清晰地回響在耳畔。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蹲在泉眼邊的單薄背影,看到了篝火旁她映著火光,為孩子們忙碌時眼底純粹的滿足。
那座山,那些孩子,早已成為她生命無法割舍的骨血。
他指尖懸在冰冷的屏幕上,最終只緩慢而清晰地敲下幾個字。
【段引鶴: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李齊瀾:那你就別說哥有什么好事兒不想著你了,哥聽說秦湘打算找機會來朔北】
【李齊瀾:你自己看著辦】
【李齊瀾:還有,哥現在在橫店混的風生水起,這兩年打算勇闖古裝圈,你可別來搶風頭,好好養病,好好拍現代戲】
【李齊瀾:不跟你說了,我要去跟晚晴搭戲了】
秦湘要來朔北。
段引鶴的心猛地一跳,像投入石子的湖面,短暫地漾開一圈漣漪。他下意識點開秦湘最新的視頻,她正專注地給一鍋湯調味,側臉柔和。屏幕的光映著他蒼白的臉,一絲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對溫暖煙火氣的渴望,悄然滋生。
屏幕亮起,驅散了病房一角濃稠的昏暗。視頻里的秦湘,系著一條素雅的圍裙,正站在光潔的廚房操作臺前。她微微低著頭,長發松松挽起,幾縷碎發垂在頰邊。她專注地用小勺舀起一點湯,輕輕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品嘗。眉頭先是微蹙,似乎在仔細分辨味道,隨即又舒展開來,嘴角漾開一抹滿意的、柔和的笑意。她拿起調味罐,手腕輕巧地轉動,細白的鹽粒如雪花般落入鍋中。整個動作流暢而嫻熟,這鍋湯似乎穿過屏幕溫暖到他的內心。
屏幕的光映著段引鶴蒼白而憔悴的臉,深陷的眼窩和高燒帶來的潮紅形成刺目的對比。他看著視頻里那個被煙火氣溫柔包裹的身影,看著那專注而柔和的側臉,一種久違的、近乎貪婪的渴望,如同初春的嫩芽,悄然破開他心中被病痛冰封的凍土,脆弱卻又異常頑強地滋生出來。
他有多久沒有感受過這種純粹的、溫暖的、屬于家的氣息了?
自從感染以來,他的世界就被高燒的灼熱,咳嗽的撕扯,喉嚨的干痛以及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所占據。食物寡淡無味,睡眠支離破碎,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在提醒他生命的脆弱。
也正是這次生病,讓他清晰的認識到,他內心深處,他渴望的,或許只是視頻里這樣簡單的一個溫暖的空間,一碗用心熬煮的熱湯,一個能讓他卸下所有疲憊,感到安心的人。
他不過是個平凡人。
秦湘的身影,連同她手中那鍋冒著氤氳熱氣的湯,此刻在他眼中,就是這種渴望最具體的投射。
他一定要找到她,不論此刻她身邊是否已經有其他人的身影,他都要找回她。
“咳…咳咳咳…”
一陣更猛烈的咳嗽毫無預兆地襲來,打斷了他短暫的出神。肺腑深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他不得不蜷縮起身體,用手死死按住胸口,仿佛這樣就能抑制住那要將內臟都咳出來的沖動。額頭瞬間沁出大顆冰冷的汗珠,眼前陣陣發黑。
如果他能夠順利的活下去。
他伸出手去拿床頭的水杯,骨節因用力而泛白,指尖的冰涼與杯壁的冷硬融為一體。手機靜靜地躺在被褥上,屏幕朝下,隔絕了外界所有的消息。病房里,只剩下人們粗重的呼吸。
一個月后。
段引鶴終于熬過了最兇險的階段,身體恢復了大半。比起那些永遠沉睡在病床上的人,他已是命運的眷顧者,得以順利出院。
死黨趙宇宙全副武裝,把他從醫院接回了合租屋。為了慶祝他重生,趙宇宙使出渾身解數,在廚房鼓搗半天,竟也擺出了一桌大席。雖然每樣菜的份量都少得可憐,但勝在花樣繁多,煤炭色的紅燒肉、邊緣微糊的煎魚、有些蔫巴的炒青菜等等,賣相慘烈,但心意十足。
段引鶴站在桌邊,看著這桌充滿末世廢土朋克風格的食物,嘴角抽搐了一下。
“宙,我吃這個,不會二進宮吧?”
趙宇宙拍著胸脯,像是假裝用自己的人格擔保食品安全問題。
“放心,哥們兒親自下廚,絕對誠意滿滿!”
“就是因為你親自下廚,我才不放心。”
段引鶴實話實說。
“我住院這一個月,你怎么活下來的?外賣小哥也不多吧?”
趙宇宙得意地一指墻角堆成小山的紙箱。
“看見沒?戰略儲備。五箱不同品牌、不同口味的泡面。我還有各種口味的火腿腸、午餐肉!”
“不錯,我吃泡面。”
段引鶴果決的就像遲一秒作出決定會失去所有。趙宇宙見段引鶴一點面子也不給自己下廚做的大餐,白眼直翻。
“沒品。對了,我過兩天得去趟南城出差,項目急,估計得一兩個月。你自己剛痊愈,小心點,聽說現在抗體挺管用?我這行程碼要是紅了可就麻煩大了。”
“行,”段引鶴點點頭,“房租照舊,你按時打過來就行。”
“你下部戲什么時候開機?《蓬蓽生輝》后期做完了吧?”
