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引鶴又一次被劇烈的咳嗽從昏沉的淺眠中撕扯出來,像一條被甩在滾燙沙灘上的魚。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燈火如冰冷的星河,隔著玻璃流淌。手機屏幕在昏暗中亮起,幽幽的光映著他干裂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窩。指尖劃過屏幕,點開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賬號。
視頻里,秦湘系著圍裙,眉眼彎彎地給蛋糕裱花,動作早已不復當年在家炸飛鍋蓋的笨拙與驚惶。升騰的煙火氣隔著屏幕幾乎灼痛他的眼睛。
他猛地咳起來,肺腑深處翻攪著撕裂般的痛楚。高燒的浪潮裹挾著他,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艱難。新聞里淡漠的播報著那些冰冷的數字。
“朔北市今日新增感染人數18603人,死亡1371人。”
那一刻,他真切地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冰冷、粘稠,如影隨形。他不能死,絕不能。恐懼如冰冷的藤蔓纏繞心臟。
【段引鶴:你說我會不會這輩子就這樣了】
【李齊瀾:別放屁】
【段引鶴:我們這兒真抬走挺多人的】
【李齊瀾:你又沒插管肯定能康復的】
【李齊瀾:哦對了,我看林夏至朋友圈,她那個大山里都有人感染了】
林夏至。
這個名字,像一顆遺落在時光塵埃里的石子,被李齊瀾無意踢起,驟然撞在段引鶴記憶的堤岸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他怔住了。
那個總穿著洗得發白棉布襯衫的女孩兒,又回到了他的腦海中。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林夏至。八月的朔北,烈日炙烤下,熱的令人難以久駐陽光之下。楊教授和他約在校門口見,他遠遠的望見楊教授帶著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孩子朝他走來。
“小林,這位就是我跟你說的段引鶴。小段,這位是我跟你提過的,想讓你們幫幫忙的小林。”
“段導您好,我叫林夏至,是一名支教老師,這次和您見面主要是想讓您幫我們的村子拍一個宣傳片。”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子,鬼使神差的答應幫忙后,忙完手頭的項目,次年春天便前往南坪。
南坪的春天,風里還裹著料峭的寒意。她站在村口那棵虬枝盤曲的老槐樹下,穿著件半舊的靛藍色薄襖,袖口磨得有些發毛。她正彎著腰,小心地給一個拖著鼻涕的小男孩擤鼻子,動作輕柔又熟練。
陽光穿過稀疏的枝葉,在她微亂的短發上跳躍。聽到汽車引擎聲,她抬起頭,臉上是長途跋涉后的疲憊,眼神卻亮得像山澗里清澈的水。她匆匆對男孩說了句什么,直起身朝他們走來。
“段導,一路辛苦了。”
她的聲音和上次見面時不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像是長時間在空曠山野里說話留下的印記。她伸出手,掌心有薄繭,指縫里似乎還殘留著泥土的痕跡。
段引鶴伸出手,指尖觸到她掌心的粗糙,心頭卻莫名一跳。那眉眼間的輪廓,那專注的神態,尤其是此刻陽光下微微蹙眉的樣子。像一道模糊卻執拗的光影,瞬間穿透記憶的迷霧,與另一個身影重疊。
秦湘。
那個在教室里里,為一道解不開的題咬著下唇、眉頭緊蹙的秦湘。彼時,他正陷在對秦湘那份求而不得的苦澀里。眼前這個風塵仆仆、扎根于陌生深山的女子,竟因那幾分神似,在他疲憊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顆意外的石子。
“林老師,我們拍攝期間,恐怕要給你添不少麻煩。”
段引鶴收回手,盡量讓聲音顯得平靜。
林夏至只是搖搖頭,臉上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那笑容里盛滿了屬于這片土地的質樸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談不上麻煩,只要能幫到孩子們和村子,怎么都行。”
接下來的日子,段引鶴和他的團隊真正見識了這片土地的震撼。連綿的蒼翠山巒在鏡頭里壯美如畫,山腳下破敗的土坯房卻在無聲地訴說著沉重的現實。
拍攝小組扛著沉重的設備在崎嶇的山路上跋涉一周后,才發現一個觸目驚心的事實,這里的許多人家家中甚至沒有通電。村支書搓著手,黝黑的臉上滿是窘迫。
“段導,讓您見笑了,電……確實還沒通到每一家。”
在一個飄著冷雨的黃昏,拍攝被迫中斷。段引鶴裹著厚外套,站在借宿的老鄉家低矮的屋檐下,望著遠處被雨霧籠罩的、只剩下巨大輪廓的山影發呆。林夏至拿著一塊干毛巾遞給他,自己也望著同樣的方向,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縹緲。
“段導,你看那些山頂。”
段引鶴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巨大的風力發電機在灰蒙蒙的天際線上緩緩轉動著三片白色的扇葉,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著腳下渺小的村落。
“那些大風車,”林夏至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宿命的平靜,“聽說,只有被認定至少二十年沒什么發展指望的地方,才會立上這些大家伙。它們立在那里,像是在說,看,你們多渺小,多沒希望。”
這句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進段引鶴心里。他轉過頭,看到雨水順著林夏至微濕的鬢角滑下,她的側臉在昏暗的天光下顯得異常沉靜,眼神卻像被雨水洗過一樣,透著一種近乎悲憫的亮光。
那一刻,段引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種震撼,并非僅僅源于這落后,更源于身邊這個女子與這種絕望共存時,所展現出的那種令人心折的平靜力量。
她像一株深深扎根在貧瘠巖縫里的植物,沉默地對抗著風霜雨雪。
拍攝的過程異常艱苦,也充滿了意想不到的發現。林夏至對這片山水的熟悉程度令人咋舌。她不是科班出身,卻總能精準地指出哪個山頭在晨霧彌漫時拍攝最有意境,哪條溪流轉彎處的水聲與鳥鳴能構成絕佳的自然音軌。她甚至能清晰地記得哪塊裸露的巖層在夕陽下會呈現出怎樣瑰麗的色彩。
在一個酷熱難當的午后,尋找水源鏡頭時,林夏至帶著他們穿過一片茂密的竹林。空氣悶熱得仿佛凝固了,只有竹葉在風中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她停在一處幾乎被藤蔓完全遮蔽的山壁前,用力撥開纏繞的綠意,露出一個不大的泉眼,水流細得如同嗚咽。
“這里,是村里很重要的水源地。”
她蹲下身,用手心掬起一小捧水,水質清澈,卻少得可憐。
“往年這時候,水流已經很旺了,”她的眉頭緊緊鎖著,聲音里是掩飾不住的憂慮,“今年旱得厲害,枯水期太長了。再不下雨,別說灌溉,連大家吃水都成問題。”
她捧水的手微微顫抖著,那點可憐的水很快從她指縫間漏盡。段引鶴的鏡頭捕捉到了她眉宇間深重的憂慮,那不是一個旁觀者的感嘆,而是切膚之痛。
另一次,是在村子邊緣一片相對平坦的山坡上。村干部正帶領著幾個老人,小心翼翼地將剛摘下來的、個頭不大的青蘋果裝進粗糙的竹筐。林夏至指著一排排整齊的果樹,語氣里帶著自豪,也浸透了辛酸。
“這片果園,是村干部們帶著鄉親一棵一棵栽下的,是我們村集體的命根子。收成好的時候,能換回點錢給學校添點書本,給孤寡老人買點油鹽。”
她頓了頓,指向遠處那條蜿蜒在陡峭山壁上的、僅容一車通過的狹窄土路。
“看到那條路了嗎?去年政府才給修的。就靠著它,村干部們天不亮就出發,把各家各戶湊的菜、果子拉到鎮上集市去賣,來回一趟,就得耗上整整五個小時。以前沒路的時候,全是泥巴,滑得很。”
她沒有說下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被山風吹散,沉甸甸地落在段引鶴心上。
段引鶴忍不住問,“林老師,你……沒想過離開嗎?回到城市里去?”
這個問題盤旋在他心頭已久。以她的能力,在城市里完全可以擁有更輕松、更優渥的生活。
林夏至正在幫一個老人扶穩裝滿果子的背簍,聞言動作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她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剛來的時候,晚上躺在硬板床上,聽著老鼠在頂棚上跑,看著我的朋友們在朋友圈曬的咖啡館、電影院,也偷偷哭過鼻子。”
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投向遠處在泥地里追逐嬉戲的幾個黝黑孩子,臉上浮現出一種極其復雜的溫柔。
“可你看他們,他們的父母大多在外面打工,一年到頭見不到幾面。他們叫我林姐姐,把我當成親人。我走了,他們怎么辦?誰來教他們認字,誰告訴他們山外面是什么樣子?”
她轉過頭,看著段引鶴,眼神清澈而堅定。
“有些地方,總要有人留下。這里的孩子,值得一個走出大山看看的機會。至于我,大概就是那個幫他們墊第一塊石頭的人吧。”
那一刻,段引鶴長久以來因為那幾分相似而縈繞心頭的微妙情愫,忽然變得無比清晰,也無比遙遠。
林夏至就是林夏至,她的根須早已深深扎進了這片貧瘠而厚重的土地,她的血液里流淌著山風的凜冽和溪水的執著。她身上那種近乎獻祭般的純粹與堅韌,是秦湘所沒有的,也是他永遠無法真正抵達的境界。
他清楚地認識到他曾經投射在林夏至身上的,不過是一個求而不得的幻影。真正的林夏至,像山一樣沉默,也像山一樣無法撼動。
她屬于這里。
她的憂慮,她的堅持,她眼中那悲憫的光,她的一切,都源于這里。
也只屬于這里。
他們為了記錄下最真實的南坪,一年之間多次往返于朔北和南坪兩地之間。《大山的呼喚》終于在南坪山村度過了完整的四季,在那個飄著雪花的春節,段引鶴和他的團隊也留在了村里。
那個年,沒有城市的霓虹喧囂,只有篝火映著村民淳樸的笑臉,孩子們凍得通紅的小手捧著熱騰騰的烤紅薯,空氣中彌漫著松枝燃燒的清香和燉肉的暖香。
段引鶴透過取景器,看著林夏至忙碌的身影在火光中穿梭,給這個孩子添塊肉,幫那個老人攏緊衣襟,她的臉被火光映得通紅,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嘴角卻始終噙著一抹滿足的笑意。無論拍攝開始得多早,收工得多晚,她的身影總會在現場,無聲地提供著一切可能的幫助。
段引鶴知道,支撐她的不是紀錄片本身,而是鏡頭背后那些她傾注了全部心血的,活生生的人。
手機持續的震動將段引鶴從南坪風雪交加的篝火旁硬生生拽回現實。
【李齊瀾:你就沒想過聯系聯系林夏至?】