“哥,驢拉完磨還得歇口氣呢!我是人,剛大病初愈!你不得讓我喘口氣?”段引鶴沒好氣地回他,“等我緩緩。”
“我就問問!你房租交得上,歇到九十歲都行。等你緩過來再說。之前殺青那戲粗剪我還沒看呢,后期是個大工程,估計得排到22年才能播了,正好看看市場反應。”
“那我去別的組了,李齊瀾那小子還攛掇我去橫店幫幫他呢。你自己在朔北好好干,需要助理跟我說一聲。”
“你不是過兩天才走嗎?怎么說得跟明天就飛一樣。”
“后天一早的飛機。”
段引鶴扶額,“趙總,要不您今晚就啟程?讓我一個人靜靜。”
“那不行,酒店還沒訂呢。”
“行吧,我回屋歇著了。”
段引鶴果斷撤退,遠離這桌生化武器。
他回到房間打開電腦,開始梳理《蓬蓽生輝》的后期思路。畫面流轉間,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闖入腦海,越來越清晰,他想拍一部電視劇。一部純粹的、帶著青草氣息的青春校園愛情劇。
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趙宇宙時,對方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段導!你燒糊涂了還是被新冠奪舍了?!這種劇想拍得爛大街很容易,想拍成經典,那得靠老天爺賞飯,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趙宇宙甚至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缺錢缺瘋了,想靠這個賺快錢?”
段引鶴靠在沙發上,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語氣平靜卻異常堅定。
“你知道這次生病,我躺在病床上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嗎?”
趙宇宙看著他的眼睛搖頭。
“是時間,是青春,是我在這永不停滯的時間里沒完成的事。你看那些鮮活的面孔,那些純粹的心動,那些一去不返的日子,如果他們也什么都不留下,以后也會后悔。僅此而已。”
趙宇宙看著他眼中沉淀下來的光,那是一種經歷過生死后對某些東西異常珍視的光芒。他試圖再勸兩次,發現段引鶴心意已決,如同磐石。他嘆了口氣,認命般地擺擺手。
“行行行,拗不過你,你想拍就拍吧。但我得把好人和這一關,演員必須靠譜,劇本也得好好磨。”
段引鶴的執行力向來驚人。他甚至沒等趙宇宙完全點頭,腦子里已經有了更瘋狂的藍圖,他要趁現在拍完劇中的高中部分,然后真的等四年,等他們自然成長后,再把他們找回來拍攝成年后的故事。
“段引鶴!你他媽絕對是瘋了!”
趙宇宙聽到這個四年計劃時差點跳起來。
“這種劇,哪個投資方肯陪你這么玩?哪個演員檔期能空四年等你?這劇他媽的到時候還能播嗎?”
“所以我要用正在上高中的新人,你相信我。”
趙宇宙知道自己胳膊拗不過大腿,只得擺擺手讓段引鶴放手去做。談不到合適的資方的話,大不了就自己掏錢,降低成本把他拍完。
即便是說服了趙宇宙,項目的進展也不會真的順順利利。在朔北各大高校尋覓良久,段引鶴始終沒找到那個讓他眼前一亮的女主角。選角陷入僵局,正逢清明時節,他索性放下工作,回杭城掃墓。
巧合的是,李齊瀾也回了杭城。掃完墓,兩人一時興起,決定偷偷溜回母校看看。他們甚至做了點偽裝,結果發現純屬多余,別說粉絲,連個跟拍的狗仔影子都沒有。下飛機時那空蕩蕩的接機口,其實就該讓他們清醒了。
但這趟母校之行,卻意外地有了收獲。
他們溜達到高三教學區,路過二班教室后門。正是課間,教室里有些喧鬧。一個靠窗坐著的女孩吸引了段引鶴的目光。她并沒有做什么特別的事,只是安靜地整理著桌上的試卷,偶爾抬頭和同桌說句話。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周身散發出一種自然、干凈又極具親和力的氣息,像初夏清晨帶著露珠的青草。
段引鶴用手肘碰了碰旁邊的李齊瀾,壓低聲音。
“你覺得那個女生怎么樣?”他指了指靠窗的位置。
李齊瀾瞇著眼看了看,“哪個?靠窗那個?”
“嗯。不知道她是不是學藝術的。”段引鶴的目光沒離開那個身影。
李齊瀾仔細辨認了一下,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景藝舒?她搞化學競賽的。”
段引鶴挑眉,有些意外,“你認識?”
李齊瀾無語,“哥舅舅是誰你忘了?我舅老說學校出了個化學天才,她在學校里很有名的。”
“那正好!”段引鶴眼睛一亮,“跟你舅舅商量商量,我想拍她!”
“我叫你哥,不,我叫你祖宗行嗎!”
李齊瀾差點喊出來,趕緊把他拉到走廊角落。
“你讓我怎么跟我舅舅開口?我說‘舅舅,您把化學競賽的種子選手借我們去拍個青春偶像劇?’你瘋了還是我瘋了?能不能找個普通點的高中生?”
段引鶴不為所動,眼神執著,“你舅舅今天在學校嗎?”
“我舅舅哪天不在學校?”
“走,”段引鶴轉身就朝校長室方向走,“去拜訪一下齊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